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陆小凤传奇3:决战前后(2)
03
浴池是用青石砌成的,水很热,陆小凤把自己整个人泡在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他实在觉得很疲倦,一种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疲倦和厌倦。
每当他做完一件大事,破了一件巨案后,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但却从没有像这次这么深。
绣花大盗、金九龄、鲁少华、公孙大娘、江重威、欧阳情、薛冰……他连想都不愿再想这些人。
尤其是薛冰。
只要一想起薛冰,他心里就像是被针刺着——绣花针,恶毒而尖锐的绣花针。
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他甚至连公孙大娘都不愿再见。所以一到了金陵,他就偷偷地溜了。
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还有些他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的事。西门吹雪、叶孤城、杜桐轩、老实和尚……
他也不愿再想下去,忽然道:“西门吹雪一定也已到了京城!”
“你有把握确定?”李燕北正伏在浴池的边沿上,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用力替他擦背。这地方是他的地盘,他在这里,就正如君王在自己的城堡里同样安全。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一向有种奇怪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他总认为杀人和被杀都是件非常神圣的事!”
“哦?”
陆小凤道:“所以他无论和谁决斗,一定会在几天之前到那里去,先斋戒三日,再焚香沐浴。”
李燕北忽然笑了笑,道:“你认为他这样做很奇怪?”
“你认为不奇怪?”
“嗯。”
“为什么?”
李燕北道:“因为我若是他,我也会这样做的!”
他举手示意,叫那大汉擦得再用力些,十多年醇酒美人的享乐生活,至今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丑陋的痕迹。他的腹部依旧平坦,肌肉依旧充满了弹性,这每天一次的热水澡和强力按摩,对他的帮助实在很大。
“斋戒和沐浴都可以使人的精神健旺,事先到决斗的地方去,熟悉当地的情况,决战时就可以占尽地利,所以我一直认为西门吹雪绝不是个容易被击败的人,若没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他根本就不会出手。”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认为他一定已到了京城?”
李燕北道:“嗯。”
陆小凤道:“只不过直到今天,你还没有发现他的行踪?”
李燕北道:“还没有!”
陆小凤皱眉道:“两个像他们那么样引人注意的人到了京城,竟连你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这倒真是件怪事。”
李燕北也皱了皱眉:“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陆小凤道:“孙秀青。”
李燕北道:“是个女人?”
陆小凤道:“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燕北道:“在决战之前,他会带着个女人在身边?”
陆小凤道:“别的女人他绝不会带,可是这个女人却不同。”
李燕北的浓眉皱得更深,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叶孤城已负伤,否则……”他翻了个身,声音突然停顿,热气弥漫的浴室门外,忽然出现了条幽灵般的人影。
李燕北厉声喝问:“什么人?”
这个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阴恻恻一笑,道:“今天你不该到这里来洗澡的!”
李燕北再次喝问:“为什么?”
“因为杜桐轩既然能收买孙冲,就同样也能收买替你擦背的人!”
精赤着上身的大汉脸色已变了,想冲出去,李燕北却已拧住了他的臂。他本来也是个强壮而有力的人,可是在李燕北手下,他却无挣扎反抗的余地。他想挣扎时,已听见自己肘骨被拧断的声音。
“巾上有毒,若要解药,到前门外的春华楼去等。”这人影的行动也快如鬼魂,袍袖一拂,人已不见。
李燕北大喝道:“朋友是什么人?为何不容李某报答相救之恩!”
只听见这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道:“到了春华楼,你就知道我是谁了,那时你再报答也不迟!”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远在十余丈外。
李燕北一把夺下那大汉手上擦背的布巾,大汉正失声惨呼,李燕北已将毛巾塞入他嘴里。他呼声骤然停顿,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全身立刻跟着收缩,突然间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这块白布巾上竟赫然真的有毒。
刚才这大汉用力替他擦背时,巾上的毒性,已渗入他的毛孔,渗入他的肌肤里。李燕北全身的肌肉,突然变得无法控制,不停地跳动起来。
陆小凤也不禁动容:“好厉害的杜桐轩,好恶毒的手段!”
