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转舵胡雪岩乱中取财
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要抢在人家的前面,才有大钱可赚。
——胡氏物语
炎炎盛夏,暑热逼人,骄矜了一整天的太阳,此刻已经落到地平线下,一弯新月又升上树梢,好像与太阳轮班当值。借着银色的月光,蛰伏一天的人们趁着夜晚的凉意,开始走出家门,继续没完没了的事情。官道上马蹄嗒嗒,铃辔叮咚,夜行的商人兼程赶路。树荫下,纳凉的人们高谈阔论、人语喧哗。直至午夜时分,四野才稍有安宁。
月亮似乎疲惫,躲进一片乌云里小憩,大地笼罩在沉沉黑幕中。上海近郊一处小村口,乘凉的人群刚刚散去,野地稻田边,忽然蹿出一个人影,飞快扑向村口。他像猴子一般敏捷,躲闪跳跃,绕大街,穿小巷,有时纵身跳上屋顶,猫一样蹚过瓦盖。不一会儿,黑影接近村中一家高门大宅,蜷伏在路边窥探多时,见周围一片沉寂,便发出吱吱声,像两只老鼠在撕咬打架。
大门竟然悄无声息地打开,黑影飞一般窜入门,大门又关闭得严丝合缝,恢复了沉寂。院里一位管家接待了来客,来客扯下头上的蒙面,急切道:“我有紧要信札面呈刘会长。”管家点点头,领他向后院走去。穿过长长的夹道,进入一片黑松林中。月光下,一片开阔地,当中一座小房子。房内一片漆黑,管家掏出火镰,打着一段火绳,就着微弱的火光,掀开地面一堆玉米秸,露出一片木板,再推开木板,赫然出现地窖口。顺着地窖台阶拾级而下,露出黄白的灯光。来客看清里面是一个大房间,靠墙一排祭台,烛火摇摇,人们衣衫褴褛,都腆着肚子,透出股股杀气。他们全都在额头包裹一条红布,像一群红冠雄鸡。
案桌上手位置,一位汉子面部稍长,下颏剃得发青,穿一件青绸暗云袍,显得高贵脱俗,如鹤立鸡群。来客的出现,惊动了这伙汉子,齐刷刷射来凶狠的目光。管家趋步到青绸袍面前,嘀咕几句。青绸袍摆摆手,逼视来客良久,忽然右手一甩,嗖嗖嗖几声,几支飞刀箭一般,从来客耳边、头顶飞过,在他后壁墙上插牢成品字形。来客镇定自若,面不改色。青绸袍上前在他左右踱步,忽然发话道:“客从何处来?”“九华山”。“到何处去?”“天平堂。”“堂后有什么?”“迷魂水。”“水中开什么?”“合欢花。”
一连串问话,对方对答如流,毫无破绽。青绸袍以目示意,一汉子端来大碗酒。来客毫不犹豫咬破食指,滴一点鲜血,走到祭台,弹几点血酒,祭天,洒地,然后一饮而尽。青绸袍点点头,问道:“兄弟来此贵干?”来客道:“我要面见刘会长,有要紧信札相呈。”
青绸袍握住他双手道:“我便是刘丽川,官军搜查得紧,不得不防,兄弟受委屈了。”来客见眼前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上海小刀会会长刘丽川,大喜过望,跪下便拜道:“久闻会长大名,今日得见,万分荣幸。”
刘丽川忙扶他起来,请他入座议事。
刘丽川为广东人氏,早年家贫,与人结伙外出做小生意,性格豪放,慷慨大度,善使飞刀,江湖人称“飞刀刘”。刘丽川到上海做生意,入了洪门,广交朋友,建立小刀会,自任会长。小刀会会员一律头裹红布,作为识别。刘丽川为人正直,好打抱不平,专替百姓做主,和官府作对,因此小刀会成立开始,便被官府视为眼中钉,几次三番缉拿会首。刘丽川几年前曾领导上海乡人闹粮,抗粮不交,官府称之为“红头造反”,严加取缔。小刀会从此只好转入地下活动,这和洪门其他团体有所不同。
此刻,刘丽川正聚集会首于地窖,商议大计,来客系南京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密使,有密信交给刘丽川,地窖里的气氛更加庄严肃穆。密使从衣领上撕下一条补丁,放入酒中,立刻显现出数行蝇头小楷。刘丽川激动起来,他见过天王的字墨,此字显系亲笔所书。天王信中大意,讲叙太平天国自定都金陵(南京)后,清妖麇集大兵,对金陵实行包围战术,太平军腹背受敌,处境艰难。天王希望小刀会在上海起事,打通苏南一隅,两相会合,为太平天国谋得一处出海口,争取海外反清势力的直接支持。天王最后强调,小刀会起事,关乎反清成败大局,望刘丽川择机而动,一呼百应,成就大业。
刘丽川读罢密信,双眼竟有些潮湿了。他曾潜往南京,晋见天王,天王睿智大度,胸有韬略,指挥百万太平军与清廷对峙,威震海内外,刘丽川无比崇拜敬仰、五体投地。刘丽川憧憬所做事业,必定要像天王那样,气吞山河,举世皆惊。无奈上海小刀会势孤力薄,没有天王那样的号召力。现在天王亲笔修书,面命耳提,催他刘丽川迅即起事,乃是天王绝大的信赖,不可辜负天王的期望。
几乎在读完密信的同时,刘丽川便作出了起事的决定。他命人好生款待密使,对众会首道:“天王圣命,让我们起事,与南京相呼应,诸位意下如何?”
