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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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然主义的理论及技巧(1)

片山孤村

目次:论文的目的—自然的意义—卢梭的自然主义—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法国及德国的自然主义的区别—法国自然主义的起源—卢梭—斯丹达尔—巴尔札克及其主张—左拉及其理论—巴尔札克与左拉的比较—自然主义的定义—自然主义的两种—教训底自然主义—纯艺底自然主义—见于恭果尔日志中的纯艺主义—唯美底世界观—颓唐派的意义—德国的自然主义—呵尔兹的彻底自然主义及其技巧—其影响

如果说,文艺上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us)者,乃是要求模仿自然的主义,则似乎一见就明明白白,早没有说明的余地了。但是,依照“自然”这一个字的解释,和怎样模仿自然的方法,而自然主义的意义,便有许多变化。在我们文坛上,也已经提出过许多解释了,然而倘要解释文艺上的自然主义,则总得先去探究文艺史。我用我法者流的解释,虽然可作“我的”自然主义的说明罢,但历史底自然主义的意义,却到底看不出,而且还要引起概念的混乱。目下的我们文坛上,没有这倾向么?在这小论文里,就想竭力以客观底叙述为本旨,避去我用我法者流的解释和批评,以明所谓自然主义的真相。

“自然”这一个字,是含有种种意义的。但在文艺上的自然主义这文字中,却只有两样意思:第一,是与“人为”相反,即与文明相反的自然;第二,是作为现实(Wirklichkeit)即感觉世界的自然。

第一的自然主义,是始于卢梭(J.J.Rousseau)的。卢梭在所著的《爱弥耳一名教育论》(Emile ou de l'education)的卷首,以“出于造物者之手的一切,虽善,而一经人手则堕落”这有名的话,指摘文明的弊害,述说教育爱弥耳,应该作为一个自然儿。这话里有着矛盾,是不消说得的。但卢梭的这自然主义,却于十八世纪的人心,给了深刻的影响;在德国,则为惹起了千七百七十年顷“飙兴浡起”(Sturm und Drang)运动的原因之一。当时德国的少壮文学者们,是将自然解作和不羁放纵同一意义,深信耽空想,重感情,蔑视社会和文艺上的习惯,限制,规矩准绳等,为达到真的人道的路。于文艺则侧重民谣的价值,而以沙士比亚那样,一见毫不受什么法则所束缚者,为戏曲的理想的。

第二的将自然解作现实的自然主义,是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在法国,是和写实主义(Realismus是从画家果尔培起,Naturalismus是从左拉起,才用于文艺上,)用作同一意义的。在德国,则大概称海培耳(Hebbel 1813—1863) 路特惠锡(Ludwig 1813—1865) 弗 赖 泰 克(Freytag 1816—1895)以来的文学为写实主义,而于千八百八十年顷的“飙兴浡起”运动以来的写实派的文学,特名之曰自然主义。但这自然主义,是美学家服凯尔德(T.Volkelt)之所谓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而非作为审美底概念的。作为审美底概念的自然主义云者,即对于艺术的目的,有一定的主张,如谓在于模仿自然,或谓在于竭力逼近自然等;而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则是流行于十九世纪末德国文坛的各种文艺上的方向的总称。戴着这种名称的文士,就如对于古文学(Die Antike),罗曼派(Romantik)等,自称为“现代派”(Die Moderne)那样,是主张着自己们的文学是崭新,进步,摆脱了旧来的文艺,而寻求着新理想和新技巧的。但在他们之间,并无一定的审美底目的以及原则,交错纷纭着各样的思潮和情调,其中互相矛盾的也很多。对于这事,到后段还许要叙述的罢。

其次,法国写实派=自然派的开山祖师是谁呢?如果说自然派的文士,于此也推卢梭。盖卢梭者,在所著的《自白》(Confessions)里,实行了写实主义的原则的。“我要将一个人,自然照样地示给世间。这人,就是我自己。”在那书里面,卢梭是豫备将自己的经历和性行,没有隐瞒,没有省略,照样地写出来,或想要写出来的。这样的笔法,那不消说,就是自然主义。然而卢梭也不过暗示了露骨的描写的猛烈的效果;于那小说,却并未应用这理论。所以以卢梭为自然派的鼻祖,是未必妥当的。

