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应许之地:以色列的荣耀与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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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步入深谷,1921(4)

就像本特威奇一样,特本金并不是我所欣赏的绅士。就我个人而言,我无法忍受苏联式的政客、教条式的革命,以及鼓吹但不实践的领导人。但是,当我在艾因哈罗德的档案里翻看特本金的旧照片时,我更加宽容了。这个男人身上有着迷人的东西。他没有本·古里安的政治天赋,没有其他犹太复国主义创始人的深邃智慧,也没有艾因哈罗德那些同志们令人钦佩的职业道德和端正品行。但是,他有满腔如火的热情。与巴勒斯坦的其他犹太复国主义领导人相比,他更明白大离散,以及大离散中的复杂情绪。与当地的其他社会主义——犹太复国主义领导人相比,他是一个犹太人。尽管他反对犹太教,但他的的确确是个犹太人。尽管他奋起反抗宗教,但他反抗的途径也是宗教式的。在他攻击和驳斥上帝的过程中,已经出现了太多的神,于是,他尝试缔造一个信仰自由、无神的世界。

这就是为什么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特本金成了联系哈罗德山谷与东欧事件的纽带;这就是为什么特本金可以代表大离散中的犹太人与山谷里的青年对话,又代表山谷里的青年向大离散中的犹太人发言;这就是为什么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特本金忧虑在山谷中完成的工作是否充分,忧虑山谷中的青年是否拥有足够的力量,将东欧犹太人从淹溺他们的死亡之海中拉出。

在首个周年纪念日,艾因哈罗德庆祝着它的成功。到目前为止,这个一周岁的基布兹已经掌控了8390德南的耕地。其中,谷类作物占据了7000德南,橄榄园和葡萄园450德南,蔬菜园200德南。又有600德南的树林,内有14000株桉树、200株松树和1000株柏树,这是基利波山脉第一次被覆上希望的绿芽。

到1922年夏,艾因哈罗德已经有了将近300名同志。除却特本金和少数几个人,他们的年龄在19岁至25岁之间。200顶白色的锥形帐篷围成一个年轻、繁荣、活力充沛的社区家园,改变了山谷,也改变了谷中居民的生活。谷中又兴建起了四个新的基布兹。哈罗德山谷的发展势头快速而强盛,视野所及之处,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它。

现在,很多人前来探访这个奇迹。随着艾因哈罗德的实验逐渐扬名,全世界范围的犹太社群和进步人士都被它吸引了。有些人将它的革命形式与新生不久的苏联比较,也有些人将之视为建设成功的、民主的社会主义的唯一范例。一名犹太复国主义的重要人士在对其做了为期一天的访问后,有了不同的见解。这位深受感动的国际道德领袖这样评价道:

这个国家的死亡山谷崛起了新的一代。新生代的年轻人在我们祖先的土地上辛勤劳作,复兴着我们祖先的语言,从而寻求到了生命的意义。在我们的人民被迫流亡之后,兴建了覆盖这片土地的水利工程,治理了哈罗德的沼泽——这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奇迹。然而,这个奇迹更象征着治理我们国家所陷入的两千年流亡的泥泞沼泽。你们,哈罗德的先锋者们,无愧为新一代的英雄。你们所做的,是在医治这片土地,也是在医治这个国家。你们将引领我们回到发源之地。

这些聆听的同志们并不是英雄。他们的不寻常之处就在于,他们身上没有英雄主义。他们脚踏实地,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做所有能做的,但他们没有自我膨胀,也没有多愁善感、矫揉造作。纵然被卷入超越自身的历史舞台,他们也只是继续前行,翻开又一条犁沟,清理又一亩田地,治理又一个沼泽,直到他们真正拥有这个山谷,直到这片土地再次归属以色列。

