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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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情报

1.消息灵通的沈博士

周弥生带着高云霄去姜家不久,山口岩也带着沈博士离开了周家。

“打了一针之后,周老板一下子就好多了。今天实在是太辛苦沈博士了,感谢,感谢啊。快到中午了,为了表示谢意,我请你喝两杯吧。”两人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山口岩笑着对沈博士说。

“这怎么敢当?只要对症,药到病自除。周老板要感谢您花大价钱给他买了这么贵重又对症的药才对啊。”沈博士对山口岩的话有些意外。以往山口岩找他看病,虽然也很客气,但最多就是给钱的时候大方些,还从来没有请他喝过酒呢。

山口岩一听沈博士这么说,接着拍板儿道:“这么说,沈博士算是答应了我的邀请了?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景星街喝最有昆明特色的玫瑰老卤。”

在拐去景星街的路上,山口岩告诉沈博士,将香玫瑰花瓣放进粮食酿的酒里浸泡、蒸烤,制成的是“玫瑰升”;加入花瓣再“升”一次,制成的是“玫瑰重升”;加入花瓣再蒸,制成的,才是“玫瑰老卤”。

一路上,沈博士听着山口岩的讲解,直呼:“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下车后,两人正要进酒店,沈博士看见门旁竖着一根两米高的红漆柱子,笑着问:“昆明人真是怪得很,也不知道他们在酒店门口插这么大一根蜡烛干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大蜡烛,这是一根锡柱,顶上安的是‘卣’—中国古代盛酒的容器。这个东西,就相当于你江苏老家的酒幌子,也是用来招揽客人的。”山口岩想了想,笑着说,“比如那丁字路口的‘河阳风月’,这个,你应该知道的?”

“惭愧!惭愧!我在东部长大,又常年在国外读书,对这些偏远地方的风俗不太了解。”沈博士腆着脸说,“还是山口先生厉害啊,羡慕!羡慕!”

山口岩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博士居然连《水浒传》都没有读过,心里暗笑了一声,却更加谦恭地说:“沈博士这玩笑开大了。我二十多年前刚来中国的时候读过一本书,里面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船夫送惠施去梁国当宰相。惠施不小心掉进水里,被船夫救了,很感激,直夸船夫厉害。船夫说,我靠水吃饭,不过碰巧懂水性而已,哪里比得上您,可以治理一个国家啊?”

没等沈博士开口,山口岩边笑着带沈博士往酒楼里面走,边继续说:“我是研究民俗的,这点儿雕虫小技,哪能和沈博士治病救人的大手笔同题并论?”

沈博士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山口岩讲的这个典故出自何处,更没听明白故事的言下之意,竟真以为山口岩是在夸他,心里高兴得很,嘴里却不停地说:“惭愧!惭愧!应该我是船夫,山口先生是惠施才对。”

一句话,听得山口岩差点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玫瑰酒很香,并不醉人,但沈博士可能因为平常不太沾酒的原因,没喝多久,舌头就大了,说起话来也不过脑子了,没轻没重地拍着山口岩的肩膀说:“那个周老板,不就是开了个草药铺子吗?有什么了不起?有病宁愿拖着,也不愿意看洋医,他那是活该!老古板,不相信科学。也就是遇到您,花那么多钱给他买药,还带着我亲自去府上给他打针。山口先生,您真是仗义啊!兄弟我就没见过像您这样真心对朋友的人。”

“千万不要这样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年我和正雄的命也是他救的,是他用那些草药救的。说起来真是讽刺啊,现在我却要用洋医洋药去帮他。”山口岩一边给沈博士倒满酒,一边说,“还好,你手里有这么紧俏的抗炎药,不然,我还没有这机会报恩呢。只不过,早上因为要救人,不好意思和你纠缠,现在钱也给你了,病也看了,在这里边喝酒边说说笑话,你不会计较吧?”