卢梭以后有斯丹达尔(Stendhal 1783—1842)那样的心理小说家,虽说始以精细深刻的自然主义的技巧,用之于小说,然而用了写实主义,在文坛上成就了革命底事业,被推崇为写实主义之父者,却是巴尔札克(Balzac 1799—1850)。在反对雩俄(V.Hugo)乔治珊德(George Sand)亚历山大仲马(A.Dumas)等的罗曼主义,而于其全集《人间的趣剧》(Comédie Humaine)二十五卷中,细叙物质底生活的辛劳这些节目上,巴尔札克是革新者。其序文中说,“凡读那称为历史的这一种枯燥而可厌的目录的人,总会觉到,一切国民和一切时代的文学者们,忘却了传给我们以风俗的历史。我想尽我的微力,来补这缺憾。我要编纂社会的情欲,道德,罪恶的目录,聚集同种的性格,而显示类型(代表底性格),刻苦励精,关于十九世纪的法国,做出一部罗马、雅典、谛罗斯、门斐斯、波斯、印度诸国惜未曾遗留给我们的书籍来。”如他所说一样,他是风俗描写的鼻祖,或是高尚的意义上的风俗史家。

据巴尔札克的确信,则文学必须是社会的生理学,更不得为别的什么。而这生理学的前提和归宿,一定不得不成为厌世底。他的意思,是以为主宰着近代的人心者,已经不是恋爱,也不是快乐了,只是黄金。惟黄金是近代社会唯一的活动的源泉。他便将一代的社会为要获得黄金而劳苦,狂奔,耽于私利私欲的情形,毫无忌惮地描写出。这就是他的人生观所以成为厌世底的原因。但看他在《趣剧》的序文上,又说,“若描写全社会,涉及那活动的广大的范围,将这把住之际,则或一结构上,所举的恶事比善事为尤多,描写的或一部分中,也显示恶人的一伙,这是不得已的事。然而批评家却愤激于这不道德,而不知道举出可作完全的对照的别部分的道德底事来。”则巴尔札克的厌世观,也并非一定是不道德底了。这一点,是和最近自然派大异其趣的。后者的厌世观,是大抵与道德无关系,或者带着不道德底倾向的。但是,巴尔札克的描写过于精细,非专门家便不懂的事,也耐心叙述着,则与晚近自然派相同。例如或者批评说,《绥札尔毕洛忒》倘不是商人,《黑暗的诉讼事件》倘不是法官,是不能懂得的。

巴尔札克之后,有弗罗培尔(Flaubert),恭果尔兄弟(E.et J.Goncourt),左拉(Zola),斐司曼斯(Huysmans),摩泊桑(Maupassant),都德(Daudet)这些名人辈出,再讲怕要算多事了罢。只有关于左拉,还有详述一点的必要。

左拉是不但以著作家,也以批评家,审美学者自任的。在所著的《实验底小说》(Le Roman Experimental),《自然派的小说家》(Le Romanciers Naturalistes)里,即述说着自然主义的理论。但左拉的实行,却不独未必一定与这相副而已,他为了这理论,反落在自绳自缚的穷境里去了。在他的论文中,看见他的以生理学和社会学为诗人的任务,以罗曼派的文艺为不过是一种修辞,以及排斥空想等,读者对于他那没有知道真诗人的自己之明,是都要觉得骇异的。

现在为绍介左拉的学说的一斑计,试将实验底小说的一节译出来看罢:

“自然派的小说家,于此有要以演剧社会为材料,来做小说的作者,是连一件事实,一个人物也未曾见,而即从这一般的观念出发的。他应该首先来聚集关于他所要描写的社会的见闻的一切,记录下来。他于是和某优伶相识,目睹了或一种情形。这已经是证据文件了,不但此也,而且是成熟在作家的心中的良好的文件。这样子,便渐渐准备动手;就是和精通这样的材料的人们交谈,搜集(这社会中所特有的)言语,逸闻,肖像等。不但这样,还要查考和这相关的书籍,倘是似乎有用的事情,一一看过。其次,是踏勘地方,在戏园里过两三天,各处都熟悉。又在女伶的台前过几夜,呼吸那周围的空气。这样子,文件一完全,小说便自己构成了,小说家只要理论底地将事实排列起来就好。挂在小说各章的木扒上所必要的光景和说话,就从作家所见闻的事情发展开来。这小说奇异与否,是没有关系的。倒是愈平常,却愈是类型底(代表底)。使现实的人物在现实的境遇里活动,以人生的一部分示给读者,是自然派小说的本领。”

