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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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从浅草来

岛崎藤村

在卢梭“自白”中所发见的自己

《大阪每日新闻》以青年应读的书这一个题目,到我这里来讨回话。那时候,我就举了卢梭的《自白》回答他,这是从自己经验而来的回话,我初看见卢梭的书,是在二十三岁的夏间。

在那时,我正是遇着种种困苦的时候,心境也黯然。偶尔得到卢梭的书,热心地读下去,就觉得至今为止未曾意识到的“自己”,被它拉出来了。以前原也喜欢外国的文学,各种各样地涉猎着,但要问使我开了眼的书籍是什么,却并非平素爱读的戏曲、小说或诗歌之类,而是这卢梭的书。自然,这时的心正摇动,年纪也太青,不能说完全看过了《自白》;但在模胡中,却从这书,仿佛对于近代人的思想的方法,有所领会似的,受了直接地观察自然的教训,自己该走的路,也懂得一点了。卢梭的生涯,此后就永久印在我的脑里;和种种的烦闷,艰难相对的时候,我总是仗这壮胆。倘要问我怎么懂了古典派的艺术和近世文学的差别,则与其说是由于那时许多青年所爱读的瞿提和海纳,我却是靠了卢梭的指引。换了话说,就是那赏味瞿提和海纳的文学的事,也还仗着卢梭的教导。这是一直从前的话。到后来,合上了瞿提和海纳,而翻开法国的弗罗培尔,摩泊桑,俄国的都介涅夫,托尔斯泰等。在我个人,说起来,就是烦闷的结果。将手从瞿提的所谓“艺术之国”离开,再归向卢梭了;而且,再从卢梭出发了。听说,《波跋黎夫人》的文章,是很受些卢梭《自白》的感化的,但我以为弗罗培尔和摩泊桑,不鹜于左拉似的解剖,而继承着卢梭的烦闷的地方,却有趣。更进了深的根柢里说,则法兰西的小说,是不能一概评为“艺术底”的。

卢梭的对于自然的思想,从现在看来,原有可以论难的余地。我自然也是这样想。但是,那要真的离了束缚而观“人生”的精神之旺盛,一生中又继续着这工作的事,却竟使我不能忘。恰如涉及枝叶的研究,虽然不如后来的科学者;又如在那物种之源,生存之理,遗传说里,虽然包含着许多矛盾,但我们总感动于达尔文的研究的精神一般。

我觉得卢梭的有意思,是在他不以什么文学者,哲学者,或是教育家之类的专门家自居的地方;是在他单当作一个“人”而进行的地方;一生中继续着烦闷的地方。卢梭向着人的一生,起了革命;那结果,是产生了新的文学者,教育家,法学家。卢梭是“自由地思想的人们”之父;近代人的种子,就在这里胚胎。这“自由地思想的人们”里,不单是生了文学哲学等的专门家,实在还产出了种种人。例如托尔斯泰,克鲁巴金这些人所走的路,我以为乃是卢梭开拓出来的。人不要太束缚于分业底的名义,而自由地想,自由地写,自由地做,诚然是有意思。生在这样境地里的青年,我以为现在的日本,也还是多有一些的好罢。

看卢梭的《自白》,并没有看那些所谓英雄豪杰的传记之感。他的《自白》,是也如我们一样,也失望,也丧胆的弱弱的人的一生的纪录。在许多名人之中,觉得他仿佛是最和我们相近的叔子。他的一生,也不见有不可企及的修养。我们翻开他的《自白》来,到处可以发见自己。

青年的书

青年是应当合上了老人的书,先去读青年的书的。

新生

新生,说说是容易的。但谁以为容易得到“新生”?北村透谷君是说“心机妙变”的人,而其后是悲惨的死。以为“新生”尽是光明者,是错误的。许多光景,倒是黑暗而且惨淡。

密莱的话

“非多所知道,多所忘却,则难于得佳作。”是密莱的话。这实在是至言。密莱的绘画所示的素朴和自恣,我以为决不是偶然所能达到的。

单纯的心

我希望常存单纯的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古代的修士,粗服缠身,摆脱世累,舍家,离妻子,在茅庵里度那寂寞的生涯者,毕究也还是因为要存这单纯的心,一意求道之故罢。因为这人间世,从他们修士看来,是觉得复杂到非到寂寞的庵寺里去不可之故罢。当混杂的现在的时候,要存单纯的心实在难。