“说什么笑话?”沈博士把酒杯端起来,正要喝,听山口岩这样说,眼珠儿一转,问道。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担心什么?我说那两盒注射用的抗炎药啊,如果真是进口药,这么贵,我也认了。只怕就是在中国本土生产的,你却也要这么贵,是不是就太过分了啊?”山口岩说着,把沈博士的杯子从他手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一语双关地劝道,“不要只顾着喝酒,多吃菜,多吃菜。”

“山口先生,这话从何说起?我沈某人是医生,是博士,是留学日本回来的博士,我怎么可能骗人?尤其怎么可能骗您这位东洋大学者?呵呵……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还记着我早上说的那些话呢。您是担心我早上卖给您的那两盒氨苯磺胺不是进口的,而是中央防疫处研制出来的,对不对?山口先生,我记得我跟您说过,他们根本就没有搞出来任何对抗炎症的化学药品,您怎么就不信呢?氨苯磺胺,去年才被德国人用到临床上,您可以打听一下,就连你们日本,也要从德国进口呢,所以说,您一百个放心,我给您的,给那位周老板用的,是百分百的进口药!”沈博士得意地笑着,端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不是我不相信你,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能力,我是见识过的。我年轻的时候在东北,亲眼见过你们中国人在这方面有多厉害。一场几百年才发生一次的大规模鼠疫,只用了4个月,他们就控制住了。他们要研究什么东西,很快的。所以啊,你就不要想骗我了。”山口岩借氨苯磺胺说事儿,自有他的目的,他看到自己已经把沈博士装进了口袋,便开始按计划步步紧逼。

“我骗您做什么?”沈博士果然急了,红着脸扯着脖子说,“我有个老乡,从北平到南京再到长沙,一路都跟着他们。您知道的,贵国的军机,自今年8月17日开始,不断轰炸长沙,中央防疫处作为国民政府战时最重要的研究机构之一,自然要重点保护的,所以,听说要迁来大后方的昆明,地址都已经选好了—昆华医院那儿,我早上跟您说过的。不出意外的话,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能在昆明安下家来。而且,中央防疫处最早的那些家底儿,全留在北平的天坛神乐署里,落到贵国的占领军手里了。那些搞研究的学究们,这两年净顾着到处搬家,哪还能搞什么重大研究?也就是搞出来一些牛痘疫苗、伤寒疫苗什么的,像您说的盘尼西林,还有我手里的氨苯磺胺这一类的抗炎药,他们怎么可能研制得出来?而且,中央防疫处那些大员们,也都是像我们这样的读书人,能有几两力气?那些大的设备、成箱成箱的资料,他们能搬得动?搬不动!那些东西是需要有力气的老乡去搬的。我这些消息,都是从那些老乡那里听来的,千真万确。”

“一个苦力,怎么可能知道盘尼西林?你还是在跟我开玩笑。”山口岩摆摆手,又给沈博士满上一杯酒,终于把话题包抄到了他最想知道的内容上。

“那些苦力,他们大字不识几个,当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样才能研究出来,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研究出来用处有多大。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也就不知道保密,只要有人请他喝两杯,就会把零零碎碎听来的东西告诉你。他说的时候,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是从大专家那里听来的,能唬人。我那个老乡读过几本书,识几个字儿,所以,他传出来的话,就有些‘干货’。盘尼西林的事儿,就是他告诉我的。听我那个老乡说,中央防疫处之所以要迁来昆明,是为了更安全地保障战区急需的牛痘疫苗、斑疹伤寒疫苗等的生产能力。同时,防疫处有一位汤先生,还发动了很多专家,到处找什么‘霉’,据说是准备顺着英国人、美国人的研究思路,研究、生产盘尼西林的。他说的时候,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见识,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你和我这样的人,一听就能明白的,是不是?”

沈博士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的“见识”的时候,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他犯的错误,和他那位苦力老乡犯的错误一模一样!

但山口岩还不想放过他,仍在诱敌深入:“哪里哪里,在这方面,我怎么能和沈博士同题并论?也就是像你这样的博士,医学博士,临床医学博士,才能从他们的话里听出有用的东西,转而拿来挣钱。像我们这些学民俗的,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就算是听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跟在街边茶馆里听人说了几句笑话一样,听的时候笑笑,过后就忘记了,能有什么用处?”

