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 了解中华文化的核心理念
备受推崇的“孔门心法”
我们从今天开始一起学习、探讨《中庸》。大家都知道《中庸》是儒家的四书之一,是过去中国传统士大夫所必读的经典,如果这个都没学好,就不可能入仕,不可能在社会上出人头地。
最初,《大学》和《中庸》这两篇文章,是被收在《礼记》里面,作为《礼记》这部书的部分内容流传下来。到了宋代,儒家的心性之学被发扬出来,宋代大儒们慧眼识珠,把《大学》《中庸》这两篇文章从《礼记》众多的文章中精选出来,单独成篇,后来便成了与《论语》《孟子》并列的四书。从此以后,儒家就大谈中庸之道,并且把中庸之道作为儒家精神的制高点,推崇《中庸》为“孔门心法”。
《中庸》被后世称为“孔门心法”,但实际上这部书并不是孔夫子所著,著作权属于孔夫子的孙子孔伋。孔伋字子思,他的学问不是直接从孔子那里学来的,而是师从于孔夫子的得意门生、《大学》的作者曾子。
曾子在孔门诸子中以孝著称,在他名下的作品,除《大学》之外,还有一部《孝经》。《孝经》在宋代以前,名气仅次于四书中的《论语》,而《大学》、《中庸》远远不能与之相比。当然,宋代以后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学》、《中庸》成了四书的半壁江山,《大学》因为其结构简捷、学修次第井然,因而号称“入德之门”。我们看现在出版的四书,一般都是把《大学》和《中庸》合成一本书出版,书院给大家推荐的这个版本,也是把《大学》和《中庸》合并成一本书。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大学》和《中庸》这两部经典的核心精神,完全是一脉相承。
其实,“四书”在后世儒家学术中的地位之所以那么高,甚至超过了“五经”,就是因为这四部经典的内容简洁明快、精要得当,其精神脉络也一以贯之,学修上也有次第可循。
儒门三圣与思孟学派
说起子思,他在早期儒学的传承中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一谈到儒家学问,往往都会说“孔孟之道”,就是指以孔子、孟子为代表传承下来的学问。但是,孔子是春秋时代的人,孟子是战国时代的人,中间相隔了好几代人,那么,孟子是怎样承接了孔夫子的学问呢?
我们都知道,孟子对儒家学问是很有发展的,他提出了很多斩钉截铁的观点,比如“性善论”“养气说”等。中国人人都知道的《三字经》,开头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这就是从孟子这里来的,因为孔夫子是罕言“性与天道”的,他老人家不怎么讨论这些哲学命题。孟子还主张“人皆可以为尧舜”,我们是人,尧舜这些圣人也是人,既然大家都是人,那么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成为圣人,人人都可以像尧舜那样心怀天下苍生。另外,孟子还提出“养气说”,他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又解释这个“浩然之气”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
以前跟着冯老师学习过的朋友们都会有印象,冯老师经常提倡我们要养“三气”:一个是养庙堂气,有了庙堂气后,你出来待人接物就有一种至大至刚、雍容稳重的气质;第二个要养山林气,就是要有自然之气,要至清至纯,你还得是一个自然之子;第三要养英雄气,要有敢于承担、一往无前的精神。这三气是从哪里来的?还是从孟子这里来的,最终这“三气”要归于一气,即归于孟子所谓的“浩然之气”上面来。
所以,孟子对千百年来中国人的精神气质影响极大。孟子的学问是从哪里来的?传说他是子思的学生,是从子思这里来的。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孟子的学问也没有超出作为“孔门心法”的《中庸》,后世将子思与孟子并称,名之为“思孟学派”。由此可见,《中庸》在儒学的传承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后人因此推崇子思,把子思尊称为“述圣”。
孔子是“至圣”,孟子是“亚圣”,加上子思这个“述圣”,就可以说是“儒门三圣”。这个跟佛家一样,佛家有“西方三圣”,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而孔子、孟子、子思,就可以说是儒家的“三圣”。
子思为什么是“述圣”呢?他能够叙述、能够陈述圣人的精神啊!没有这个叙述,怎么传给后人,怎么教化他人啊?