“刚才那个人又是谁?”李燕北用力握紧双拳,控制着自己,“他怎么会知道杜桐轩的阴谋?为什么要赶来救我?”要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到春华楼去!
04
春华楼也在李燕北的地盘里。他们是坐车去的,李燕北虽然喜欢走路,可是为了怕毒性发作,也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气。
看见他的人,对他还是和平时同样尊敬,远远地就弯下腰来躬身问安,谁也看不出这虎豹般的壮汉,性命已危在旦夕。李燕北对这些人当然已没有平时那么客气——无论谁身体里若是埋伏着一包随时都可能会引燃的火药,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春华楼的地方很大,生意很好,他们来的时候,本来已座无虚席。可是李燕北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自然会有人站起来让座的,他们选了张居中的桌子,面对着楼梯,只要有人上楼,他们一眼就可以看见——没有人上楼,只有人下楼。
看见李燕北的满脸杀气,知趣的人都已准备溜了,已有人在悄悄地结账,也有人在窃窃私议……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一起停顿。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刚走上楼来的人。
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极斯文,年纪虽不甚大,两鬓却已斑白,一张清癯瘦削的脸上,仿佛带着三分病容,却又带着七分威严,令人绝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
他穿着的是件宝蓝色的长袍,质料颜色都极高雅,一双非常秀气,保养得也非常好的手上,戴着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扳指,腰畔的丝绦上,也挂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璧,看来就像是朝廷中的清贵,翰苑中的学士。
事实上,有多人都称他为学士,他自己也很喜欢这名字,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学士。
他是微笑着上楼来的,可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似已笑不出了。尤其是李燕北,脸色更已发青。
没有人想得到杜桐轩居然会出现在李燕北的地盘里,就正如没有人想得到豺狼会走入虎穴一样。这十年来,杜桐轩的足迹确实也从未离开过城南一步。
杜学士一向都是个极谨慎、极小心的人,今天怎么会忽然变了性?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笔直走到李燕北面前,微笑抱拳,道:“李将军别来无恙?”
他喜欢别人叫他杜学士,李燕北却最恨别人叫他李将军。
陆小凤笑了。他觉得无论学士也好,将军也好,这两个名字听来都有点滑稽。
杜桐轩也在看着他,微笑道:“阁下莫非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笑道:“你不是学士,他不是将军,我也不是大侠,我们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气。”
杜桐轩居然面不改色,态度还是彬彬有礼。看他的样子,就连陆小凤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
李燕北目光刀锋般盯着他,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绝不会到这里来!”
杜桐轩道:“我不是你,所以我来了……”
李燕北道:“你不该来的!”
杜桐轩道:“我已来了。”
李燕北冷笑道:“你要来,可以来,要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杜桐轩居然又笑了:“李将军要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用的难道就是这种法子?”
李燕北怔住。
杜桐轩已伸出那双戴着汉玉扳指的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微笑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应该请我喝杯酒。”
李燕北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救我的人真是你?”
杜桐轩点点头。
李燕北盯着他,道:“今天一日间,两次要杀我的也是你?”
杜桐轩淡淡道:“有时我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李燕北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忽然提高声音道:“解药。”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他身后就忽然多了个人。一个枯瘦矮小的黑衣人,惨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丝毫表情,却配上了一双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他看来就完全像是个死人。
酒楼上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来的。死人般的脸,鬼魅般的身法——李燕北立刻发现他就是刚才在浴室外倏忽来去的人。他已伸出双鹰爪般的手,将一只惨碧色的小瓶摆在桌上。
杜桐轩道:“这就是解药,你最好快趁毒性还未发作之前,赶快吃下去!”
李燕北握紧双拳。要他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接受城南老杜给他的解药,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
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绝。
杜桐轩也知道他不能拒绝,悠然道:“我本是专程为你送解药来的,可是现在……”
李燕北道:“现在你又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又想起件事要问问你!”
李燕北道:“什么事?”
杜桐轩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将我们的赌注再增加一些?”
李燕北又怔了怔:“你还想把赌注再增加?”
杜桐轩道:“你不敢?”
李燕北道:“你还想增加多少?”
杜桐轩道:“你还有什么可赌的?”