“这叫术业有专攻。我干的这些事儿,你是干不了;可你干的那些事儿,我们也干不了啊?是不是?”沈博士完全没听明白山口岩的弦外之音,还喝着酒自我陶醉。

“有吗?我干过些什么事儿,是你干不了的?”山口岩警惕地问。

“你是民俗专家,可也是收藏家呀,对不对?这昆明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谁家没有几件你倒腾去的值钱玩意儿呀—就不说那些外国人了。山口先生,是不是这样?你不赚钱?不赚钱,你这么些年待在中国、待在昆明做什么?山口先生,其实,大家都是明白人。”

沈博士只管埋着头说得顺溜,却没看到有一阵儿山口岩的脸色都变了。不过,他根本不知道,因为等他抬头的时候,山口岩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了。

山口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看来,沈博士还真是个有心的人呀。你说得没错,我要是不这样倒腾,哪有条件去你那里看病呀?不过,中央防疫处马上就要迁来昆明,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盘尼西林一旦研究出来,你可就得另外找发财的渠道了。”

“山口先生,你高兴得太早了。别说那些学究们研究不出来,即使那东西真的研究出来了,在当下的时局中,肯定也是军用,老百姓是绝对指望不上的……”沈博士说这话时,口气明显有些遗憾:在他眼里,病人能不能少花钱治好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愿意花大价钱来治病,但花了大价钱能不能把病治好,对他而言,也是不重要的。

“你这么说,就是告诉我这药他们已经研究出来了?”山口岩才不管沈博士怎么想,他还在一点一点地套他需要的东西。

“还真没有,但也快了,听说已经进入试制阶段了。不过,我的老乡说,他们穷得叮当响,从长沙搬来昆明,还是卖掉了从北平带来的全部疫苗和抗毒素,筹集了两千块大洋,才凑够了运费的—他们去了三次重庆,找到卫生署,卫生署都没钱拨给他们。昆华医院那儿,也只是暂时的安身之处,他们在那儿住不了多久,还是要搬家的—搬到昆明城外去,离市区远,也安全些……不扯这些了,山口先生,我知道你对他们研究盘尼西林的事儿感兴趣,但是,就算他们真的研究出来了,你敢用吗?就算再便宜,你自己敢用吗?……”

沈博士说着说着,迷糊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地打呼噜。山口岩叫了他两声,见他烂泥一样没动静,便起身出了包间,优雅地结了账,出了酒楼,又沿着街边不急不缓地走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像是在欣赏街景。

转过第三个十字路口,山口岩似乎无意间看见了一辆空黄包车,又犹豫了一阵才走过去,微笑着和师傅交谈了好一阵儿,才坐了上去。

车子到了街角,正碰上几个娃娃围着另一个娃娃又是蹦又是跳,还齐声唱着儿歌:“告嘴婆,洗裹脚,洗到太阳落,滑下洗马河,捞也捞不着,捞着一只小拐脚。”山口岩听得清楚,问车夫:“你会不会唱?”

车夫说:“小时候嘛,都会唱的,长大了,就不唱了。”说完,再不吭声,只管埋头拉车。

2.茶花苑里

拉着山口岩的黄包车一路往北,出了北门,直奔茶花苑。在一座四周都是茶花树的院子前面停了下来。山口岩下了车,笑眯眯地把预先准备好的钱礼貌地放进车夫手里。

车夫拿着比预料中更多的钱,开始有些茫然,看了山口岩一眼,见他很和善的样子,知道对方是特地给自己的,并不是拿错了钱,便一把捏住,也不往口袋里塞,连声说着“谢谢”,转过身,飞一样拉着空车回城去了。

山口岩看见车夫的背影消失了好一阵,才慢慢走进了茶花苑。可一进这座院子,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身板也变得僵硬。

迈着主人才有的自信脚步,山口岩一步一步地走过花间甬道,径直推门走进去—这座外面看起来很寻常的普通民居,里面却像是一个画报杂志社,到处摆放的、挂着的是各种傩舞、傩戏的图片,几个30岁左右、穿学生装的小伙子正在分析照片,将照片归类,写图片说明,在地图上标明已经考察过的地区。看到山口岩进门,他们立刻停了各自手上的工作,站了起来,“啪”地站直了。这个动作让山口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知道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池田君,你跟我来。”山口岩从年轻人中间走过的时候,对其中一个个子高大的小伙子说。随即,这个高大的小伙子迈着正步,跟在山口岩身后,进了冲洗照片的暗室。

暗室后面,还有暗室。只是暗室后面的这个暗室不仅不暗,而且还很亮堂,犹如一间很大的书房,更如一间小型会议室。

一张连街道上的店铺招牌都十分清晰的昆明城市地图挂在墙上,山口岩站在地图前问挺立在自己面前的池田东野:“腾冲方向的调查已经完成了吗?”

