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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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表现主义(1)

片山孤村

目次:表现主义的起源—表现主义的世界观及人生观—精神和灵魂的推崇—表现主义的艺术观—造形美术上从印象主义到表现主义的转移—表现主义的美学的批评—作为运动及冲动的灵魂—文学上的表现主义—小说上的表现主义—作为病底现象的表现主义—德国表现派文士

表现主义的运动,是早起于欧战初年的。当非战主义、平和主义、人道主义、民主主义、国际主义的文士们,借了杂志《行动》(Aktion)以及别的,对于战争和当时的政治,发表绝对底否认的意见,更进而将从战争所唤起的人生问题,用于文艺底作品的时候,政府是根据了战时检阅法,禁止着非战论和这一流的文艺的,因此这新文艺,只得暂时守着沉默,而几个文士,便将原稿送到中立国即瑞士去了。那时瑞士的士烈息,有抒情诗人锡开勒(René Schikele)所编的杂志《白纸》(Die Weissen Blätter),正在作其时的危险思想家的巢穴,同市的书肆拉息尔公司,又印行着《欧洲丛书》(Europäische Bücher),以鼓吹表现主义和非战论。待到千九百十八年,战争的终结及革命,这也就能在德国文坛上公然出现,满天下的青年文士,也都翕然聚集在这旗帜之下了。表现主义的杂志,除上述的两种外,还有《新青年》(Neue Jugend),《现代》(Der Jüngste Tag),《艺术志》(Kunstblatt),《玛尔萨斯》(Marsyas)等,此外属于表现主义的创作和关于表现主义的评论,也无月不有,于是这主义,便成了现时德国文坛的兴味,评论,流行的中心。

非战论者,是对于战争的背景的物质文明,机械底世界观,唯物论,资本主义等的反抗。积极底地说出来,则就是精神和灵魂之力的高唱;自我,个性,主观的尊重。评论表现主义的《戏曲界的无政府状态》(Anarchie im Drama)的作者提波勒特(Bernhard Diebold),将这思想讲得最分明。他说:

“‘精神’(Geist)这句话和‘灵魂’(Seele)这句话,在现代受过教育的人们的日常用语上,几乎成了同义语了,但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至今为止,精神几乎仅在称为‘智性’(Intellektualität)这下等的形式里活动。智性者,是没有观念的脑髓的作用,就是没有精神的精神。而灵魂则全然失掉,在日常生活的机械的运转上,在产业战争上,在强制国家里,成为毫无价值的东西了。各人是托辣斯化的收益机关上的轮子或螺丝钉。组织狂使个性均一。事务室,工厂,国家的人们,不过是号数。是善是恶,并不成为问题,所重的只是脑和筋肉的力量。英、美式的“时光是钱”(time is money)和贪婪者的投机心,支配了教育。古代的善美的伦理,从文明人要求美和德;在中世,是要求敬神和武勇,古典主义是要求人道。但现今的人,在社会生活上,所作为评价的标准者,却唯在对于产业战争是最有力的武器的智力。……”

“科学仗着显微镜,实验心理学仗着分析,自然派的戏曲家仗着性格和环境的描写,以研究或构成人物,但这是称为‘人’的机械,不带灵魂的。于是在机械底文化时代的学者和诗人间,便全然失掉了灵魂的观念,而精神和灵魂,也就被混淆,被等视了。”

“精神者,外延底地,及于万有的极限,批判可以认识的事物,形成形而上学底的东西,排列一切,以作知识。其最为人间底者,是伦理情感(Ethos)及和这同趋于胜利的道德底自由的意志。”

“灵魂者,是内包底地,及于我们心情的最暗的神秘,和肉体作密接的联合,而玄妙地驱使着它。因为感情的盲目,灵魂是不能认识的,但以无数的本能,来辨别爱和憎。灵魂是观察,歌咏——透视一切人间的心,听良心的最深的声音和主宰世界者的最高的声音。灵魂的最贵者,是以爱为本的献身,其最后的救济,是融合于神和万有。……”

“灵魂虽然厌恶道德上的法则(戒律)和要挟其生活的律法,鄙弃意思的意识性,但对于艺术家所给以铸造的精神底形式,是顺从地等待着的。精神则形成灵魂所纳其鼓动之心的理想的肉体。”

“立体主义和建筑术和走法(音乐的形式,)古典派和形式和噶来亚哲学的存在(Sein),活动底信仰和伦理感情和意思,——凡这些,大抵是出于精神的。”

“表现主义和抒情的叫声和旋律和融解的色彩,罗曼派和表现和海拉诘利图哲学的发生(Werden),圣徒崇拜,为爱的献身,——凡这些,大抵是出于灵魂的。”