李燕北的手又在桌下握紧:“我在四大恒钱庄,还存着有八十万两银子!”
杜桐轩道:“那么我明天一早也存一百二十万两进去!”他眼睛里发着光,“我不想占你便宜,我们的赌注还是以三博二!”
李燕北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若输光了,就立刻离开京城,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杜桐轩道:“我若输了,就立刻出关,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入关一步。”
李燕北道:“一言为定?”
杜桐轩道:“击掌为信。”
两个人慢慢地伸出手,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酒楼上忽然又变得完全没有声音。这一场赌实在赌得太大,他们无异已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大家看着他们的手,自己的心里仿佛也在为他们捏着把冷汗。只听“啪”的一声,掌声一响。这一响掌声,也不知是为谁敲响了丧钟?
李燕北的表情很沉重,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放下手。
杜桐轩却笑得更得意:“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明知叶孤城已负伤,还要跟你赌?”
李燕北并不否认,他实在很奇怪。每个人都在奇怪。杜桐轩一向小心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本来绝不会做的。他为什么会如此有把握?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05
风从窗外吹过,大家忽然嗅到了一阵奇异的花香,然后就看见六个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提着满篮黄菊,从楼下一路洒上来,将这鲜艳的菊花,在楼梯上铺成了一条花毡。
一个人踩着鲜花,慢慢地走了上来。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
他的眼睛并不是漆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
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李燕北不认得这个人,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但却已猜出这个人是谁!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白云城主叶孤城赫然来了!他没有死!
他全身都仿佛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眼花的光彩,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伤的人。
李燕北看着他,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心已沉了下去。叶孤城并没有看他,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正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微笑。
叶孤城道:“你也来了。”
陆小凤道:“我也来了!”
叶孤城道:“很好,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叶孤城的目光已忽然从他面上移开,忽然道:“哪一位是唐天容?”他嘴里在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盯在左面角落里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一张本来很英俊的面容,现在似已突然扭曲僵硬。他一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连陆小凤上来时都没有注意到他。他的年纪还很轻,衣着很华丽,眼睛里却带着种食尸鹰般残酷的表情。
这一双眼睛也正在盯着叶孤城,一字字道:“我就是唐天容!”
在他和叶孤城之间坐着的七八桌人,忽然间全都散开了,退到了两旁角落里。
叶孤城道:“你知道我是谁?”
唐天容点点头。
叶孤城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直到现在还活着?”
唐天容嘴角的肌肉似在跳动,道:“是谁替你解的毒?”
这句话问出去,大家才知道老实和尚这次还是没有说假话。叶孤城的确受了伤,的确中了唐家的毒砂。可是这种久已令天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毒药暗器,在叶孤城身上竟似完全没有什么效力。
是谁替他解的毒?
大家都想听叶孤城回答这句问话,叶孤城却偏偏没有回答,淡淡道:“本来无毒,何必解毒?”
唐天容道:“本来无毒?”
叶孤城道:“一点尘埃,又有何毒?”
唐天容脸色变了:“本门的飞砂,在你眼中只不过是一点尘埃?”
叶孤城点点头。唐天容也不再说话,却慢慢地站了起来,解开了长衫,露出了里面一身劲装。
他的服装并不奇怪,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紧贴在他左右胯骨的两只豹皮革囊和插在腰带上的一双鱼皮手套!
酒楼上又变得静寂无声,每个人都想走,却又舍不得走。大家都知道就在这里、就在这时,立刻就要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开始。
唐天容脱下长衫,戴上手套。鱼皮手套闪动着一种奇怪的碧光,他的脸色仿佛也是惨碧色的。
叶孤城静静地站着、看着,身后已有个白衣童子,捧上一柄形式极古雅的乌鞘长剑。剑已在手!
唐天容盯着他手里的这柄剑,忽然道:“还有谁认为本门的飞砂只不过是一点尘埃的?”
当然没有!
唐天容道:“若是没有别人,各位最好请下楼,免得受了误伤!”
舍不得走的人也只好走。唐家毒砂在武林人的心目中,比瘟疫更可怕,谁也不愿意沾上一点。
叶孤城却忽然道:“不必走!”
唐天容道:“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