“完成了,结果在您桌子上。”立正姿势的池田东野干脆利落地回答。

“很好。几天以后,中国上层有人要去仰光接运走私的物资,还是老规矩,你把资料准备好,让大岛君跟正雄坐空车过去。”

“嗨!”

“另外,安排人严密监控昆华医院,那里马上要从长沙搬迁过来中国最高防疫机构,中国在微生物研究方面的重要专家都集中在这里。他们一直在对抗帝国的特种实验研究部队,尤其是生化研究机构—比如我们关东军的731部队、北支甲1855部队的细菌实验,很多都被他们破解,并披露于世,这对帝国的影响,十分消极。另外,最近他们正集中力量研制盘尼西林—他们搬迁来昆明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这个。如果他们研制出了盘尼西林,对帝国取得圣战胜利的影响,将十分巨大。你的明白?”

“明白!”

“你出去吧……”池田东野已经走到门口了,山口岩突然又叫住他问,问,“池田君,正雄最近来过这边没有?”

“来过。”

“这次来,他说了些什么?”

“还是一样,责问我们为什么不参加帝国的圣战,却在这里到处游玩,拍照。”

“你怎么回答他的?”

“圣战要打,民俗也要研究。”

“他怎么回答?”

“他……”池田东野有些犹豫。

“他说什么?”山口岩逼问道。

“他说要离开昆明,去找渡边正夫将军。”短暂的犹豫后,池田东野高声说。

“陆军大学一直都是他的梦想,56师团也一直都是他的梦想,很好,很好,很好……你出去吧。”

山口岩对池田东野的所有回答都很满意。他相信,山口正雄一心向往擅长丛林作战的渡边,正是受了池田东野的影响。当年,池田东野就是因为渡边,才一门心思要考东京陆军大学的,后来虽然不得已跟他来了中国,但这个计划他却并没有放弃,多次在山口岩面前表示过他的遗憾。可这几年,山口岩身边能用的人确实不多。他不敢想象,如果这里没有池田东野,他该忙乱成什么样子。所以,现在把关于监控中央防疫处这样的事情交给池田东野来处理,他非常放心。

大约一个小时后,山口岩出了位于茶花苑的这座小院,先走路到了北门,然后坐车到了圆通街,走进了益世报社旁边的一座清幽小院。

在外人眼里,这里是他们父子俩的家。

山口岩急急忙忙回来,是因为担心山口正雄。在山口正雄长大的过程中,他一直给他灌输武士道精神、大东亚共荣,却从来没有告诉他自己待在中国特别是来云南的真正目的。所以,他很担心儿子过于意气用事,给他在中国的情报工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一次受伤,以正雄的个性,“仇讨”是必然的:因为茶姑当天穿着男装,正雄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一个中国男人射伤了。而他又没法跟儿子说:“哦,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女子,我们不要和她计较,不能让她影响了我们的整个计划。”所以,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山口正雄带那些傩舞照片和滇缅公路沿线地图的底片回日本之前,找不到茶姑。至于他完成任务之后是否会去找渡边,什么时候去找渡边,就都不重要了。

山口岩希望他回家的时候,一开门就能看到山口正雄。可让他失望的是,找遍了各个房间,他都没有看到山口正雄的影子。

3.山口正雄“仇讨”

果然知子莫若父,山口岩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就在他去茶花苑的路上,山口正雄自觉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已经去四合园找茶姑报仇了。

其实,三口正雄最先去的是周家老宅。可到了门口,他正要进去,却发现父亲山口岩和沈博士先他一步到了,只得躲在侧对面的街边花园里,一直等到父亲离开,才进了周家大门。而此时,周弥生带着高云霄去了姜家,周鉴塘刚打了针在休息,出来接待他的周家主人,只有姜玉秀。

姜玉秀虽然不是很清楚周家和山口家的渊源,但一来自己的亲哥哥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二来山口岩从没有在钱物上亏待过周家:远的,大太太去世时候人家送的那个玉石枕头就不个普通物件,价值连城也说不定;近的,今天早上送来那两盒西药,也完全算得上是紧俏物资,可不是随便拿着钱说买就能买到的。再说,唐荫祖、李月曼那两口子,又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看起来在这昆明城里没有说不上话的地方,可兜里有几文钱,只有她姜玉秀最清楚—这种人,既近不得,也远不得,真正拿得住他们的,还不就只有那位山口先生?姜玉秀想到这里,又是请坐又是请茶,对山口正雄说不出有多热情。

但山口正雄丝毫不领情,被小翠带进客厅后还没站稳,就直愣愣地问姜玉秀:“请问,那天打伤我的人,还在你们周家吗?”

