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纲解纽,军阀割据,政客纵横(1)
袁后中国政坛扫描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最糟乱的一段时期,应该就是民国初年的所谓军阀时期了,而军阀时期实在是从袁世凯死亡之后才正式开始的。因为在帝制前,袁氏主政下的北京政府,还是一个可以号令全国的政府。地方军头还不能目无国家法纪,随意横行的。野心政客虽然也难免结党营私,但是在大一统的国家之内,纵横捭阖,多少还有些顾虑。可是到袁氏一死,那才是真正的王纲解纽,全国皆兵,政客纵横,中国近现代史才正式进入一个所谓“军阀时期”了。这也就是笔者在拙作里,不厌其烦地一再解说过,我国史上第二次大转型,从帝制向民治转去,这个总方向是必然的,不会变动的;但是在各小阶段中的变动,则往往是偶然的,不可捉摸的,和反复无常的。这个偶然出现的军阀阶段,就是个很标准的说明。
所谓“军阀”者,便是一个军人,拥兵自重,甚或割据一方(一区、一省、一县,乃至一城、一镇、一乡、一村),在名义上,他还是国家军政体制上一个有名分的单位,但在实际的权力运作上,则是个不受政府法令约束,而自作自为的独立王国。在中国的传统历史里,通称为藩镇。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这样的一个军人就叫作军阀了。“军阀”这个现代名词,似乎是早期日本人从西文warlord翻译过来的。所以军阀有大有小。大的可以统兵数十万,占地数省,自成派系。有时甚至可以暂时取得国家元首的地位,如曹锟、段祺瑞、张作霖等等皆是也。次一级的,如山西的阎锡山、广西的陆荣廷、新疆的杨增新,和后来国民党时代的山东的韩复榘、四川的刘湘、新疆的盛世才等等也都是军阀。再小的,有的只有枪兵数十人,占领区域不过一两个小城镇,但他也可征夫抽税,自治自为,不受任何法令的约束,做个最小最小的土皇帝。
李宗仁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所说的那些广西地方军头刘日福、陆云高、陆福祥、蒙仁潜、林俊廷、陈天泰、张春如、梁华堂等等,“人枪较多的,自封为‘自治军总司令’或师长、旅长。人枪较少的,则自称为司令、帮统、营长不等,各视本身势力而定。割据一方,派县长,设关卡,征钱粮,各行其是”(见《李宗仁回忆录》第十三章)。这些都是当年在广西省内,土生土长的小军阀。笔者回忆幼年时期在安徽家乡就知道一些割据乡镇的小军阀。记得有个诨名叫魏三闹的“司令”兼个小镇的镇长,他一共只拥有枪兵二三十人。但是他摊夫派税,保护一镇的治安竟至数年之久。上级的县政府中的县长,在动乱时代,皆存五日京兆之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对他也不闻不问;他对上级也向不买账。彼此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虽然他们平时也有些礼貌上的往还。上级的县长来来去去,而魏三闹却能在本县之一角,稳坐钓鱼台,不受太多的影响,而一镇居民的生命财产,却多赖他的“保护”呢。你能说魏三闹不是个土皇帝、军阀?
据张学良将军,英雄不论出身低地告诉我,张作霖早年当“胡子”时代,也是个在东北地方上收“保护费”的张三闹。后来愈闹愈大,才被招安当了管带(营长),以后由团长、旅长、师长、军长,而总司令,而大元帅。割地为王,他在东北所统治的地区,加上后来“入关”所占领的地盘,竟远大于欧洲史上有名的神圣罗马帝国;最后主政中枢,竟然变成了全国一人的国家元首,虽然他只能统治“九省三市”。
长话短说,地方军阀之形成,在一个国家强于社会的帝国之内,中央政府一旦失控,古史上所谓“王纲解纽”,一解到底,全国顿成无政府状态,“遍地黄花开”(这是太平天国时代地方成无政府状态,群雄并起时的安徽土语,倒颇能道其实况),就形成大小地方军阀割据的局面了。所以这些军阀也不一定全是坏人。农民领袖乘机起义,打天下,固无论矣。有些游离军队(像李宗仁在六万大山中落草)和正常士绅,组织武装自卫,也未必全是坏事。这样,“始割据,终兼并”(三字经上的话),野心家或革命政党,再乘机逐鹿中原,逐渐兼并的结果,终成两强的刘项之争,或国共之战,中国政局就再次从合久必分,到分久必合了。这个循环,在古代中国如此;在近代中国还是如此;在转型期的中国,尤其如此。我国近现代史上,从袁世凯死后的分裂,到毛泽东生前的统一,就是这个循环很标准的现象。
