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奶羊(3)
七
大狼黑宝的奔逃声和猎人猎狗的追捕声越离越远,终于消失在呼呼作响的山风中了。直到天黑,黑宝再没有返回葫芦石洞,猎人和猎狗也没有再次出现。茜露儿明白,大狼黑宝一定是被猎人和猎狗擒捉或打死了。
悬在茜露儿头上的恐怖的死神消失了,地狱自动开启了通向天堂的大门。现在,已没有任何力量能约束它的自由,能阻止它回到迷宫似的神羊峰,回到日夜想念的喀纳斯红崖羊群去了。
翌日清晨,茜露儿拖着受伤的右脚踝,一瘸一拐离开葫芦石洞。跨出狼窝的一瞬间,它流下了欢乐的泪。它忘情地用三只未受伤的羊蹄在洞外的草坪上欢蹦乱跳,朝山脚下一望无垠的尕玛尔草原奔去。那儿有它钟情的头羊古莱尔,有它相亲相爱的羊兄羊弟羊姐羊妹。
突然,它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闪了个趔趄。它低头一看,原来是黑球。
它为黑宝意外死亡,为自己能恢复自由离开狼窝兴奋得差不多把黑球遗忘了。
黑球蹒跚着跟在它身后,粘在它的膝腿间。
它厌恶地用羊蹄踢了黑球一脚,把黑球踹出一丈多远。滚开,它想,黑球是狼崽,过去它被死亡威胁着被迫给这只小狼崽喂奶,现在,这种威胁已随着大狼黑宝死亡而自动解除了,它已没必要再充当奶羊这个耻辱的角色了。它天生惧怕狼仇恨狼,躲避唯恐不远,还怎么会再理睬这只丑陋的小狼崽呢。
黑球大约是被它踹重了踹痛了,蹲在一块土坷垃上呜呜哀叫着,显得滑稽可笑。
滚吧,小狼崽,滚得越远越好!茜露儿决心像扔掉一团不能咀嚼的苦艾一样扔掉黑球。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它想,本来嘛,狼就是羊的天敌,羊离开狼是天经地义的事。
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呜呦——呜呦——”背后传来黑球的呼唤。声音柔弱,充满了委屈,是一种典型的幼兽向母兽求饶的叫声。
茜露儿的心动了一下。黑球求饶的叫声像只鱼钩,专门来钩它母性的灵魂。这只没爹没妈的小狼崽还是怪可怜的,它想。假如它弃下黑球不管,黑球肯定不是饿死就是被其他食肉类猛兽当点心吃掉。狼虽然凶猛,但黑球还太小,既没有捕食能力也没有防卫能力,抛弃它就等于把它交给了死神。
大狼黑宝有难,它茜露儿没有任何怜悯之情,碎尸万段也难解它的心头之恨。但黑球就是另一码事了。它毕竟给黑球哺乳了整整三个星期,不说建立了母子感情,起码还有那么几分亲密。黑球虽然也是只狼,但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小狼崽,还没有吃过羊,没有犯过杀戮的罪孽。茜露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离开,又有点舍不得;想回到黑球身边去,又觉得有悖情理。
它在羊性和母性间犹豫彷徨。
这时,黑球跌跌爬爬又钻到它的膝下,小家伙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想在母亲的乳房间来寻找镇静和安慰,张着小嘴来吮吸它的奶头。乳汁汩汩流进黑球的嘴腔,也牵引出了茜露儿被羊和狼世俗观念所压抑了的母性。它心里痒丝丝的,涌动起一股温柔,一团缱绻。有奶便是娘,哺乳便是儿。黑球是它茜露儿头一个哺乳的对象,比初恋更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它伫立着不动,给黑球喂了个饱。
动物在童年期总是天真可爱的,会对庇护和哺育自己的母兽做出许多眷恋的亲昵的举动,讨取宠爱。小狼崽也不例外。黑球吃饱奶后,在茜露儿面前打滚,四只爪子在空中踢蹬舞动,而后又趴在茜露儿胸口,去驱赶钻进羊毛的一只七星瓢虫,憨态可掬,把茜露儿逗乐了。
也许,它应该陪伴在黑球身边,等黑球断奶后,等黑球能独立谋生后再离开,它想。虽然这样做,完全不符合喀纳斯红崖羊的行为规范。
八
茜露儿带着黑球,搬离了葫芦石洞,按红崖羊的生活习性,登上日曲卡雪山北麓一座断崖,在几乎悬空的一条石缝里建立了新的窝巢。
转眼间又过去了两个月,黑球的牙齿已长齐并越来越尖利了,肩胛和胸窝鼓凸起一块块腱子肉,长成半大的幼狼了。
令茜露儿感到欣慰的是,黑球虽然是狼,却从来没扑食过活的动物;虽然生性淘气,好动好闹,但总的来说还是像羊羔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只要它茜露儿一声吆喝,黑球就会从远处飞奔到它身边,像羊羔那样摇动脖颈甩动尾巴伸出舌头来舔掉它羊毛上沾着的泥星。黑球从来没有像狼那样用利爪磨尖牙,也从来没有像狼那样在寂寞的深夜坐在冰凉的磐石上朝弦月嗥叫。
黑球是吃它茜露儿的羊奶长大的,也许,会变成一头羊羔的,当然是外狼内羊,或者说是披着狼皮的羊。它茜露儿没本事给黑球换一副羊的皮囊,但完全可以努力培养它羊的品性。
茜露儿决心试一试。
狼性格暴烈,茜露儿就利用母性的权威,让黑球从清晨到中午一动也不动地躺卧在它身边,观赏蓝格莹莹的天、白格飘飘的云,以磨掉黑球身上的浮躁和野性。一段时间后,黑球果然温顺娴静差不多能和羊羔媲美了。