众首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呼小叫道:“杀清妖,杀贪官,造他妈的反!”
“杀戒一开,吃香喝辣,赶赶穷气!”
“砍头不过巴掌大的疤,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怕个鸟!”
有众人支持,刘丽川腰粗胆壮,但他素来足智多谋,虑事周到。小刀会只是洪门一支派,万一起事,必然伤及洪门其他支派的利益,失了义气,乃为洪门一大忌讳。
上海地方,团体会社众多,支系繁多,错综复杂。单是洪门弟兄,便有汉留会、三合会、天地会、哥老会、大刀会、红枪会、义兴堂等10几个支派。论青帮,则有6帮、24派、128支的区分。尚有儒、墨、佛、道各家各派。这些会社互相渗透,互相掺和,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牵一发动全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系十分繁杂。为了求生存,保饭碗,各家团体与官府之间,既争夺又合作,关系十分微妙。有的会社与官府勾结,甘作爪牙,欺压百姓,以分得官府赏给的残汤剩羹。有的江湖人士采取骑墙态度,见风使舵,随机应变,官军势大,便卖身投靠,为虎作伥;官军失势便落井下石,分庭抗礼。也有与官府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坚决反清的。
刘丽川欲行大事,不得不考虑疏通协调各兄弟会社关系,唯恐伤了和气,反而成为掣肘。他和众人仔细地分析在即将燃起的战火中,哪些江湖弟兄会被烧得焦头烂额?管事提醒道:“会长,松江青帮廖化生向来为官家海运局护送粮船,且和官府做粮食生意,我们若起事,必然截断粮道,绝了他们的财路。”绝人财路,砸人饭碗,必然引起对方仇恨,红了眼便要拼命,对小刀会大为不利。刘丽川思考道:“能和他们合作,共同起事吗?”
“廖化生老奸巨猾,贪生怕死,决不肯合作造反。”管事分析道。
“不理他,若是挡我们的道,连他也一块儿砍了。”一个会首道。
刘丽川不同意,得罪一个廖化生事小,激起青帮弟兄仇恨事大,他得谨慎行事。经过反复考虑,刘丽川决定和为贵,不与青帮翻脸。刘丽川叫住一个会首:“林和清,你给廖化生传个话,叫他赶快收账息手,过了八月份,怕要蚀财。”
这种“打招呼”的做法很漂亮,既照顾了对方利益,又守住秘密,青帮弟兄是明白人,自然心领神会,遭逢蚀财季节,不会轻举妄动。
“招呼”很快通过内线,打到廖化生耳边。其时,廖化生正忙碌不已,为海运局护航,每次都得到一笔可观的酬劳。胡雪岩果然慷慨大度,不单照付讲定的银数,每月外送“月例”若干,令廖化生十分高兴。胡雪岩出资,廖化生出力,在松江地区收购粮食,假以海运局名义北运到山东灾区,高价抛出,对半分成。廖化生赚得盆满钵冒,喜不自胜,把胡雪岩敬若财神,唯命是从,松江青帮不啻是海运局不上名单的职员。
忽然刘丽川打来招呼,八月份以后谨防蚀财。廖化生立刻明白,小刀会肯定会起事。他顿时心烦意乱,焦躁万分。冤有头,债有主,小刀会要开杀戒,与松江青帮无关,将来失败了砍头坐牢,青帮亦袖手旁观。但上海燃起战火,粮道受阻,财源断绝,松江青帮千号人的饭碗霎时便将粉碎,廖化生很不情愿。