袁死后各省督军、省长一览
今且将袁世凯死后各省的督军、省长,制一简表如下。这个表显示出中国军阀时期,全国军阀分配的基本情况。下围棋的术语,叫作“布局”。黑白两方棋手,把整盘棋的“金边,银角,屎肚子”,都大体你一子,我一子,作个总体的割据规划,然后再分区厮杀。每区双方都要围绕着可以独立生存的“眼”,建立根据地,向外发展。先是一县、一省的各自独立;然后搞联省自治,或五省联军,或五省、七省、十三省联盟;最后才逐渐连成黑白两大阵营,刘邦、项羽,来一决雌雄。下列这个袁氏死后,地方各自为政的督军、省长的分配,就是民初军阀割据的总布局,以后的军阀混战,就是根据这个总布局,分区混战下去的;有些地方军头的势力,竟延长了十余年至数十年之久。例如由张氏父子所统率的奉系,直至民国二十年(1931)的“九一八”,才开始崩溃。山西的阎锡山,广西的新旧桂系,云南从唐继尧到龙云、卢汉,都一直延长到中共席卷大陆,才真正结束。下面的一览表,就给予我们一幅军阀时代最原始军阀分布图,读者可一望而知当时的情况。其后的演变,也就不难按图索骥了。
袁后中国各省督军、省长一览表(1916年夏季)
东北地区:奉天(今辽宁)张作霖 督军兼省长
吉林 孟恩远督军 郭宗熙省长
黑龙江 毕桂芳 省长兼督军
华东地区:直隶(今河北)朱家宝 省长兼督军
山东 张怀芝督军 孙发绪省长
山西 阎锡山督军 沈铭昌省长
西北地区:陕西 陈树藩 督军兼省长
甘肃 张广建 省长兼督军
新疆 杨增新 省长兼督军
华中地区:安徽 张勋督军 倪嗣冲省长
河南 赵倜督军 田文烈省长
江西 李纯督军 戚扬省长
东南地区:江苏 冯国璋督军 齐耀琳省长
浙江 吕公望 督军兼省长
福建 李厚基督军 胡瑞霖省长
西南地区:四川 蔡锷 督军兼省长
云南 唐继尧督军 任可澄省长
贵州 刘显世督军 戴戡省长
华南地区:广东 陆荣廷督军 朱庆澜省长
广西 陈炳焜督军 罗佩金省长
上列简表为笔者根据政府公报等官书,及当时媒体报导辑成的,只是让读史者知其大略情况足矣,细说就太琐屑了。例如蔡锷督川未逾月,即因喉疾去职,举参谋长云南人罗佩金自代;北京政府亦调贵州人、黔军将领戴戡为四川省长,四川本省军人刘存厚等不服,终于引起川、黔、滇三军轮流火并,死人如麻,成都城内民居被毁者数千户。罗佩金被迫率部逃回云南。黔军被包围歼灭,省长戴戡被杀。北京中央不能制,只得承认既成事实,任刘存厚为四川督军。自此四川便成化外。本省籍大小军阀,砍杀无已时,为各省之最。迨抗战军兴,国立中央大学迁往重庆沙坪坝时,且遭阻力。本省分裂主义者竟斥为“文化侵略”,岂不可笑。斯时笔者已在重庆,亲闻之也。固知喜欢搞独立分裂者,并非某省某省而已也。再看看陈宧之接长湘督的故事吧。陈宧,鄂人也。督湘命令方发表,便惹起湘人大哗。陈宧夹尾而逃之后,谭延闿乃乘虚而入,北京中央也只得承认既成事实。自此湘人治湘,湘人驱湘,湘人杀湘,湘人也就被本省军阀蹂躏得民无噍类矣。事实上,国民党北伐,也就是从湘人驱湘(赵恒惕驱唐生智),和湘人还湘(唐生智、谭延闿打回老家去)开始的。
所以军阀混战的历史,是无法说得完的。以上只是略举两个小例子,其他就可举一反三,毋需多赘了。至于那几个力能震撼全国,影响及于世界的大军事集团,像皖、直、奉三系,他们事实上便是“五代十国”之中各自专政四年的迷你小朝代。较小的军阀,就根据个别情况分别简述之了。
总之,吾人如从微观史学角度,去作“个案研究”(case study),大小通吃,那它就浩如烟海,从何说起?可是我们如从宏观史学去看它,触类旁通之,那也就无啥复杂之可言了。集体而观之,一丘之貉,是有其通性的。总之,王纲解纽,藩镇割据,政客纵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古今如出一辙也,何足异哉?何足异哉?