山口正雄穿着一身普通的中山装,看起来就像是联大的学生。虽然父亲自称和周家交往二十多年,而且一再告诉他小的时候曾和周弥生一起玩耍过,但他自读书后就回了日本,即使假期到中国来,多数时间也待在东北或者北平;间或父亲向他提起昆明这边还有一家“亲人”,他推算自己那时候才两三岁、周弥生不过在襁褓中,怎么可能一起玩耍?因此根本就没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只觉得父亲太看重那次救命之恩。在山口正雄心里,父亲越是看重周家的救命之恩,他就对周家越是心生反感,仿佛这救命之恩不是父亲主动要记住,而是周家做了什么手脚,非要他的父亲记住,而且一定要他们山口家报答。所以,此次来昆明,他与周家的交往完全是礼节性的,与周弥生的关系也不可能像父亲想象中的那样亲密。而对眼前这个殷勤的周家二太太,他更是压根儿就没弄明白过:她在周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天打你的人?”姜玉秀没想到山口正雄竟是为这事儿来周家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用箭暗算我,被抓去警察局……”山口正雄拍了拍自己肩上的伤,不耐烦地解释。

“哦……哦!”姜玉秀打断山口正雄的话,夸张地高叫着,“我知道!我知道!她不在我家,她怎么可能在我家呢?”看看山口正雄的架势,姜玉秀就知道他是来寻仇的,想起那天为了茶姑和马长友,周鉴塘被阿春扶着把自己训斥了一顿的事儿,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推着山口正雄就往外走,到了门口,低声对他说,“她出了警局就没来过我们家里,不过,我知道她在哪里……”

山口正雄甩开姜玉秀的手,大步往外走着,打断姜玉秀的话问:“那你快告诉我,他在哪里?”茶姑打伤山口正雄那天,穿的是一身男装,所以,山口正雄并不知道她是个姑娘。

“现在啊,她在四合园客栈。你知道四合园在哪儿吗?”姜玉秀巴不得山口正雄把茶姑打出四合园,打出昆明城,最好打得茶姑永远不敢再来昆明,再来周家。周弥生虽说不是她亲生的,可也不是大太太亲生的。现在,大太太死了,周弥生如果娶了媳妇,她姜玉秀就是独一无二的当家婆婆。所以,她是坚决不能容忍茶姑进周家的。在姜玉秀心里,周弥生最好是娶唐荫祖的女儿唐文清。她早就打听清楚了,那姑娘是唐荫祖前妻的女儿,跟李月曼一点儿都不亲,真要是和周弥生成家了,只会一心向着周家。那时候,周家再有什么事儿,不需要山口岩说什么,唐荫祖还不得赶紧张罗去?

姜玉秀站在门口越想越高兴,根本没有注意到,山口正雄走出周家大门后,早已迈着大步出了小街,一路直奔四合园茶馆去了。山口正雄一定要找到伤了他的那个小子,一定要“仇讨”,这是他今天务必要办的事情。而“仇讨”,即是“报仇”的意思。在山口正雄看来,对茶姑的“仇讨”,是比天还要大的事儿,因为他自认为是一名日本武士,而一名日本武士,被一个中国人伤了,那就必须“仇讨”!