一日

没有Humor的一日,是极其寂寞的一日。

可怜者

我想,可怜悯者,莫过于不自知的一生了。芭蕉门下的诗人许六,痛骂了其角,甚至于还试去改作他的诗句。他连自己所改的句子,不及原句的事也终于不知道。

言语

言语是思想,是行为,又是符牒。

专门家

人不是为了做专门家而生的。定下专门来,大抵是由于求衣食的必要。

泪与汗

泪医悲哀,汗治烦闷。泪是人生的慰藉,汗是人生的报酬。

伊孛生的足迹

Ibsen虽有“怀疑的诗人”之称,但直到晚年,总继续着人生的研究者的那样的态度,却是惊人。他并不抛掉烦闷,也不躲在无思想的生活里;虽然如此,却又不变成摩泊桑和尼采似的狂人。就象在暗淡的雪中印了足迹,深深地,深深地走去的Borkman一样。伊孛生的戏曲,都是印在世上的他的足迹。

近来偶尔在《帝国文学》上看见栗原君所绍介的耶芝的《象征论》,其中引有威廉勃来克的话:“幻想或想象,是真实地而且永久不变地,实在的东西的表现。寓言或讽喻,则不过单是因了记忆之力而形成的。”见了这勃来克的话,我就记起伊孛生的“Rosmersholm”来。那幽魂似的白马,也本是多时的疑问,那时我可仿佛懂得了。

听说有将伊孛生比作一间屋子的女优,也有比作窗户的批评家。但在我们,倒觉得有如大的建筑物。经过了好多间的大屋子,以为是完了罢,还有门。一开门,还有屋。也有三层楼,四层楼,也有那Baumeister Solness自己造起,却由此坠下而死的那样的高塔。

伊孛生的肖像,每插在书本子中,杂志上也常有。但伊孛生的头发和眼睛,当真是在那肖像上所见似的人么?无论是托尔斯泰,是卢梭,都还要可亲一点。这在我委实是无从猜想。

批评

每逢想到批评的事,我就记起Ruskin。洛思庚所要批评的,不单是Turner的风景画;他批评了泰那的心所欲画的东西。

至今为止,批评戏剧的人是仅仅看了舞台而批评了。产生了所谓剧评家。这样的批评,已经无聊起来。此后的剧评,大概须是看了舞台以外的东西的批评才是。如果出了新的优伶,则也会出些新的剧评家的罢。而且也如新的优伶一样的努力的罢。

文学的批评,如果仅是从书籍得来的事,也没有意味。其实,正确的判断,单靠书籍是得不到的。正如从事于创作的人的态度,在那里日见其改变一般,批评家的态度也应该改变。

秋之歌

今年的六月,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旅行,就在这巷中,浸在深的秋的空气里。

这也是十月底的事。曾在一处和朋友们聚会,谈了一天闲天。从这楼上的纸窗的开处,在凌乱的建筑物的屋顶和近处的树木的枝梢的那边,看见一株屹立在沉静的街市空中的银杏。我坐着看那叶片早经落尽了的,大的扫帚似的暗黑的干子和枝子的全体,都逐渐包进暮色里去。一天深似一天的秋天,在身上深切地感到了。居家的时候,也偶或在窒人呼吸似的静的空气里,度过了黄昏。当这些时,家的里面,外边,一点起灯火来,总令人仿佛觉有住在小巷子中间一样的心地。

对着向晚的窗子,姑且口吟那近来所爱读的Baudelaire的诗。将自己的心,譬作赤热而冻透的北极的太阳的“秋”之歌的一节,很浮到我的心上。波特莱尔所达到的心境,是不单是冷,也不单是热的。这几乎是无可辨别。我以为在这里,就洋溢着无限的深味。

倘说,这是孤独的诗人只是枭一般闪着两眼,于一切生活都失了兴味,而在寂寞和悲痛的底里发抖罢?决不然的。

“你,我的悲哀呀,还娴静着。”他如此作歌。

波特莱尔的诗,是劲如勇健的战士的双肩,又如病的女人的皮肤一般Delicate的。

对于袭来的“死”的恐怖,我以为可以窥见他的心境者,是《航海》之歌。他是称“死”为“老船长”的。便是将那“死”,也想以它为领港者;于是直到天堂和地狱的极边,更去探求新的东西:他至于这样地说,以显示他的热意。他有着怎样不挫的精神,只要一读那歌,也就可以明白的罢。