写法太过于抽象底了,但提波勒特的精神和灵魂的区别的意思,恐怕读者也懂得大概了罢。只是表现派的论客和作家,却未必一定有精神和灵魂的区别。不但如此,并且还有没却了理性和智性,恋爱和色情,感情和感觉的区别,而喜欢驱使色情和兽性的作家(如戏曲家凯撒,哈然克莱伐等,又如歌咏色情的发动及其苦恼的年青的抒情诗人等为尤甚。)但要而言之,隐约地推崇着心灵,精神,自我,主观,内界等,是全体一致的。曰:“真的形成了人类的是什么呢?惟精神而已。”曰:“惟精神有主宰之力。”曰:“惟万能的精神,无论怎么说,总是主宰者。”曰:“灵魂和机械之战。”曰:“超绝者的启示。”也有陈述精神的超绝性的;也有称道斐希德一流的自我绝对说的。这些言说之中,种种的哲学底概念和心理学底知识的误解,混同,一知半解等,自然是不少的罢,但就大体的倾向而言,似乎不妨说,颇类于德国哲学的唯心论(Idealismus)。在这一点,则表现派的世界观,乃是一世纪前的罗曼派的世界观的复活。因此他们之中,也有流于神秘教,降神术,Occultismus(心灵教)的。而近代心理学所发见的潜在意识的奇诡,精神病底现象,性及色情的变态等,尤为表现派作家所窥伺着的题材。又,尼采和伯格森的影响,则将现实解作运动,发生,生生化化,也见于想要将这表现出来的努力上。画流水,河畔的树木和房屋便都歪斜着,或者画着就要倒掉似的市街之类,就都从这见解而来的。于是也就成为舞蹈术的尊重了,如康定斯奇(W.Kandinsky),就说:“要表现运动的全意义,舞蹈是唯一的手段。”

表现派是开首就提倡非战论,平和主义,国际主义的,则内中有许多民主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自然不消说。在少年文士之间,仰为表现主义的先驱者的亨利曼(Heinrich Mann)和讽刺家斯台伦哈谟(Sternheim)的非资本主义,非资产阶级主义,是其中的最为显著的。但文艺之士,往往非社会底,个人主义底倾向也显著。曼和斯台伦哈谟,虽憎资产阶级如蛇蝎,而他们却并非定是社会主义者。如曼,也许还是说他是个人主义者,唯美派,颓唐派倒较为确当罢。如杂志《玛尔萨斯》,则宣传着“对于社会底的事物的热烈的敌意,”以为新艺术的公众,只有个人,即竟至于提倡着孤独主义(Solipsismus)哩。

以上是表现派的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的一斑。我还想由此进而略谈他们的艺术论。

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us)云者,原是后期印象派以后的造形美术,尤其是绘画的倾向的总称。这派的画家,是和自然主义或印象主义(Impressionismus)反对,不甘于自然或印象的再现,想借了自然或印象以表现自己的内界,或者竭力要表现自然的“精神”,更重于自然的形相的。但到后来,觉得自然妨害艺术,以为模仿自然,乃是艺术的屈服及灭亡,终至如《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的作者兰培格尔教授所说那样,说到自然再现(或描写)是使艺术家不依他内底冲动,而屈从外界,即自然,是将那该是独裁君主的艺术家,放在奴隶的地位的。抛开一切自然模仿罢,抛开生出空间的错觉来的远近画法罢,艺术用不着这样的骗术。艺术的真,不是和外界的一致,而是和艺术家的内界的一致,“艺术是现(表现),不是再现”(Kunst ist Gabe,nicht Wiedergabe)了。印象派的画家,是委全心于自然所给与的印象的,而表现派的画家,则因为要遂行内界表现的意思,便和自然战,使它屈服,或则打破自然,将其破片来凑成自己的艺术品。虽说是印象派的画家,但将自然的材料,加以取舍选择的自由,当然是有的,然而表现派的画家,则不但进而将自然变形,改造,如未来派(Futurismus)和立体派(Cubismus),还将自然的物体,或则加以割开,或则嵌入几何学底图形里。

这以表现意思为本的自然的物体的变形和改造,不但在中世时代的宗教艺术,日本的绘画,(称为表现派的始祖的Van Gogh,也是日本的版画的爱好者,由此学得的并不少,)东洋人,尤其是埃及人和野蛮人的创作物上,可以看见,在孩子的天真烂漫的绘画和手工品里,是尤为显著的。但在这些古代艺术或原始艺术的作品上的自然物体的改造或和自然的不相象,是无意识的,或幼稚的,或者由于写实伎俩的缺乏,即技巧上的无能力的。而近代的画家,则是意识底,是故意的。这故意不觉得是故意,鉴赏者忘其所以地受了诱引,感得了创作者所要表现的精神,则完全的表现主义的艺术,才算成就。艺术若并非自然的照相,不问其故意和无意,本不免自然的改造或变形。而谓一切艺术,是艺术家的内界的表现,也是真理。然而内界,即无形的精神,是惟有借了外界,即有形的物体,才被认识或感得的,所以在有形物体的变形或改造上,也自然有着限度。倘是借为口实,以遮掩艺术上技巧上的无能力那样的自然的变形或改进,那就不妨说,是已经脱离了艺术的约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