狼嗓音嘶哑高亢,叫声凄厉,很不中听。茜露儿就耐心地进行示范,“咩——”气出丹田在食草的羊肠缭绕巡回,音调平缓而节奏起伏,蕴涵着柔美与宁静。“咩——咩——”黑球学得相当努力,虽音调仍然跌宕太大,怪声怪气,非狼非羊,但比纯粹的狼嚎要顺耳得多了。
在重塑黑球性格的过程中,最难的课题就是改变黑球的食谱。红崖羊吃草,特别爱吃带着露珠的翠绿的草叶,脆嫩爽口,汁液甘甜,简直是一种享受,不亚于人类吃满汉全席。茜露儿一门心思想教会黑球享用青草。“咩——咩——”茜露儿一面叫唤一面做示范动作,刷地用牙齿齐崭崭啃下一团草叶,用舌头卷进嘴去,放在牙床上细嚼慢磨。吃吧,宝贝,当你学会了吃草,你就变成真正的羊了!茜露儿充满信心地用眼神鼓励黑球。黑球好奇地在草面上抓抓刨刨嗅嗅闻闻,它正处在模仿时期,学着茜露儿的样也啃了团青草,刚嚼了一口,便噗的一声吐了出来,还使劲甩动下巴颏,那痛苦难忍的鬼样子,就像误吃了毒药。任茜露儿怎样引导,它再也不去啃咬青草了。
茜露儿不甘心重塑黑球性格的努力就这样轻易失败了。它想,黑球吃饱了它的奶汁,自然不肯去吃草了。饥饿是动物最优秀的教师。用饥饿来迫使黑球把青草列入自己的食谱,也许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于是,第二天,它整整一天不给黑球喂奶。任黑球哀叫乞求,任黑球可怜巴巴地一遍又一遍表演摇尾巴蜻蜓等小节目,它就是不让黑球钻到自己的怀里来。
到黄昏时,黑球已饿得叫声喑哑,脚步发软。是时候了,茜露儿想,饥饿这位最优秀的教师该粉墨登场了。它走到一块长着味道美极了的苜蓿地里。
为了吸引黑球的视线并撩拨它的食欲,茜露儿将啃吃草叶的动作夸大到了艺术表演的程度,嚼得满口流香,嚼得心旷神怡。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发生,黑球对紫花苜蓿不屑一顾,连闻都不想去闻。
这当口,湿漉漉的草地里跳出一只硕大的牛蛙,黑黄绿三种颜色杂驳的蛙背在阳光下闪烁炫目的光彩。黑球盯着牛蛙看了几秒钟,突然屈起后腿竖起前腿,“咩”怪叫一声,就要朝牛蛙扑过去。茜露儿眼捷蹄快赶紧奔过去挡住了黑球,摇晃起腹部的乳房,让黑球来吮吸自己的乳汁。
有奶吃,黑球自然放弃了扑食牛蛙的冲动。
对茜露儿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黑球打开杀戒,品尝荤腥。它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要黑球吃草的努力。
九
又过了两个月。
时令已进入深秋。几场西北风一刮,树叶掉了,草叶黄了,清晨醒来,山峦草原都落了一层亮晶晶的雪霜。对红崖羊来说,深秋和冬天是食物匮乏的困难时期,只能到沼泽地去寻找芦苇根或啃吃榆树皮,实在没有办法就嚼食干涩无味的枯草。半饥半饱,在夏季养得膘肥体壮的红崖羊过完冬天便会掉一身肉。食物质次量少,自然影响产奶。本来茜露儿的四只羊奶胀鼓鼓的像源远流长的泉,喂饱黑球还有富余,现在,后面一对乳房都萎缩干涸了,前面两只乳房虽然还有奶,却稀薄如水,寡淡无味。黑球正在长身体,自然吃不饱,常常饿得哇哇直叫。
按常规,红崖羊都是春天交配,夏天产仔,秋天断奶,这是适应气候变化牧草盛衰的最佳选择。应该给黑球断奶了。可是,黑球断奶后吃什么呢?它不肯去吃青草,一断奶不就逼着它去杀戮弱小动物吗?茜露儿宁肯无限期延长哺乳期,也不愿看见黑球变成一只恶狼。它尽量让黑球滞留在它的乳房边。有时,它的奶汁流干了,贪婪的黑球还使劲吮吸,疼得它真想尥蹶子把黑球蹬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蹄,叫黑球小半天不得翻身!但一想到不能让黑球变成食肉的狼,它就忍痛哺乳,奶汁里搅混着殷红的血丝。
生理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不以羊的意志为转移的。终于有一天早晨,茜露儿前腹部两只乳房也萎缩干涸流不出一滴奶来了。中午,黑球已饿得直咬自己的尾巴。下午,茜露儿带着黑球逛进一片白桦树林,希望能捡到几枚鸟蛋给黑球充饥。吃鸟蛋似乎不属于杀生范围。
突然,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绵羊从树林里钻出来,从它和黑球面前奔过去。这只小绵羊也许是迷了路,也许是淘气从牧羊人的羊圈里溜出来的。一刹那间,黑球两眼发亮下巴扭歪耳朵尖竖,喉咙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既像是诅骂又像是欢呼的声响。
茜露儿的心揪紧了,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还没等它想出制止的办法,黑球已像支黑色的箭朝小绵羊扑去。黑球的扑击迅猛有力,一眨眼工夫已凶狠地用两只狼爪把小绵羊按翻在地。小绵羊在狼爪下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咩——咩——”绝望的惨叫声。
茜露儿急忙赶过去:“咩,咩咩咩咩!放开你的爪子,放开你的爪子!”
