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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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等价交换

——读陈雪小说

童伟格

在我寄居的大学周边,不分昼夜,总洋溢嘉年华,或男孩子费洛蒙的欢快声响:重机引擎,麻将扫桌,意义不明的吼叫;楼上同学丢铅球,走廊跑跑卡丁车,一派率无君父吉的堡[1]。我就是在这样一片咚锵哐当声中,默默拜读完《迷宫中的恋人》。那是去年的事了,整整打印稿,我转头看时间,很巧,10月最初的几分钟,刚刚在细雨里降临。记忆形成预感,病的预感:当雨以那样形态,在窗外飘着,徘徊不去,就已能想象,空气将要持续失温,过程良久良久。时常,对我而言,那样预感本身,比真正的冬天,还要令人难受些。以上,是无谓的个人表达,却是初读完小说时,我直接的感触来源。那大概,就像见识有人,从对那严冬的猜想与体验中,丝缕提存细节,全身回返这总显草率的世上,耐心编织、开展成作品,让栖身噪音掩体的我,无法不随之,正视苦痛的冷澈实感。当书写者以物质性细节,全心平实书写时常见的遁逃与神秘,这确令我心生敬意。我猜想,也一并提醒我,关于长篇小说作者(或更早以前,本雅明笔下,说故事的人)的,一种良善且美好的品格:像在诸神无语,与日常作息窸窣声响中,有故人,跨过边界,带回他方的具体细节,某些“证明”。往往,作为叙述基础,正是这些“证明”,在长夜炉火边,被琢磨得恍然有光;却矛盾地,以其终于寂灭(或骆以军《附魔者·跋》所言之悲伤:故事最后,所有人皆“变平凡了”),终于,成了在“读者的家乡里”,寻屋安居的亲人,来“温暖我们那冷得发抖的生命”。

叙事人可敬的古典品格:以读者“家乡话”,重译种种他方质素,谦逊倾谈,增广读者拥有的畛域。这位可信赖的“故人”,这个总以自律善待读者,极能,且极专诚于描摹“一张张因欢快与痛苦而狰狞或发亮的脸”,为其重赋可亲可感之肉身的叙事声音,我以为,应是陈雪十年长篇马拉松时光里,随技艺更臻纯熟,终尔完足复返的一项成就。为什么是“复返”?其实因为,就记忆所及,我猜想,这个声音最素朴的雏形,很奇妙,甚至早于陈雪任何长篇,出现在她最初的短篇里。请容我长段援引《寻找天使遗失的翅膀》,希望不会太没礼貌:

我一直感觉到自己体内隐藏着一个封闭了的自我,是什么力量使它封闭的?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何种面目?我不知道;我所隐约察觉的是在重重封锁下,它不安的骚动,以及在我扭曲变形的梦境里,在我脆弱的呓语中,在深夜里不可抑制的痛苦下,呈现的那个孤寂而渴爱的自己。

我想要爱,但我知道在我找回自己之前我只是个爱无能的人。

于是我写作,企图透过写作来挖掘潜藏的自我。

以及:“我写作,因为我想要爱。”这在彼时,因写作者年轻,而可能简白得过于真挚的创作宣言,当然,已在陈雪日后长期写作实践中,获得更繁复的演绎与澄明,与格局的爆破。然而,多年以后想来,我觉得文中的“我”对陈雪书写,仍可起管窥作用。这个“我”,好坦率规训了书写目的论层级:首先,是自我的赎还;而后,是爱人之能力的赎还。而书写一途,或这被视作突围与探勘苦痛之一途,作为试炼中,目的规训之等价交换,以求赎还可能,即刻不容妥协地征敛一切,形造一个有能力执行等价交换的人:写作者。这是一切的前提。换句话说,在诉说的脉涌中,其实不是生命经历,旷日养成写作者(来不及),而是写作者骤然自立,反身环抱、或干扰生命顺时俱下的安然,企图不断翻剥经历表里,时时寻索那个“我”所想念的,盼望着,在“我”寻获与见证“他”那刻,“他”亦能充分赠还“我”,以亲爱他者之能力的,那个“无人知晓的我”。