然而,这片土地上还有另外的景致。艾因杰劳德的农奴虽已离去,沙塔的农奴依旧留在那里,他们居住在山谷中央的铁路车站旁。纽瑞斯的村民从山顶虎视眈眈地俯瞰艾因哈罗德。扎林的村民也曾为山谷的繁荣贡献过一臂之力。泰尔非和可玫的村民成倍增长,因为这里不再有疟蚊夺走年轻人的生命。贝都因人也越发被这山谷所吸引。随着夏季到来,他们在山谷北部支起了黑色的帐篷。他们将成群的绵羊驱赶入田地,他们年轻的、武装的骑兵恐吓着基布兹的姑娘们。所以,任务尚未完成。的确,有一支坚强的犹太人驻扎在山谷里,五个不同的基布兹已经开始形成这个国家的第一条犹太人聚居带。但是,工作仍未完成。哈罗德山谷的阿拉伯人仍然阻碍着犹太人的解放运动,而这项解放运动要求把阿拉伯人清出山谷。

1926年4月17日的中午,哈罗德山谷的工作日被打断了,从采石场传来最后的爆炸声。一小时后,田地里的收割工作全部停止。艾因哈罗德的年轻队员们被召回营地。同样被召回营地的还有泰尔尤瑟夫、基瓦、贝特阿尔法及赫弗齐芭的基布兹青年队员。整个山谷的基布兹社员都在洗澡、剃须,之后他们换上白色的安息日服装。在采石场,他们正在搭建一个木制的舞台,下午4点全部完工。装饰着绿色棕榈叶的旧钢琴立在舞台上。数千名先锋队员或骑马,或骑骡,或驾四轮马车,或驾运货马车,或步行,涌向山谷中采石场的圆形剧场。

从一开始,艾因哈罗德的劳动军先锋队员们就对音乐情有独钟。其中一名队员这样解释道:

古典音乐的演奏填补了我们生活中的空虚,只有音乐响起之时,我们的集体餐厅才恍如一个朝圣之地。我们生活空虚是有原因的。远离上帝对我们造成了可怕的冲击,它摧毁了我们作为犹太人的生活根基,这成为我们新生活的悲剧矛盾。我们必须白手起家,从头做起,并在这样的基础上建设一个新文明。而这个文明的建设,没有任何根基,我们失去了根本原则。在我们头顶之上,有湛蓝的天空和光芒四射的太阳,却没有上帝。这就是我们不能忽视的真实,一刻也不能忽视。这就是我们的空虚。对我们来说,音乐就是填补空虚的一种尝试。当小提琴的琴音流淌在我们的餐厅,它同时也令我们反思生活的其他方面。它激荡起埋藏于我们心间最深的、已被忘怀的感觉。我们闭上眼睛,回归内心,仿佛被一个圣洁的光环包裹。

几个月之前的深秋,刚举办了第一次采石场音乐会。当时数千人从山谷各处赶来,聚集于此,聆听当地唱诗班演唱的赞美诗,以及贝多芬、巴赫、门德尔松的弦乐四重奏。当地的一位教员说,在那伟大的一天,基利波山得以复活。一名年轻的姑娘朗读了以西结感灵见枯骨复生的经文。当消瘦、颀长的艾因哈罗德小提琴手在采石场墙壁的背景下奏响巴赫的音乐时,全场陷入了寂静。但是,今天不同了,今天将要登台的是雅沙·海菲兹(Jascha Heifetz)。

海菲兹出生于1901年的立陶宛首都维尔纳。他3岁开始习琴,7岁已能出色地公开演奏门德尔松协奏曲,12岁就被公认为欧洲的音乐天才之一,16岁时——就在《贝尔福宣言》发表的前一周——在纽约的卡耐基音乐厅完成了传奇般的美国首秀。现在,海菲兹是美国公民,也是闻名遐迩的明星。他之于20世纪音乐,就像卓别林之于喜剧,爱因斯坦之于物理。他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一个非凡人类的罕见化身,几乎可称得上是上天恩赐的礼物。

这就是哈罗德山谷的先锋队员们如此兴奋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他们喜爱音乐,并视之为神圣,也并不仅仅因为音乐能让他们释放自己、减轻苦痛、滋润他们的眼睛,还基于这样的事实:世界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家,通过在他们荒凉的采石场举行音乐会的方式,肯定他们贡献的重要性。这是犹太人在大离散中所建立的最好的世俗文明,向他们在山谷中建立的崭新的世俗文明表达敬意。海菲兹不仅是海菲兹,他同样也是雅沙,我们当中的一员;一个从过去及当今犹太人的痛苦与绝望中崛起并从中提炼出天赋才华的人;一个逃离无望的东欧并选择美国的人。所以,当杰出的同族选择认可他的年轻的犹太同胞们——他们经历了相同的磨难,尽管是以不同的方式逃至不同的地方——就连劳动军中最强硬的队员也陷入了狂喜。他们觉得类似《圣经》中记述的奇观将呈现于眼前。

