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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 楚留香新传4:新月传奇·午夜兰花(21)

可是从小就跟着他的那些人,听到他说的这种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只有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

他们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他们的老大重复不停地训他们这句话,“训”得他们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让一件秘密永远不泄露,那么你只有让听见这个秘密的人全都死光。

除了那二十七条丝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是“丝路”,是死路。

02

“丝路。”

慕容本来好像已经衰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才问:“丝路,你是不是在说丝路?”

“是的。”柳先生说:“有丝,就有丝路。”

“你说的那条丝路,是不是从汉时开辟,从盛唐通达,从长安始,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通黑水城,到达敦煌的那一条丝路?”

“不是。”

“丝路有两条,当然也是从长安始,由北走,出关,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从通化、伊犁、阿尔泰山,一直走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异国。”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条是北路。”

他解释:“去异国,带中土的丝绸去,返来时,带异国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来,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获暴利的人,都把这条路叫作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还有一条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说:“出关后,过高原,走西域、楼兰、莎车,沿疏勒走,而达目的。”他说:“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称呼中,这条路,就叫作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北路,都是丝路?”慕容问。

“是的。”

“你说的是哪一条路?”

“都不是。”柳明秋说:“我说的这条丝路,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丝般的‘丝士’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路,”柳先生说:“因为没有他这个人,他们就无路可走。”

“所以这个人就叫作丝路?”

“是的。”

“好,好极了。”慕容赞扬:“丝,丝路。”他叹气道:“你就算用西门吹雪的剑对准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第三章】丝士死士

01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铁骑,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十一个人了。

“只有死人才能绝对保守秘密。”铁大爷说:“这是句非常正确而且非常聪明的话,我却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我还没有这么聪明。”

他说:“可是现在这句话已经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们一定也明白。”

是的,大家都明白,他们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们死。

除了那二十七个在决战日要从藏身处突击狙击敌手的丝士之外,别的人,都得死,谁都不想死,但是他们除了死之外已别无选择。

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人活着?难道铁大爷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

准备埋伏在决战日作殊死一击的丝士,还要从二十九人中选二十七。

人选仍未定,所以还是二十九人活着。

另外的两个人呢?

02

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两个人眼中却同样都迸发出一种不畏死的斗志。

老者已将死,生死只不过是一弹指间事,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不死得光荣些?

少者还不知死之可惧,要死就死吧,去他妈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

铁大爷好像已经完全没兴趣再管这件事了。

作为一个大爷,通常都会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把一件事适时转交给别人来接手,尤其是在这件事已经到了尾声,而且开始有了一点麻烦的时候。

敢抗拒大爷的,当然是有一点麻烦的人。通常麻烦还不止一点。

此时此刻,最大的麻烦有两点,一点是老者有搏杀的经验,一点是少者有拼命的勇气。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模样也平平凡凡,可是在他这一生中,已经杀了九十九个人,都是在一种不动声色的情况下,用一种平平凡凡的方法杀死的,杀人之后,居然也没什么后患。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要杀他是不是有一点麻烦?

少年姓鲁,是孤儿,没名字,外号叫“阿干”,意思就是说,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谁,我都跟你干上了,干个你死我活再说。

他没有家。

至少有二十多次,别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可是他没有死。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是不是也有一点麻烦?

绿袍老人不理这一老一少,只看着面前的二十九丝。

他的眼也如丝。丝是亮的,丝又轻软,丝也温柔,可是丝也勒得死人。

“我要的是二十七个人,现在却有二十九,”他的叹息声也轻柔如丝:“你们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夜色更深,晚风冷冷,大家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颗颗鸡皮疙瘩冒了出来,因为谁也不知道必死的两个人之中,会不会有一个是自己?

这个问题居然在一种很奇怪而且很简单的情况下,很快地就解决了。

因为其中有几个人居然可以跟他们的“伴侣”挤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处,都可以挤得进去。“因为我们常常都挤在一起。”他们说:“而且我们喜欢两个人挤在一起。”

所以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人。

03

“丝路其实并不是一条路,他那班兄弟虽然认为没有他就无路可走,有了他,其实也一样无路可走。”柳先生告诉慕容公子:“如果说,他真的是一条路,那么这条路一定是用别人的尸体铺出来的。”

盲者不盲:“我敢说铁老大带去的那五十骑中,至少已经死了十九个。”

“五十,减十九,还剩三十一。”慕容问:“二十七个藏身处,二十七个人,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活着?难道铁老大和那条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都明白,只不过他喜欢听别人对他提出来的问题作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解释才能代表一个人的智慧、理性、学识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这种人在他身边。

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边。

“丝士中有好几对都亲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开的,所以虽然只有二十七个藏身处,却可能有二十九个人。”

“三十一,减二十九,好像还有两个。”慕容问:“对不对?”

“对。”

“还有两个人呢?为什么还能够活到现在?”

“其实我不说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你已经老早听说过的。”

慕容在想。

“铁乌龟的五大爱将,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两个会出现。”

他忽然又举杯。

“一老一少,如果我说得不对,我罚酒,罚三杯。”

柳先生微笑,叹息,也举杯,不但举杯,而且喝,喝三杯。

他输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方说。

“王老身经百战,已经从无数次杀人的经验中,体会出一种最有效的刺击术,他自己命名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当然不怕。”

柳先生说:“他已经六十九,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慕容同意。

“如果我已经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时候,我只怕还没有死。”

“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呢?”

