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芍完全顶替了梨花婶。除了没娃儿要带以外,王家的做饭,喂猪喂狗,洗衣清扫完全落实于白芍。红杏因为还小,巫香桂就让她放牛。王家的五头牛原本是由长工李河水家的小儿子李石头放的,现在巫香桂让石头跟他爹下地,让红杏顶替石头放牛。
白芍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因为满意,白芍就全心全意。巫香桂很快就发现,她比梨花婶干得还要卖力,而且有些活比梨花婶做得更好。甚至在对待牡丹的问题上也比梨花婶要有耐心。牡丹是巫香桂的大女儿,也十三岁,被她惯得一身毛病,每天不变着方儿折磨一下别人就过不了日子。以往牡丹闹的时候,梨花婶总动不动就喊巫香桂,虽说巫香桂并不一定每次都站在她一边,替她解围,但她总喊。白芍不。牡丹说白芍没把她的衣服洗干净,白芍就重新给她洗,直到她都觉得那件事情闹着没意思了为止。大家吃饭的时候,牡丹说桌上的饭菜她吃不下,要白芍另外帮她做,白芍就一声不吭另做,直到她吃得下为止。因此巫香桂得了个结论:白芍很老实。
既然是这样的一个丫头,巫香桂就免不了生出几分疼爱来,一些贴己的活儿就也会想到她,比如倒夜壶。这活巫香桂从来没让别人干过,从做童养媳那会儿开始,到后来当了这个家做了王家的权威,一直都是她自己做。从做童养媳到做上当家人是很长的一个时间,这个时间里她逐渐地把事务都转移给了别人,自己只保留了一小部分针线活,比如给王土缝打底裤。她自己的打底裤都可以交给别人去缝,但王土的一定是她亲自缝。除了这点儿针线活以外,就只有倒夜壶这件事情了,她一直不让别人插手,是因为她作为女人的那点儿忌讳,虽然王土整天在外风流成性,但她还是坚守着这一点。守住一点是一点吧,她是这么认为的。
白芍既然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丫头,她巫香桂又比原来老了,做出点儿改变也没啥了不起的。巫香桂有一天早上突然对白芍说,你去把我房间的夜壶倒了。白芍一点也没有表示出对这件新增工作的反感,她甚至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心咚咚跳。进来没多久,她就开始有意识地接近王土,比如喂王土的狗的时候,她会尽量磨蹭,希望王土能因为关心他的狗而恰好碰上她。再比如她会在给王土盛饭的时候尽量少盛一些,这样她就有多给他添一两回饭的机会。不过这样的接近总是有限的,王土不爱待在家里。巫香桂的这个决定等于给了她一个最好的接近王土的理由,况且王土每天都起得很晚,机会也很充分。
白芍任由着心胡乱狂跳。她走进了王土和巫香桂的房间。里面充斥着一种陌生的气味,这种气味让她的有些器官很不舒服,却又似乎是她另一些器官的最爱。夜壶就在床下。床是雕花的,挂着很好看的蚊帐,帐帘上是巫香桂自己绣上去的一对鸳鸯。王土脸朝着外面蜷着身子,睡得极其舒坦。白芍感觉心要往床上跳。她赶紧提了夜壶出来了。
白芍还想回去,但夜壶得在厕所里待到天黑才能提进屋去。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夜壶,好像那个歪嘴陶罐上能看得见王土。不过就因为磨蹭那么一会儿,王土来了。王土醒来找不到夜壶,只好上厕所里来。即使是王家的厕所也是不分男女的,而且同样是简陋的。王土一挑破麻布门帘进来,发现白芍杵在这里,吓了一跳。正准备掉头,白芍却撵出来了。王土说,你完了?白芍说,我完了。王土准备进厕所了,却又回头问,你倒的夜壶?白芍说,嗯。白芍感觉到一块滚烫的舌头舔着自己的脸,让她的脸很不舒服,心却很舒服。王土呵呵笑两声,说,你个小疙瘩。白芍说,我不小。王土已经进去了,声音从破麻袋门窗里穿出来:呵呵你能有多大?水声响起,白芍赶紧走开。
那天晚上,是白芍主动把夜壶提到王土和巫香桂的床下的。出来的时候,她又遇上了王土。他进屋睡觉。上了床,王土就说起了白芍。是你让那小疙瘩管夜壶的?他漫不经心地问巫香桂。巫香桂说,有问题?王土说,没问题。我是说,你要是不让她管,她肯定不敢管。
白芍按部就班地朝着自己的目标接近。既然这个目标关乎终身的衣食和安定的生活,白芍就只有执着向前。进了王家以后,她一直在寻思怎么才能引起王土的注意。有关男女之间的事情,她那点儿小聪明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她还太小。起初,她以为接到了倒夜壶的活就已经向成功靠近了一大步了,但倒了很久,王土都没正经看她一眼。要不是王土后来给了她一个提示,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打开新局面。