现在,成千上万的人挤满坚硬的灰色卵石搭成的临时座位。当海菲兹最后登场时,我看到了大师级的音乐家,以及入迷的听众。无论是小提琴家还是先锋队员,都像那个世纪一样古老;无论是小提琴家还是先锋队员,都将成为那个世纪的标志。他们共同讲述着那个世纪的犹太人传奇。当哈罗德的青年男女狂热地站起来鼓掌和欢呼时,这个直到他们平静下来,才开始演奏的维尔纳小男孩,被真切地感动了。尽管,他是一个冷静的、追求完美的表演家,他同样被感动得不知所措。这个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的年轻男人,以及那些站在临时搭建的圆形剧场里的年轻队员,他们之间仿佛突然展开了一场亲密对话。从现代犹太人遭遇的不幸中急剧爆发出来的两股强大的力量、两股创造性的能量,它们代表着20世纪的犹太人做出的两个伟大选择,如今面对面地冲撞在一起。在哈罗德山谷的采石场,两种力量互相致意。

当海菲兹伸出他的手臂,小提琴弓在琴弦上飞舞,我想的却是那些即将在山谷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在接下来的3年,艾因哈罗德的长子们将在兴建的第一个水泥造牛奶场里蜷伏数天,以躲避阿拉伯邻居的火枪。

在接下来的9年,阿拉伯村民将被迫离开,他们位于铁路车站旁的家园将被一个新的基布兹所取代。

在接下来的10年——恰好一天也不差——阿拉伯人突然意识到,犹太人已经侵占了他们的大部分领土,于是,阿拉伯人放火把山谷里的田地焚烧殆尽。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焰,艾因哈罗德的长子们将硬起他们的心肠。

在接下来的12年,艾因哈罗德将成立第一支盎格鲁——犹太人精英突击队。这支突击队将夜袭阿拉伯人的村庄,杀死村中的一些阿拉伯平民。

几个月之后,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犹太士官的课程将在哈罗德山谷中开讲。这门课程将为以色列未来的军队奠定最初的基础。

在未来的20年,艾因哈罗德——以及它扶持的几股势力——将会拥有真正的军事实力。在未来的22年,这支军队将会袭击纽瑞斯、扎林及可玫的村民,将山谷中的巴勒斯坦人尽数驱逐。

当海菲兹奏响的音乐回荡在安静的采石场时,我想的是哈罗德山谷中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我想的是,当他们站在那片裸露的荒原直面自己赤裸裸的命运时,为这片不毛之地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复苏;我想的是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缔造属于自己的祖国的惊人决心。我想的是燃烧在他们心中的那团伟大火焰,没有这团火焰,这个山谷不可能被驯服,这片土地不可能被征服,犹太人的国家也不会建立。然而,我却知道,这团火焰终将失控。它将烧尽山谷中的巴勒斯坦人,也将焚毁它自身。它引燃的火焰,最终将人们对艾因哈罗德的惊叹变为质疑。

我合上艾因哈罗德破旧档案里的海菲兹文件,走出屋子,迈入初降的夜幕中。我与我亲爱的亲戚长辈们一起吃晚饭。我徘徊在基布兹退化的道路上。在过去的30年里,它失去了方向。艾因哈罗德的经济基础崩溃,社会结构解体。许多年轻人离开了,许多长者在绝望中老去。曾经的集体餐厅空无一人,曾经的集体育儿园被关闭,曾经的集体精神消失殆尽。基布兹崛起的同时也在衰落。我向外眺望,看到下面的清泉和山峦的剪影,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选择:是获得胜利的基甸,还是被击败的扫罗王?然而,直到消逝的光芒爱抚着渐暗的山谷,我依旧,没有寻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