“那时候我怕死。”慕容很坦白:“那时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会哭。”

“因为你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你从小的日子就是过得很快乐的。”柳明秋先生说:“我想你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把你们家的丫头都欺负死了。”

——能把好多个漂亮小女孩都欺负死的男人,自己怎么会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们都跟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没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妈妈、好姐姐、好妹妹、好衣裳、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没有了,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为你有太多只有你活着才能享受的东西。”

柳先生问:“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们为什么也不怕死?”

这问题他不是问别人,是问自己。

所以他自己回答:“他们不怕死,只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个叫‘阿干’的小男孩,就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他不怕死,他只怕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个没希没望的世界里,有人逼他,他只有干。”

不盲的盲者说:“依我看来,他当然有几分可以去干一番出生入死的本事。”他说:“如果这小子能活到二十岁,我敢说他比谁都行,也许比当年楚留香在二十岁的时候都行。”

慕容吓了一跳。

“你把他跟楚留香比?”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个楚留香?”

“天下有几个楚留香?”

“一个。”

“那么我说的就是这一个。”

不盲的盲者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哀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天才本来就不多,如果连二十岁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说阿干?”慕容问:“难道你已算准他活不到二十岁?”

“是的。”

04

阿干双拳紧握,眼中露出饿狼般的凶厉。

他是个非常特异的人,异常凶暴,又异常冷静,异常敏捷,又异常能忍耐,江湖传言,有人甚至说他是被狼狗饲养成人的。

所以他也异常早熟,据说他在九岁时就已有了壮汉的体力,而且有了他第一个女人。

——一个十七岁的农女,卷起裤管,露出一双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发现有一个小孩在对面像野兽般窥伺着她。

阿干的双拳紧握,盯着绿袍老者,眼厉如狼。

铁大爷视而不见,绿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干却已决心要干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刹那间,他的人已飞扑出去,像一匹饿狼忽然看见一只羊飞扑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脏。

他扑杀的动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绿袍老者却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后退,他的丝士都自四面八方涌出,手里丝光闪闪如银芒,织成了一面网。

阿干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在网中,网在收紧,绿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飞过来,手里忽然出现一根银色的刺,忽然间就已从丝网中刺入了阿干的嘴。

阿干正要嘶喊,刺已入喉,往嘴里刺入,后颈穿出,银刺化丝,反搭后脑。

后脑碎,血花飞。

阿干倒下。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死时的呐喊声凄厉如狼嗥。

丝网收起,绿袍老者默默地转身,默默地面对王中平。

他未动,王中平也不动。

忽然间,一个穿红衫着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阿干刚倒下的尸体前,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绿袍老者仍然未动,王中平也没有动,可是两个人脸色都已经有点变了。

眼看着小鬼割头,眼看着小鬼远扬,他们都没动,因为他们都不能动,谁先动,谁就给了对方一个机会,致命的机会。

——铁大爷和那二十九条丝为什么也不动?是不是因为那个小鬼的行动太快?

——一个小孩般的小鬼,为什么要到这个杀机四伏的地方,来割一个死人的脑袋?

绿袍老者盯着王中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用一种极感伤的声音说:“王老先生,看起来你大概已经不行了,连‘割头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

“哦?”

“如果他还要你的头,他一定会等你先死了之后才来割头。”

他挥了挥手。

“你走吧。”绿袍老者说:“如果连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我这个老鬼怎么还会要你的命?”

王中平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看起来我好像真的已经老了。”他说:“老人的头就好像丑妇的身体一样,通常都没有什么人想要的。”

绿袍老者也叹了口气:“看起来,世上好像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一点都不错。”王中平说。

他整衣,行礼,向老者行礼,向大爷行礼,也向那二十九丝士行礼。

他行礼的姿态温文而优雅,可是每一个人都能想得到,在他这些温文优雅的动作间,每一刹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击敌致死的杀手,因为他也知道绿袍老者绝不会真的放他走。

——一百刺,九十九中。

——这一刺,他选的人是谁,选谁来陪他死?

他选的当然是一个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杀死的人,这一点总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问题是,不管他要对付这里的哪一个人,好像都应该很有把握。

所以每个人都在严加戒备,都没有动,都在等他先动。

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动,就好像真的相信绿袍老者会放他走一样,就这么样慢慢悠悠、悠悠闲闲地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了这个小镇。

铁大爷视而不见,绿袍老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好像根本就不怕他会泄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们有什么把柄被他握在手里。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谁知道?

这时候,只看见一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的影子,从小镇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走向他,伸展双臂,和他紧紧地拥抱。

05

“对大多数人来说,丝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给别人一条活路,那条路也细如游丝。”柳先生对慕容说:“所以阿干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定?”

“铁大爷要他死,那个只穿绿丝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们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他?”

“好像还有一个人。”慕容说:“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不能解决的事,好像总有一种人可以解决的。”

“这种人是谁?”

慕容笑说:“这种人好像就是你刚刚提起的那个楚留香。”

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