向官府告密。一想起这个念头,廖化生便打了个寒战: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但告密者为江湖所不齿,下场极为悲惨。青帮来自洪门,与洪门弟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告了小刀会的密,必犯众怒,违反了规矩,三刀六洞,毫不留情。廖化生决定不犯这个险。但考虑到和胡雪岩认识一场,受他恩惠颇多,应该向他暗示几句,让胡雪岩有所准备,避免蚀财。想到此,廖化生叫来管家,询问海运局的运粮情况。
管家翻开往来明细账目,看了半晌,道:“九月份有20船粮食北运,路过我们松江,到时候请弟兄们护航。”
“九月份”,廖化生眼珠一转,暗暗发急:糟糕,刚遇小刀会起事,粮船怎能平安通过?如果弟兄们护航,小刀会来抢粮,必有厮杀,自家弟兄打仗,帮中大忌。他立刻叫来一名小兄弟,教他给胡雪岩传一句话。小兄弟不敢怠慢,骑一匹快马直奔杭州。
胡雪岩正在忙于收购粮米。此时正值七月炎夏,浙江新米上市,价格低廉。胡雪岩拨出大笔银子,抢购新米。战乱年代,丰收已不多见,他预料粮食匮缺的情况很快就会出现,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打算加快速度,多运粮食到北方抛售,稳赚一笔。忽然有人求见,风尘仆仆,满身汗气,一问是从松江廖化生处赶来。胡雪岩暗暗吃惊,详加询问。来人反复只有一句话:“帮主请胡先生八月份以后不要再运粮。”其他一概不知。
胡雪岩反复琢磨,揣测这句口信的含义。松江青帮为海运局护航,所得颇多,廖化生从中获利也不少,为什么突然不要运粮呢?银钱人人都爱,没有非常必须的事情,廖化生决不会放弃这项美差。胡雪岩已经感受到这句口信的分量。他进而推测:八月份不能运粮,说明上海水道受阻,难道太平军会南逼上海,弃金陵而就海道?
胡雪岩常看官报,南京的形势了如指掌:洪秀全定都南京后,采取守势,全没有起事之初出广西、破武昌、捣安庆、占南京的勇锐气势,也无北上取燕赵的雄心,多数时间与湘军在长江沿岸进行拉锯战,消耗军力。朝廷趁机在南京周围布下江北、江南两座大营,对南京形成钳形攻势,太平军为保卫南京疲于奔命,哪里还有精力觊觎上海?何况苏杭之间,重兵云集,太平军亦不敢染指。那么上海若有变故,何人所为呢?
江湖好汉的行踪,官报不屑刊载,即使有一些,也无非“流贼草寇,克日可定”之类的套话,胡雪岩决不会相信,他自有一班弟兄提供江湖内幕,比衙门内那些衮衮诸公消息灵通多了。上海江湖会社,反清态度最坚决者,当数小刀会。盖因小刀会出自洪门,而洪门历来奉行“反清复明”,为官府所警惕,只是近年来洪门弟兄求平安饭吃,改反清为安清,朝廷才能容忍。骨子里,洪门与官军势不两立。小刀会首刘丽川是生意场上人,胡雪岩曾与他有一面之交,知道他是贩私盐出身。私盐和朝廷争利,躲避官税,官府决不容情,惩处十分严厉。刘丽川多次被官府缉拿,若非他机警过人,早被官军绳之以法、砍头示众以儆其余了。上海商界都视刘丽川为危险人物,纷纷避之不及,敬而远之。刘丽川又设法与洋商接上关系,替外国洋行武装走私,仗着洋商的势力,官府只好手下留情,睁只眼闭只眼任他去。但暗中仍监视他的行踪,有几次官军抓住时机,伏击小刀会武装走私队,使刘丽川损失惨重。因此,刘丽川最恨官府,可谓刻骨铭心。
小刀会一贯倡导扶贫救困,在穷苦百姓中深受欢迎,会众发展迅速,据传已有数万之多,为上海帮会中老大,从种种迹象来看,小刀会不造反,何人敢为?