Life

使Life照着所要奔驰地奔驰罢。

生活

上了年纪,头发之类渐渐白起来,是没有法想的,——但因为上了年纪,而成了苛酷的心情,我却不愿意这样。看Renan所作的《耶稣基督传》,就说,基督的晚年,有些酷薄的模样了。年纪一老,是谁也这样的。但便是还很年青的人,也有带着Harsh的调子;即使是孩子,有时也有这情形。

无论做了怎样的菜去,“什么,这样的东西吃得的么?”这样说的姑,小姑,是使新妇饮泣的。

什么事都没有比那失了生活的兴味的可怕。专是“不再有什么别的么,不再有什么别的么”地责人。高兴的时候,倒还不至于这样,单是无求于人而能生活这一端,也就觉得有意思,有味。例如身体不大健康时,无论吃什么东西都无味,但一复原,即使用盐鱼吃茶淘饭也好。

爱憎

愿爱憎之念加壮。爱也不足;憎也不足。固执和乱斥,都不是从泉涌似的壮大的爱憎之念而来的。于事物太淡泊,生活怎么得能丰富?

听说航海多日而渴恋陆地者,往往和土接吻。愿有爱憎之念到这样。

生的跳跃

在一篇介绍伯格森的文章里,看见“生的跳跃”这句话。

问我们为什么要创作,一时也寻不出可以说明这事的简单而适当的话来。为面包么,似乎也不尽是为此而创作。倘说是艺术底本能,那不过就是这样。为了要活的努力,那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再没有说得明细一点的话了么?

“生的跳跃”这句话,虽然有着阴影,但和创作时候的或一种心情却相近。

历史

对于现代愈研究,就愈知道没有写在过去的历史上的事情之多。愈读过去的历史,就愈觉得现代的实相,也只能或一程度为止,记在历史上。

现今的教育,太偏重了历史上的人物了。虽说古人中极有杰出的人物,但要而言之,总是过去的人,是和我们没有什么直接的交涉的人。虽说也有所谓“尚友古人”的事,但这是以能照见自己为限的。在我们,即使常觉得平平凡凡,在四近走着的男男女女,却比古昔的大人物们更紧要。这样互相生活着,真不知道有怎样地紧要。

世人惟为爱而爱。知爱之意义者,是艺术家的本分。

思想

我们做梦,迨醒时,仿佛做了许多时候了。而其实我们的做梦,不是说,不过是在极短时中么?我们的思想,也许是这样。虽然我们似乎从早到晚,都不断地在思想。

社会

社会是靠了晚餐维持着的。

静物的世界

有所谓静物的世界者,称为Still life,是有趣味的话。倘使容许我的空想,则这世间也有静物的地狱在。在这地狱里,无论达尔文或卢梭,即都与碟子或苹果没有什么不同。

自由

人在真的自由的时候,是不努力而自由的时候。借了Oscar Wilde 的口吻说,则就是不单止于想象,而将这实现的时候。

在或人,河是有着一定之形和色的川流。在或人,是既无定形,也无定色,流动而无涯际的。在这样的人的眼中,也有通红色火焰一般颜色的河。就是一样的河,也因了看的人而有这样的差异。

虚伪的快感

悲莫悲于深味那虚伪的快感的时候。

东坡的晚年

K先生是我在共立学校时代教英文的先生之一。他在千曲川起造山房的时候,早经是种植花树,豫备娱老的人了。就在那山房里,从先生听到苏东坡的话。说是东坡的晚年,流贬远域,送着寂寞的时光,然而受了朝夕所见的花树的感化,他的书体就一变了。先生还抚着银髯,对我添上几句话道:

“这样的话,是真实的么?”

对照了虽然年迈,也还是压抑不住的先生的雄心,这些话很不容易忘却。

人生的精髓

摩泊桑研究着弗罗培尔时,有这样的有趣的话:

“弗罗培尔并不想说人生的意义,他是单想传人生的精髓的。”

这不是很有深味的话么?这话里面,自然也一并含着“并不想说人生的或一事件”的意思。

(摘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