王土睡了佃户周打算家的儿媳妇,就给周打算免了一季的租。朱大秀去收租,回来时只带回来一张条子,那是王土亲手写的免租条。免租条上虽然没有写明他睡了周打算的儿媳,但朱大秀和巫香桂心里都明白得很。王土做这样的事,写这样的条子已经不是一两回了。王家三十多户佃户,凡有小媳妇的,都有过这样的条子。出现第一个这样的条子的时候,巫香桂是气得想吐血的,但后来她调查下来,这种事情并不全怪王土。如果一定要怪他,那也只能怪他脾气好,又生了一副好皮囊,整日又那么游手好闲。我们花河的人都知道,王家的那些佃户并不怕他们的东家王土,甚至对他表现出喜欢,他们每天诅咒着巫香桂和朱大秀,却跟王土嘻嘻哈哈。王土爱在花河两岸无所事事地闲逛,有时候就爱进一些佃户家找水喝,遇上有小媳妇的,他就多留一会儿。那些小媳妇也都一律不怕王土,从产生了第一个免租条以后,她们就全都跟他提出“想那样可以,但你得答应免我家一季租”的条件,他当然也全都答应。那些免租的条子是怎么来的,男人们心里也都清楚,却不怪,不怪媳妇也不怪王土。心里的那点儿不高兴,搁到另外的事情上去发泄。他们的不计较跟巫香桂的计较一样,都是因为那一季租子。得免了的,可以不计较,但对于一季租子落了空的巫香桂来说,不计较就不行了。巫香桂曾对第一个免租条表示出蔑视,她撕掉了条子,对佃户说,那个条子不算数。但王土又写了一个。王土说别的事你说了算,这件事情我说了算,因为人家媳妇是我睡的不是你睡的。
自那以后,王土便在佃户中落下个好名声,那张条子在佃户们心目中也增加了荣誉感。小媳妇们也抛弃了心头那点儿羞耻感,一到了该交租的时间,她们就都争着向王土飞眼色。久了,就成了规律,就像猫到了春天和秋天就得叫春一样。不过王土并不傻。他心里也还是惦记着租子的,了解了媳妇们,又了解自己,他也知道怎么对付这个季节。他的办法是躲,躲得远远的,要么走亲戚,要么干脆进城晃荡半月。半月时间,足够朱大秀收完全部佃户的租子了,那时候再回来,即使有个把顽强地等着他的,他也乐意跟她做一回交易。
巫香桂不加避讳地泼骂周打算的儿媳迎春和王土的时候,白芍便动起了小心思。她想从迎春那里获得启示。她抽空跑过河去找迎春借一根针,趁机把迎春做了一番研究。回来后,她便往胸脯和屁股里塞布团了。填布团等于填信心,填完布团她的信心也给填满了。再进王土房间里提夜壶的时候,她便故意磨蹭,想引起王土的注意。可王土那里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依然每天都起得很晚,依然偶尔地在白芍走近床前的时间睁一下眼睛,但那眼依然是睁也白睁——他似乎根本就看不见白芍。白芍变化了,他也看不见。
因此白芍前所未有的郁闷。红杏虽然没心没肺,但这时候也觉出了姐姐的难来。于是第二天在河边碰上王土,她就想到要帮姐姐一把。她在河边放牛,王土要过河去街上下棋。入了冬,河水瘦得皮包不住骨头,走桥上要绕路,王土选择了直接过河。
红杏远远地看着王土朝这边走来,就一直没打过转眼。走近了,王土的狗冲她摇尾巴,王土也看了她一眼。王土不光看了她一眼,王土还说,你把我家牛放这里,以为它们会吃石头啊?王土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玩笑的口吻。就像不太在乎他家那些地一样,王土也不太在乎他家的牛,他这么说,不过只是为了跟红杏打个招呼,因为红杏那双猫眼一直盯着他看,他要是不打招呼,心里头也过不去。
红杏被他的话逗笑了,那笑声又引起了王土的注意,他就很乐意耽搁一下了。红杏在他家放牛都快一个年头了,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声音如此特别。你一直就是这种声音吗?他问红杏。红杏说,从来就是。王土笑,哈哈哈。他像所有无聊人那样,竟然想对一个人的声音做一番追究。
王土说,你再笑笑。
红杏就真笑笑,咯咯咯。
王土就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一般用一条喉咙发出声音,用另一条来吞东西,而你是把两条喉咙都用来发声了。有了结论,他就不必要再深究这件事情了。再无聊,这样的事情提供的兴奋也是有限的。
他终于抬腿要走了。
红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她得帮姐姐搞清楚一个问题。你为啥子看我姐姐当没看见呢?
王土站下来,有点发愣,问她,你说啥子?
红杏说,白芍天天往衣服里填布团,就是想让你注意到她。
尽管王土历来都不太在意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但第二天早上白芍去倒夜壶时他还是认真地睁着眼睛。白芍看到了希望,也多磨蹭了一会儿。这就让他看清了白芍身上的变化:该凸的地方都凸起来了。白芍提了夜壶要走,他突然说,我看到了。白芍一愣,问,看到啥子了?王土说,我看到你了。他这样说完全是为了交红杏的差,他对白芍衣服里的布团不感兴趣。
但白芍却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自此以后,她不光精心于填布团,还精心于模仿小媳妇们的神态。就像一些急于上市的水果,既然自己没有由内而外自然成熟的吸引力,就必须得在外表涂上一些什么来骗人。白芍的家务事突然之间变得草率了,她得拨出很多时间去东岸西岸蹿,装着做一些小事情,其实是为了学习小媳妇们在男人面前的姿态。每学到一个眼神或者表情,她便急于在第二天就去实践。可王土却显得有些麻木,顶多也就是多睁一会儿眼睛而已。
倒是有另外两个人对白芍表现出了特别关注。一个是牡丹,一个是白芍八岁时定下的男人王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