可是,身上没有奶,叫破喉咙也不灵啊。
黑球仿佛聋了似的,对茜露儿的规劝和哀求不予理睬。它疯狂地将尖尖的狼嘴刺进小绵羊柔软的颈窝——“叭!”响起喉管被咬断的脆响,鲜红的羊血爆溅出来,黑球伸出舌头贪婪地吮吸起来……
茜露儿赶紧把头扭开。它不忍心也不习惯观看恃强凌弱的屠杀场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随风飘进它闻惯草叶馨香和野花芬芳的鼻孔,熏得它直想呕吐。它只好跑到老远的一座蚂蚁包背后,把羊脑袋埋进一丛衰草间,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鼻不闻阿弥陀佛。
太阳西斜时,黑球兴高采烈地回到茜露儿身边来了。茜露儿用厌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黑球,刚才还空瘪瘪的肚皮凸突出来;浅灰色的唇吻间还粘留着几丝残血;油亮的狼毛由于厮杀而显得有些凌乱,却生气勃勃。看来,可怜的小绵羊已被它吞进肚去,白桦树林里只剩下一副羊的骨骸和皮囊了。
“咩叽,咩叽!”黑球兴奋地在蚂蚁包上下蹿跳着,无师自通地哼起了狼歌。茜露儿是红崖羊,听不懂狼的语言,但从黑球得意忘形的表情间不难猜出歌词大意:
血浆比奶浆更好喝,
咬断小绵羊的脖子是多么舒服,
乔皮咕吐,叽哈呀嗬。
我的爪子和牙齿同样锋利,
不吃肉我宁肯饿肚皮,
香格里里,甜格西西。
茜露儿沮丧到了极点。现在它才明白,黑球是标准的狼种,绝不会因为吃了几个月的羊奶就变成羊的。是的,黑球为了能吃到它的奶,为了不失去它母性的庇护,为了取悦于它,曾学着像羊那样甩尾晃脑,学了羊的腼腆恬静,甚至还能“咩咩”发出非狼非羊的叫声。但这些它费尽心血传授的羊道是多么脆弱,一旦有一头小绵羊从面前经过,黑球就爆发出了被压抑的全部狼性。
黑球第一次尝到了屠杀的甜头,高兴地在茜露儿面前打着滚。
茜露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黑球已经开了杀戒变成一只凶恶的狼了。狼最爱吃羊,黑球刚才吃的就是小绵羊。绵羊和红崖羊同宗异族,除皮毛红白差别外,长相大同小异,都有一股羊膻味。过去因为黑球尚小,不明事理,误把它茜露儿当作母亲。纸包不住火,真相总有一天会败露的。对狼来说,有奶便是娘,无奶便是羊。当黑球再长大些,一经发现它茜露儿是狼的食谱上名列首位的红崖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把它撕碎吃掉的。继续陪伴在黑球身边,就像待在定时炸弹旁边一样危险。应该趁黑球的狼意识还没彻底觉醒前赶快离开,它想。
十
宝石蓝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茜露儿领着黑球回到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黑球蹲在石缝口一块悬空的平台上,向着月亮,发出一串婴儿啼哭般的嗥叫声。世界上所有的狼都有这种奇特的习惯。也许是在向月亮倾诉自己的孤寂,也许是在向月神宣泄对世界的仇恨。茜露儿身为红崖羊无法理解狼向月亮发疯般嗥叫的内在意蕴,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黑球从生理到心理都在迅速狼化。
黑球叫累了,便趴在茜露儿身边,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熟了。黑球到底还是只幼狼,睡着睡着就把脑袋拱进茜露儿温热的胸窝,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是出于幼崽对母兽的一种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