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俞平伯评点(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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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1)

己回前: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且暂题灯匾联上,再请赐题,此千妥万当之章法。

诗曰: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俞校:“诗曰”至“识苦甘”——己、庚、原三本俱在本回目之前,今移后。庚侧: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蒙戚双:每于此等文后使用此语作结,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书大旨。

又不知历几何时,蒙庚侧:惯用此等章法。蒙戚双:年表如此写,亦妙!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俞校:“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从晋、甲;原“大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俞校:“也断不能”——从己、庚、晋、甲;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傍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庚双:点雨村,照应前文。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庚侧:是纱帽头口气。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庚眉: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俞校:从己、庚;原“如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戚双:音光,字去声,出《偕声字笺》。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庚侧:现成笋(榫)楔,一丝不费力。若特唤出保(宝)玉来,则成何文字?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一会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庚侧: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俞校:“称赞”——从己、庚、晋、甲;原“说”。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蒙侧:如此顺笔间写来,然却是宝玉正传。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戚双: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唤来题额,真不成文矣。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傍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蒙侧:是行家看法。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隔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蒙戚双:门雅,墙雅,不落俗套。下面白石台阶,俞校:从晋、甲;原“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庚双:掩映好极。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己双:想入其中,一时难辩方向。用“前”“后”“这边”“那边”等字,正是不辨东西。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蒙戚双:曾用两处旧有之园所改,故如此写方可,细极。其中微露羊肠小径。庚双:好景界,山子野精于此技。此是小径,非行车辇通道,今贾政原欲游览其景,故指此等处写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气象,无庸细写者也。后于省亲之时已得知矣。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俞校:“由那一边”——从己、庚、甲;原“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庚侧:宝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凶少。戚双: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来往之境,方不能错落,观者亦如身临足到矣。今贾政虽进的是正门。却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园,羊肠鸟道不止几百十条,穿东度西,临山过水,万勿以今日贾政所行之径,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路写之,足见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转折而经也。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庚侧:新奇。正是迎面留题处。蒙戚双:留题处便精,不必限定凿金镂银一色恶俗,赖及枣梨之力。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俞校:从己、庚、晋、甲;原“不知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蒙戚双:补明,好。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俞校:从晋、甲;原“调今”。(“调”乃“琱”之误,今写作“雕”。)蒙戚双:未闻古人说此两句,却又似有者。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蒙戚双:此论却是。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俞校:“不可谬奖”——从己、庚;原“过赞了”。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灼,俞校:“灼”——从己、庚、晋;原“闪烁”。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蒙戚双:这水是人力引来做的。再进数步,渐向北边,蒙戚双:细极。后文所以云进贾母卧房后之角门,是诸钗日相来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室之后,皆从此“北”字而来。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俞校:从己、庚;原“清流”。泻雪,石磴穿云。列双:前已写山至宽处,此则由低至高处,各景皆遍。白石为栏,环抱池沿。俞校:从己、庚;原“池沼”。石桥三港,俞校:从己、庚、晋、甲;原“石桥跨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蒙戚双:前已写山写石,今则写池写楼,各景皆遍。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蒙戚双:此亭大抵四通八达,为诸小径之咽喉要路。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俞校:“就名翼然”——从己、庚;原“颇好”。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些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庚侧:真新雅。蒙戚双:果然。贾政拈髯点头不语。庚眉: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壬午春。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蒙戚双:要紧,贴切水字。隔岸花分一脉香。蒙戚双:恰极,工极!绮靡秀媚,香奁正体。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蒙戚双:浑写两句,已见经行处愈远,更至北一路矣。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精舍,有千百竿俞校:“千百竿”——从己、庚、晋、甲;原“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庚侧:此方可为颦儿之居。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蒙戚双:不犯超手游廊。阶下石子漫成俞校:“漫成”——从己、庚、晋、甲;原“慢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俞校:从庚;原“二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俞校:从己、庚、晋、甲;原“灌水入墙内”。绕阶缘屋,俞校:从己、庚、晋、甲;原“绕阶缠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庚侧:一处。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吓的宝玉忙垂了头。蒙戚双:点一笔。众客忙用话开释,蒙戚双:客不可不有。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蒙戚双:余亦如此。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庚眉:又换一章法。壬午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就要议论人家的好歹,俞校:从己、庚、晋、甲;原“人家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庚侧:知子者莫如父。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俞校:“狂为乱道”——从己、庚、晋、甲;原“狂言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庚眉:于作诗文时,虽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严父亦无可奈何也。不学纨袴来看。畸笏。蒙戚双:又一格式,不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严父素体。方才众人说的俞校:“众人说的”——从晋、甲;原“众人”。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戚双:明知是故意要他盘驳议论,乐得肆行施展。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蒙戚双:果然,妙在双关暗合。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戚双:“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幽窗棋罢指犹凉。蒙戚双:“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