胡雪岩心里断定:时间就在八月之后。
胡雪岩颇有几分得意,如此重大变故,自己仅从一句口信便猜测到它的全部内容,可见王有龄常称赞自己有“经世治国”之才,并非曲意奉承。胡雪岩不想做官,只愿当个商人,富可敌国,妻妾成群,入则高门大宅,出则车轿代步,锦衣玉食一生足矣。因此对于小刀会即将起事的消息,他反复掂量其中蕴藏的商业价值,打算好生利用一番。
有道是,从政者乱世出英雄,经商者乱世获重利,见仁见智,各执一端。通常人们获悉了造反的情报,最便捷的方式便是向朝廷告密,这样可获一笔赏金。胡雪岩决不干这等傻事,小刀会同属洪门,得罪了江湖帮会,无异于自绝生路。再者,朝廷腐败,官僚昏庸,饥民遍地,谋反者大有人在,岂能平定得了?天下大乱固然并非好事,乱中取巧,浑水摸鱼,方显英雄本色。
胡雪岩一面下令停止收购秋粮,一面低头沉思,这笔购粮款可派何种用场?上海为五省通商口岸之首、中外商埠重地,无论战火怎样猛烈,生意买卖断不会停止。尤其是洋人聚集的租界,决不会坐视小刀会截断商道而关门大吉。
一想到租界,胡雪岩怦然心动,他想起自己目前同洋商打交道的大宗生意便是生丝。洋商收购中国生丝,运往外洋,这项生意,上海洋商半数以上在长期经营,若上海开战,商道阻断,生丝价格必然猛涨。胡雪岩几乎要脱口而呼:原来小刀会起事,给我送来这个机会。一般商家遇到战事,不外抓住两件东西,一是粮,二是军火,都是作战急需。胡雪岩鬼使神差,竟想到生丝,确是独辟蹊径,高人一着。
胡雪岩热血沸腾,神经亢奋,仿佛看见大批银钱滚滚而至,一场血与火之争,竟成千载难逢的发财良机,他终于掂量出了小刀会起事的商业价值,不禁暗自庆幸,真是一句值万金哪!
胡雪岩抓过算盘,里啪啦猛打一气,算盘珠子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每包生丝成本约240两银子,卖给洋商现价260两银子,足赚20两,若战火点燃,抬价5成,即可赚100多两银子,投资20万两银子,可赚进10万两。胡雪岩眼睛发亮,叫来助手田世春,要他设法调集头寸,多多益善,作为收购生丝的资本。
“调多少?”田世春问。
“有多少调多少,百把万不算多。”
“啊?”田世春瞪大了眼睛,“胡老板,我们收丝的资金最高也没超过10万两银子,这回……”
“照我说的去做,成败在此一举,”胡雪岩催促他说,“经商之道,在于把握机会,机会一失,永远也遇不到了。”
田世春仍感困惑:“机会?是指什么?请老板指教。”
“这个,过一段时间你就明白了。”胡雪岩狡诈地笑笑,他十分珍视自己琢磨出来的情报,倘若大家都明白内中玄妙,还叫什么机会?
不出10天,胡雪岩调集了100多万两银子,投入生丝收购。秋收时节,丝粮相争,生丝价格正处于低谷,胡雪岩不事声张,派出大批小工深入到农家小户上门收丝,以防丝价上涨。一月之后,胡雪岩在上海的丝行仓库里,堆满了抢购的生丝,而市面上却不见生丝交易。上海洋商纷纷到浙江收购生丝,大多空手而归。
此时,胡雪岩坐在杭州胡宅的躺椅上,成天盼望上海方面起事的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咸丰三年(1853年)九月,丁祭日这天,上海知县袁祖真一大早起身,吃过早饭,整肃衣冠,准备坐轿到文庙公祭。刚走出大堂,迎面闯来一群头裹红巾的大汉。袁知县定睛一看,为首的叫小金子,曾因聚众闹事,被袁知县枷号示众三日。当下袁知县见对方来者不善、气势汹汹,情知不妙,才叫一声“干什么!”一把雪亮砍刀砍来,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小刀会众占领了县衙、道署、海关,道台、守备纷纷自杀。于是上海失守,朝野震动。
胡雪岩隔岸观火,得意非凡,一切尽在胜算之中。他唯一的念头是:如何与洋商讨价还价,把生丝价格涨到巅峰,大捞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