这左拉的理论及技巧,其要点,和巴尔札克的相一致,是不待言的。但那著作全部,却显有不同。巴尔札克是将观察实世间的人物所得的结果,造成类型,使之代表或一阶级,或一职业。而左拉的人物则是或一种类的代表者,但并非类型;不是多数的个人的平均,而是个人。例如那那(Nana),只是那那,那那以外,没有那那了。巴尔札克对于其所观察,却不象科学者似的写入备忘录中;他即刻分作范畴,不关紧要的琐末的事物,便大抵忘却了。所以汇集个个的事象,而描写类型底性格和光景时,极其容易。巴尔札克的人物和光景,因此也能给读者以统一的明划的印象,那著作,即富于全体的效果,获得成功。反之,左拉则不论怎样地琐末的事,而且尤其喜欢详述这样的事象,所以有时是确有过于烦琐之嫌的。但这种详述法奏效之际,却委实能生出很有力量的效果来。

巴尔札克和左拉都是作家,也是理论家,然而往往有与其理论背驰,和不副其要求的事。而在左拉为尤甚,则在先已经说过了。这就因为立了和天才性格不一致的理论之故。但恭果尔兄弟和弗罗培尔则理论和实际很一致,即使说自然主义借着这三个诗人,最纯粹地代表了,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话。如恭果尔,以诗人而论,天分大不如左拉,所以也不很因为诗底感兴,而妨害理论的实行。他们的名实上都是自然派,那原因就在此。

从以上的简约的途述,在法国的自然主义的一斑,大概已经明白了罢。要而言之:自然主义者,那主张,是在将感觉底现实世界,照所经验的一模一样地描写出来,为艺术的本义的。凡自然派的艺术家,须将自然界,即现实界的一切事象,照样地描写,其间不加什么选择,区别;又以绝对底客观为神圣的义务,竭力使自己的个性不现于著作上。对于这要旨,凡有自然派的文士,是无不一致的。至于理论的细目和实行的方法,那不消说,自然还有千差万别。

但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在:自然派何故模仿自然的呢?到此为止,我们单将自然派怎样模仿自然的问题研究了,然而并没有完足。对于那“何故”的疑问,是梭伐嘉(David Sauvageot)所提出的,他的解决,不独于十九世纪,而且于古来一切的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的解释上,都给了新光明。

第一,写实主义是有如英国和俄国的小说那样,用以传宗教或道德;又如左拉的著作那样,想借此来教实理哲学(Positivism)的。在这时候,写实主义便是对于目的的一种手段,所以梭伐嘉称之为“教训底写实主义。”

第二,写实主义是顺了模仿的天性,乐于精细的描写之余,往往有仅止于将自然来写生的事。如弗罗培尔,恭果尔等,即属于这一类。这可以称为“纯艺术底写实主义”(Réalisme de l'art pour l'art)。

说得再详细些,则如陀思妥夫斯奇(F.M.Dostojevski)说,“我穷极了不成空想之梦的现实的生活,达了为我们生命之源泉的主耶稣了。”他就在那写实小说里,教着一种基督教和神秘底社会主义。托尔斯泰(L.Tolstoi),伊孛生(H.Ibsen)的极端的倾向,可以无须说得了;在法国,则巴尔札克就说,“文士是应当以人类之师自任的。”左拉也怀了仗唯物论以救济国家和国民的抱负,而从事于制作。他相信,人类不过是一个器械,他那纯物质底现象,都可以科学底地来测定;而且不但人类而已,便是“社会底境遇,也是化学底,物理学底”的。但是,这唯物论的研究,有什么用处呢?左拉答道,“我们和全世界一齐,(仗着科学)正做着征服自然和增进人力的这一种大事业。”而小说,则是社会,人类的生理学,科学,唯物论的教科书。所以凡是爱人类者,爱法国者,都应当归依自然主义。“如果应用了科学底方式,法国总有取回亚尔萨斯—罗兰州的时候罢。”“法兰西共和国成为自然派,否则,将全不存在。”左拉的自然主义,是这样地带着救济祖国的使命的。(以上的引证,是《实验底小说》里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