一种内向抒情,探向自毁即自我创生的,一种总令我敬畏的青春悖论。这似乎才是此叙事声音,在起点时自我责成为“魔鬼”,或“恶女”的核心理由,而非对应、设限于性别,或任何熟成社会理论,因此那样取径。这个先于任何现实基础、早于任何厚重作品的实际完成,即前提般预拟存在的写作者,所试炼的书写一途,并非不可理解的,是自我经历之全景的反复拆挪,是关注全景在“我”记忆中的物质性附着,“证明”(一张照片,一根吸管纸套,一个身体细节,一间房子,一条长街,等等等等,这些行使等价交换的珍重亲爱之物),如何在“我”真切诉说时,焕发一种如有灵在的化学反应,于是仿佛真切见在。然而,其实主要无关记忆真伪,而是因为这些,只在“我”,这样的诉说方式中才能真切存在;因为只是,“仿佛我花去那么多时间寻访拼凑着记忆完成这个小说的过程里其实你一直都陪伴着我”。自我经历的全景拆挪,如是总造就横空相连,“像迷宫一样的老旧房子”:“中间总有太多的模糊与空白”,内里,却没有一个能平和厮守的,“真正的房间”。这个迷宫明喻的形成,与此前引号中的长句,均来自《桥上的孩子》,陈雪“首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当然,这只是为方便归类的表面标签)的最终篇章,十年长篇马拉松的最初小结。这个从不卸下对诉说方式(而非内容)是否真切的,躁郁不安的书写检查意识,我猜想,也就成为陈雪长篇文体构成,重要的内在趋力之一。

这不安且自毁的内在趋力,所策动的自我全景拆挪,我总以为,是陈雪长篇文体,最令人感佩,却也最令人忧虑的质素所在。感佩原因,当然因为如前所述,这位作者比任何人,都更警醒地自我检查,其诉说时情感是否真切如焚:这是一种内向裁抑纯虚构、减灭纯想象的自我书写规训。或者,就转引巴尔加斯·略萨的简明说法:对一个从内心深处,感到写作是他可能经历,最美好事情的写作者而言,他的“真实性”(authenticity),或真诚态度在于:接纳来自内心的魔鬼(咦?),按自己实力,为魔鬼服务。意思既是:他只接受生命给定他,要他牢牢关注的特定写作主题,而回避那些并不源于内心体验的空想;意思也是:这样的写作者,可能非常(或往往过于)严肃地,希望凭自己想象与创生的叙事世界,凭自己在文体中,以相似趋力征敛的叙事密度,来总体阻挠他所置身的现实世界。所以,既不可能是纯虚构,亦不可能牢牢正视现实。在两者间,这位写作者所立身存志,所自我激发的纯粹书写能量,确实,并非“自传体”或“私小说”论述脉络,所能深切涵括。

忧虑原因,我以为,亦正是因为这相似趋力,所屡屡征敛的叙事密度,直接造成陈雪多部长篇中,人物经历的共享现象(就不一一举证了)。我猜想,一个较深刻的解释是:这个在写作起点即存在的,自毁即自我创生的诉说行动,仍以较复杂的面貌,在陈雪书写中持续着。是以,每一部新作,在征兆上,乃具体像是,重新调动与拆挪起一切,为取代之前所有旧作的,一种思索难以积累的自我完足追求。而这同型渴求,仍未被平息,或者磨损。我难以想象,或真切为之描述:这书写一途所调动的,已是怎样规模的现实时光;或者,对书写一途,这本于如何炙烈的情感与决心。我能想象的是:在一个连带感相对紧密的文化场域中,借用郭琼森的话,读者,或甚至写作者自己,多少都已习惯以写作者在这文化场域中被认知的“熟悉性”(familiarity),权宜换取前述的,作品的“真实性”;而我认为,这或早或晚,将侵蚀上述书写自我规训的纯粹与能量。这么一想,陈雪十年来长篇的坚持不断叩问,那样地情感涌动如昔,当然,已就是自己对写作的精神性想象与本衷,最充分危疑,亦最深邃矛盾的物质性“证明”了。然而,也许,这确实无法为一位认真的小说家,彻底解决她自疑的书写目的论提问。