军阀趣事举隅
在我国社会文化转型期中,一转百转,没个规矩绳墨以为限制,有权便有一切,因此有权的人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像上述魏三闹那个小军阀,便有生杀之权。他就可以随便杀人。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军阀时代,有趣的故事是说不完的。就以现代化的奢侈品的汽车为例吧,哪个大军阀能没有专用汽车呢?但是内地省份,既无公路,又无维修设备,如何是好呢?所以他们的汽车都是动用整连整营的士兵民夫,从江边驳船上抬了上去的。汽车抛锚了,电瓶没电了,轮胎没气了,再抬下驳船,运往“下江”去修理。
有些向往现代享受的四川军阀,那时还特地从上海雇用“网球秘书”呢。这些少年英俊的网球选手,有时被军阀们的年轻漂亮的如夫人们看中了,曾发生过私奔被捉回枪毙的惨事。想不到某军阀某次醋海兴波,竟为私奔者同生共死的爱情所感动,不但未判他们死刑,反而资助情奔,成全好事,一时传为“佳话”呢。
上述这些荒唐的小故事,都是顾维钧、李宗仁、张学良等等三朝元老,和他们之下的文武僚属们所亲口告我的;有的也是笔者朋辈之间,包括许多“凤子龙孙”和“高干子弟”所转述的真实故事。较之司马迁所根据的“街谈巷议”,可靠多矣。略记一鳞半爪,以概其余,作为时代的见证罢了。
地方政府中回避制的彻底破产
在一个有固定型态的社会里,像传统的汉、唐、明、清大帝国,社会上有了矛盾,它都有逐渐发展出来的既定制度,来加以预防和解决。像笔者在《袁氏当国》里所说的“回避制”,从汉朝到清朝的规定,都是本郡人不能为本郡的郡守;非本郡人不得为本郡的郡吏(行政干部)。在“郡吏”一条上,明清两朝虽稍有变通,但是本省人不能为本省督抚,却是铁定的,不许违背。如果辛亥革命之后,此一回避制继续有效,则民国时代的地方军阀,“回避”一下,猛虎不能归山,他们就不会那样无法无天了。试问如把张作霖调到四川,韩复榘调去云南,龙云调到东北,在“非本郡人,不得为郡吏”的规定之下,他们远适异乡,光杆一条,恐怕也就黄牛掉到井里去,有力难使了。
再说那些网球秘书的悲剧吧。你搞三宫六院,你就得维持个宦官制来加以配合,才能保证安全。你既然搞了几十个后宫佳丽,同时又养了几百个英俊潇洒、未经阉割的东北小伙计,来做网球秘书、游泳教习、私人医师和卫士司机,那么,干柴烈火,怎能不出毛病呢?凡是一个有“定型”的社会政治体制,其附带产生的制度,不论为善或作恶,都是彼此配合的。不配合就要发生矛盾,发生动乱。所谓“转型期”,就是在一定期限里把各种彼此矛盾的制度,一转百转,使它们转向相同的方向,摩擦就减少了。
就以帝制转民治这一程序来说吧,在朝中把皇帝转成总统;那么在家中,则父权、夫权也得随之减少的。你不能只在“朝中”把皇帝杀了、废了,而“家中”还有千千万万的小皇帝,稳坐江山,那么这个民主社会就不是真民主了。其实政治革命易,而家庭革命难也。因为政治革命中的皇帝只有一个;而家庭中的皇帝,则在千万以上也。你要把这为数至几千万的小皇帝,一个个拉下马,乖乖,那就非几十年、几百年不为功了。这只是一个例子。再看看所谓黑社会,我们所熟知的黄金荣、杜月笙,也都是他们各自帮会中的皇帝。你把这两位小皇帝拉下马,试试看要用多少气力?
且把这些现象再“概念化”(conceptualize)一下,我们可以说,传统中国的社会也是个“多重重心的社会”(amulti-centered society)。每个重心之中,都各有其小皇帝,和小朝廷。
附注:其实两党的本身也是两个小朝廷,而他们的小朝廷之中,还另有其小小朝廷呢。例如戴笠就是他那小小朝廷中的皇帝。戴某统治他的小小朝廷,所用的既不是“国法”,也不是“党纪”,而是用他所特定的所谓“家法”。二战前后,在胡佛(J.Edgar Hoover,1895—1972)领导下的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也是个自有其私法的小朝廷,只是没有我们小朝廷的问题那样严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