四合园前面开茶馆,后面开客栈,从早到晚热闹非凡,鱼龙混杂。山口正雄哪儿来过这种地方?也就是偶尔经过,熟悉人家的招牌而已。他进了茶馆,边往里走边左右观望,可看来看去都没看到他想找的人。

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不是太平年景,忙人都没有整天泡茶馆的。所以,长年累月,茶馆里聚的大都是一帮闲人,除了当下的国事,上下五千年,左右五百里,吃的、住的、穿的、玩的,张家的猫跟李家的狗跑了、王家祖坟上的树被赵家砍了、赵家的枣红马被艺专的学生花大价钱买去当模特儿了、胡家的米线被学生们抢得涨了三次价了……什么事儿都能拿来吹牛。新鲜话题说完,茶还没喝尽兴,正发愁呢,突然来了山口正雄这个衣着光鲜的“下江人”,闷恹恹的茶客一下子都兴奋了,话题全转到这个人身上了,有人猜他是谁,有人猜他为什么来,随即还有人赌上了,赌茶钱,赌花生米,赌豆腐干儿。

山口正雄听懂了他们的话,从心底里感到厌恶。潜意识里,他相信那个敢当街射父亲的家伙,不会在这些人当中。于是,他继续往后走,出了茶馆,进了客栈。

站在院子里,看了看三面的木楼,山口正雄正在想从哪里开始下手去找,有一个人却正对着他从木楼上走了下来—

小小的个头,一张娃娃脸,头戴小帽,身穿灰色上衣、黑色裤子,这不是那个射伤自己的人又是谁?!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山口正雄心里一阵窃喜。

但茶姑显然并没有认出眼前站的这个一身中山装的年轻人,就是那天帮山口岩挡了一箭的小伙子。尽管茶姑在大轰炸中落下的伤还没有好彻底,但她已经完全可以像任何一个心里不装事儿的年轻姑娘那样,一蹦一跳地走路了。

一个腾挪,山口正雄挡在正蹦蹦跳跳着往外跑的茶姑面前。

茶姑以为山口正雄是昆明城里的阔少,不想搭理他,打算绕过去。但眼前这个人似乎缠上了她,竟摆出一副坚决不让她过去的样子。

茶姑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半截的家伙,眼神似乎在问:“喂,老兄,你要整哪样?”

山口正雄也好像看懂了茶姑的眼神,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忘记我了吗?我这里中了你一箭。”

茶姑是进了警局才知道,她那一箭被山口岩的儿子挡了。山口岩是日本鬼子,他的儿子当然就是小日本鬼子了!茶姑一听眼前的人是山口岩的儿子,是个日本鬼子,一股气立刻从脚板心儿直冲头顶。她首先想的还是用袖弩射他,可距离太近,手根本抬不起来。没办法,她只得飞身往后退。

山口正雄一看茶姑的架势,以为她想跑,伸手便抓了过去。

茶姑机灵地一纵身,山口正雄的手抓住了茶姑的帽子—茶姑黑亮的长头发随即掉了下来,惹得围观的茶客一阵惊呼:

“是个女娃娃!”

“我早就看出来她是个女娃娃了。”

“好秀气!”

“这个小伙子才怪,高高大大的,跑来打一个姑娘!”

山口正雄没有想到上次射中自己的居然是个小女子,一下惊呆了,五官顿时扭曲,看上去狰狞无比。他手里抓着茶姑的帽子,站在院子中间,浑身颤抖。

就在这时,茶姑已经飞身上了楼梯,正对着山口正雄扣动了袖弩。

围观的茶客们再一次哄闹起来:“哎呀,这姑娘也是不是善茬。好凶啊。”

箭飞旋而至,直奔山口正雄的咽喉。

这一次,围观人群的尖叫声救了山口正雄,他就地一个十八翻,不但躲过了箭,还到了茶姑站着的楼下。

一条黑线,呼啸着射进了四合园粗大的柱子里。

人群一阵慌乱。

茶客们正在诧异,相互你问我,我问你:“这两人怎么回事儿?见面话都没说一句,就开战了?”正嚷嚷着,却忽听得茶姑尖叫一声:“呸!臭日本鬼子,你居然还敢来找我寻仇?我先砍了你的头,为我哥报仇!”

山口正雄情急之中,一时没听明白茶姑说的什么,但围观的茶客中却有人听明白了,大喊:“这家伙是日本鬼子,害死了那姑娘的哥!”一时间,群情激奋,四合园里所有的茶客都高声喊着“打死他”“打死他”,“呼啦”一声,全拥了上去。

山口正雄也没有想到,刚才还是一副懒散样的茶客们,怎么突然就变得凶恶暴戾起来了。一时间,他顾不得许多,扔掉茶姑的帽子,手脚并用,一路厮打,这才从众茶客的围堵中,狼狈不堪地逃出了茶馆……

这一晚,山口岩没能等到儿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