我猜想,在《附魔者》再将经历一次性召回,那样令人目眩地焚烧后,陈雪以《迷宫中的恋人》尝试正面回返,与素朴自省的语境,应正是这段高温的“北上写小说”十年:为这段热切投入,且极早就自我规训成“为了写作才去生活”的书写时光,“找出纠缠毛线团的线头”。长篇十年初始,那被总体内向化为记忆证物室的迷宫明喻,在此,由一位更成熟的小说家,细腻化转为医院,街区,一个城市的流徙居所。随这“写实主义延展景深”确切盘整的,是叙事声音(无论如何变化人称)的现实时间意识。小说中的“我”,苦苦为发生过的事,在一个线性时间里重新定锚,还诸现实,也在那样的焦虑中,重新定义这些事。或者说:以一个再次被理清的现实时空畛域,重新论述关于自我,与爱人能力,这两大始终未竟的赎还愿望。似乎是在对这现实时空畛域的清点中,这叙事声音,小说里的“我”,写作者如今明白了:苦痛或虚空的本质,并不会因空间被流转开来,而变小变淡;但同时“我”亦明白了:无论事不事关自我的赎还,站在“时间的后面”,去亲爱他者,总也意味着需得跋涉时光,“从童年开始爱她”;而那无论如何,仍是“无比艰难的任务”。于是,关于自我与爱人能力的辩证,似乎从此,不再能单向由“我”,去决定其目的层级,并由书写一途真切统摄了。那如今比较像是,在一个永不免惶惑的世间,你不能确定,你真能先旷日“重建”好什么。令人悲伤的实情,可能往往是:在爱人能力被自我坏毁之后,在自我内在孤绝,终尔确认已无能赎还什么之时,自我,才像孤儿一样独自“长大成人”。如《迷宫中的恋人》里的写作者,如此结束“小说的童话时代,真正进入了创作的核心”。

于是,在陈雪书写中,一个时常隐伏的主题,如今则作为核心关注,明确浮现出来:“愧疚”(《迷宫中的恋人》:“六年来,我噩梦真正的核心,除了失去所爱的伤痛,还有,愧疚”)。这无论如何,在分隔时光中,无法用任何强大的自我书写规训,在隔绝里去自我驯服的深切苦痛,成了小说中的“我”,在迷宫里,对“我”重新理清的时空,所抛出的求救信息。或者,“我”对自己说:你如今知道了,对离弃者你而言,冷澈的真相是,你没有权能,用书写重新寻获“他”。如果能这么说:结束小说的童话时代,意味着对书写一途的赎还能力,有更深刻而理性的明了,那么我猜想,正是因在明了之后,写作者书写检查意识的退位,使陈雪的小说,能更自信地,以一情感相对较平缓的叙事声音,包纳更宽阔多焦的现实,及其细节。因这诉说方式的调整与进境,使陈雪,能就自我书写延续的主题,开创一也许更有可为,或者,更可由小说家从容探测及挥洒的叙事世界。

由此,以上部《病的猜想》为引子,小说进入层层鳞剥、处境互换的下部,生活重建,与时光赎还。在那漫长求助,自救与再次流徙的拉扯中,这个已然不再将一切记忆事景,热烈掷入“我”之征敛的叙事声音,所碰触的,其实是魔魅尽去的无奈,或愈见沉静本质:“我”确认,“已经过去不可能再回来了”,无论情感如何。于是再一次,在那有着菜市场、小公园、便当店的寻常市街里,在那泛着松香水与油漆味的,不是“真正的房间”里,这个叙事声音,柔柔拖曳起深广流光,一路抵达这对“变平凡了”的疲惫恋人,让她们静静倚靠。让窗户吹进微风,掀起窸窣的日常声响。

一个长篇的完成。的确:让那有着微风的房间,如在读者隔邻;让内向事景细腻可见,连同现实一种,或多种,安身于读者左近。仔细想来,就小说技艺,这个不断演进且自我克服的内向文体,的确成就了比表面艰难百倍的事。就作者心志,陈雪让置身吉的堡的我相信,坚持不懈地叩问与实践,会换得静好的风景;想象:四十岁出头,以稳健的声音,迎向一个空前宽阔的小说世界,极其美好。祝福陈雪,祝福迷宫中的恋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