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一树为侬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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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窘(3)

少朗的孩子是老实人,浑厚得很却不笨,听说在学校里功课是极好的。走出北海时,他跟维杉一排走路和他说了好些话。他说他愿意在大学里毕业了才出去进研究院的。他说,可是他爹想后年送妹妹出去进大学;那样子他要是同走,大学里还差一年,很可惜;如果不走,妹妹又不肯白白地等他一年。当然他说小孙比他先一年完,正好可以和妹妹同走。不过他们三个老是在一起惯了,如果他们两人走了,他一个人留在国内一定要感着闷极了,他说,“炒鸡子”这事简直是“糟糕一麻丝”。

他又讲小孙怎样的聪明,运动也好,撑杆跳的式样“简直是太好”,还有游水他也好,“不用说,他简直什么都干”!他又说小孙本来在足球队里的,可是这次和天津比赛时,他不肯练。“你猜为什么?”他问维杉,“都是因为学校盖个喷水池,他整天守着石工看他们刻鱼!”

“他预备也学雕刻么?他爹我认得,从前也学过雕刻的。”维杉问他。

“那我不知道,小孙的文学好,他写了许多很好的诗——爹爹也说很好的,”沅加上这一句证明小孙的诗的好是可靠的,“不过,他乱得很,稿子不是撕了便是丢了的。”他又说他怎样有时替他捡起抄了寄给《校刊》。总而言之,沅是小孙的“英雄崇拜者”。

沅说到他的妹妹,他说他妹妹很聪明,她不像寻常的女孩那么“讨厌”,这里他脸红了,他说:“别扭得讨厌,杉叔知道吧?”他又说他班上有两个女学生,对于这个他表示非常的不高兴。

维杉听到这一大篇谈话,知道简单点讲,他维杉自己,和他们中间至少有一道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间隔——只是一个年龄的深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然是深沟,你搭多少条桥,沟是仍然不会消灭的。他问沅几岁,沅说“整整的快十九了”,他妹妹虽然是十七,“其实只满十六年”。维杉不知为什么又感着一阵不舒服,他回头看小孙和芝并肩走着、高兴地说笑。“十六,十七。”维杉嘴里哼哼着。究竟说三十四不算什么老,可是那就已经是十七的一倍了。谁又愿意比人家岁数大出一倍,老实说!

维杉到家时并不想吃饭,只是连抽了几根烟。

过了一星期,维杉到少朗家里来。门房里陈升走出来说:“老爷到对过张家借打电话去,过会子才能回来。家里电话坏了两天,电话局还不派人来修理。”陈升是个打电话专家,有多少曲折的传话,经过他的嘴,就能一字不漏地溜进电话筒。那也是一种艺术。他的方法听着很简单,运用起来的玄妙你就想不到。哪一次维杉走到少朗家里不听到陈升在过厅里向着电话“喂,喂,我说,我说呀”?维杉向陈升一笑,他真不能替陈升想象到没有电话时的烦闷。

“好,陈升,我自己到书房里等他,不用你了。”维杉一个人踱过那静悄悄的西院,金鱼缸,莲花,石榴,他爱这院子,还有隔墙的枣树、海棠。他掀开竹帘走进书房。迎着他眼的是一排丰满的书架,壁上挂的朱拓的黄批,和屋子当中的一大盆白玉兰,幽香充满了整间屋子。维杉很羡慕少朗的生活。夏天里,你走进一个搭着天棚的一个清凉大院子,静雅的三间又大又宽的北屋,屋里满是琳琅的书籍,几件难得的古董,再加上两三盆珍罕的好花,你就不能不艳羡那主人的清福!

维杉走到套间小书斋里,想写两封信,他忽然看到芝一个人伏在书桌上。他奇怪极了,轻轻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不舒服么,还是睡着了?”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哥哥回来了……”芝不好意思极了。维杉看到她哭红了的眼睛。维杉起先不敢问,心里感得不过意,后来他伸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说:

“好孩子,怎么了?”

她的眼泪更扑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块——真是不到四寸见方——淡黄的手绢拼命地擦眼睛。维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绯红的,饱饱的一颗天真,让人想摘下来赏玩,却不敢真真地拿来吃,维杉不觉得没了主意。他逗她说:

“准是嬷打了!”

她拿手绢蒙着脸偷偷地笑了。

“怎么又笑了?准是你打了嬷了!”

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哧哧地笑起来。维杉糊涂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搂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颈,但他又不敢。他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他看到椅子上放着她的小纸伞,他走过去坐下开着小伞说玩。

她仰起身来,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红着脸过来拿她的伞,他不给。

“刚从哪里回来,芝?”他问她。

“车站。”

“谁走了?”

“一个同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来了!”她好像仍是很伤心。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给她写两封介绍信,她就快到美国去了。”

“到美国哪一个城?”

“反正要先到纽约的。”

“她也同你这么大么?”

“还大两岁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写,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许多朋友吗,你一定得写。”

“好,我一定写。”

“爹说杉叔有许多……许多女朋友。”

“你爹这样说了么?”维杉不知为什么很生气。他问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说他明天替她写那介绍信。他拿出烟来很不高兴地抽。这回芝拿到她的伞却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脚边一张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时候您也替我介绍几个人。”

他看着芝倒翻上来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着叹了一口气。

他说:“还早着呢,等你真要走的时候,你再提醒我一声。”

“可是,杉叔,我不是说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许杉叔认得几个真正的美术家或是文学家。”她又拿着手绢玩了一会儿低着头说,“篁哥,孙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点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学什么。他爹爹说他岁数太小,不让他到巴黎学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学文学,所以我们也许可以一同走……我亦劝哥哥同去,他可舍不得这里的大学。”这里她话愈说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过气来,“我们自然不单到美国,我们以后一定转到欧洲,法国,意大利,对了,篁哥连做梦都是做到意大利去,还有英国……”

维杉心里说:“对了,出去,出去,将来,将来,年轻!荒唐的年轻!他们只想出去飞!飞!叫你怎不觉得自己落伍,老,无聊,无聊!”他说不出的难过,说老,他还没有老,但是年轻!他看着烟卷没有话说。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

“好,明年去时再提醒我一声,不,还是后年吧?……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在这里了。”

“杉叔,到哪里去?”

“没有一定的方向,也许过几年到法国来看你……那时也许你已经嫁了……”

芝急了,她说:“没有的话,早着呢!”

维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头发。他又伸过手拉着芝的小手。少朗推帘子进来,他们两人站起来,赶快走到外间来。芝手里还拿着那把纸伞。少朗起先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皱了一皱他那有文章的眉头问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维杉这样从容地回答他,心里却觉着非常之窘。

“别忘了介绍信,杉叔。”芝叮咛了一句就走了。

“什么介绍信?”少朗问。

“她要我替她同学写几封介绍信。”

“你还在和碧谛通信么?还有雷茵娜?”少朗仍是皱着眉头。

“很少……”维杉又觉得窘到极点了。

星期三那天下午到天津的晚车里,旭窗遇到维杉在头等房间里靠着抽烟,问他到哪里去,维杉说回南。旭窗叫脚行将自己的皮包也放在这间房子里说:

“大暑天,怎么倒不在北京?”

“我在北京,”维杉说,“感得,感得窘极了。”他看一看他拿出来拭汗的手绢,“窘极了!”

“窘极了?”旭窗此时看到卖报的过来,他问他要《大公报》看,便也没有再问下去维杉为什么在北京感着“窘极了”。

六月,香山

(原载1931年9月《新月》3卷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