我们知道孔夫子的学问非常广大渊博,他整理了春秋以前的古籍、经典,但自己并没有留下真正成系统的作品。我们看《论语》里面,大多数都是孔子的只言片语,包括一些日常生活、言行的实录,就跟禅宗里面的公案语录一样。后来儒家们搞“学案”,包括《宋元学案》《明儒学案》这些,语体上就是《论语》和禅宗公案的结合,记录的内容也更多是一些语录,少有系统的一套学问方法。但是,子思所著的《中庸》,恰恰就是一套非常系统的思想方法,便于儒门代代传承,代代修习。从这一点上看,《中庸》堪称“孔门心法”,的确不是偶然的。
我们谈《中庸》,年轻的朋友可能感受不太深,但像我这个年龄的人,从小对《中庸》就没什么好感。为什么呢?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正好赶上“批林批孔”的时代,孔夫子被全社会批判,被称为“孔老二”,被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当时批判孔夫子最重要的一个罪证,就是“中庸”。按照当时的解释,“中庸”这个词跟平庸,跟滑头哲学、混世哲学,跟墙头草两边倒是画等号的。好像“中庸”就是随大流、耍滑头,大家举左手他也举左手,大家举右手他也举右手,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有自己的立场。总之,让人感觉就是一种左右逢源、毫无原则的人生态度。
如果按照这样来理解的话,真的就是天大的冤枉!不仅给以孔夫子为代表的古代圣贤抹黑,也是给整个中华民族的脸上抹黑,给几千年来的中华文化精神抹黑!如果“中庸”代表的真是一种滑头哲学、混世哲学的话,那中国人上千年来都把它奉为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岂不代表我们整个民族都是无药可救的滑头民族吗?所以,我们学习传统文化,一定要把过去几十年造成的偏见、邪见纠正过来,要真正树立起民族自信心和文化自豪感。
严守中道的好处
前面我们说了那么多,“中庸”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下面我们就翻开书,看看宋代大儒程颐,也就是二程子中的弟弟,看他是怎样来解释这个“中庸”的: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这是对《中庸》全篇所做的一个提纲挈领的导读。这里插一个读古书的小常识,把一个人称为“子”,比如孔子、孟子、孙子、朱子这些,大家都知道是一种尊称,不管你跟他有没有关系,只要你尊敬这个人的才学品德,都可以在姓后面加上“子”来称呼。但是,在姓的前面再加一个“子”,就像这里的“子程子”,就表明作者跟这个人是有师承关系的。我们用的这个版本,是经过南宋大儒朱熹先生分章、标题、评述过的,朱子一生的学问以二程嫡传自居,所以他尊之为“子程子”。
这个导读非常简洁。什么是“中”?不偏就是中;什么是“庸”?不易就是庸。“中”,就是要求人们行天下之正道;“庸”,就是要求人们要遵守的天下之定理。这个很好理解,按照我们现在的经验来说,站在中间,处于中立的地位,不偏向任何一方,就能够全面地判断一件事情。
现在有很多中介机构、公证机构,当甲乙双方各执己见、争执不下的时候,中介机构、公证机构就出场了,他站在中间做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判断,或者作一个公证,往往就能解决很多麻烦。所以,中立的感觉是很不错的。就像“二战”的时候,瑞士作为中立国,整个欧洲诸国一下子打过来,又一下子打过去,战火燃遍,满目疮痍,但瑞士境内照样是蓝天白云、雪山草地,照样是田园牧歌、安居乐业,完全没有遭到战火的蹂躏。这个就是中立的好处、严守中道的好处。
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我们处在一种纷繁复杂的人事圈子当中,有很多是非、很多得失,这个时候,如果你能够迅速抽身事外,保持一种中立、独立的思考,那做出的判断就会很准确,做人做事就会不偏不倚,你为人处事的功夫就很高了。所以,从简单的字面意思理解,所谓的“中”,它的基本意思就是中立、独立,还带有公平、公正,乃至于正义的意思在内。
平常心是道
那么“庸”呢?程子说:“不易之谓庸”。不易,就是不变动,保持一种稳定性,保持一种恒定的常态。过去有一个词叫“庸常”,实际上“庸”就是“常”, “常”就是“庸”。古人说要“庸言庸行”,就是指我们要说平常话、做平常事,当然还要加一个“庸心”,就是要有平常心。
赵州禅师最爱说“平常心是道”,这也是一个“庸”,也是指常态。有了平常心,我们就不会骄傲自满、盲目自恋;如果没有平常心,动不动就拿出非常态来,以非常态示人,就不好。什么叫非常态?就是不同于平常的状态,你老是表现得不同寻常,时间长了,你以非常态为常态,诸事走极端,就有可能发展成变态。我们以前上小学,除了学习语文、数学之外,还要学一科常识。什么叫常识?就是放在哪里都是正常、正确的这样一种知识。一个没有常识的人,你根本就没办法跟他打交道,因为没有常识的人,就算不得一个正常的人。糖是甜的、盐是咸的,这就是常识。
所以,“庸”就是常,就是平常、不变,就是保持正常,同时还带有一种不变性、一种恒定性,乃至于永恒性在里面。我们经常说“平庸”这个词,从字面上来说,它本身不是一个贬义词,但后来在语言的演变中,渐渐就传变味了,就变成贬义词了。就像现在社会上,顶着“大师”头衔的人满天飞,弄得很多有真才实学的人,都羞于被别人称为“大师”。说不定这么下去,一百年以后,“大师”这个词,也会变成贬义词。
在时空之中体会中庸
既然我们前面说了,《中庸》是“孔门心法”,说明“中庸”这个词还不能光从字面上理解,它一定还有更深的精神内涵和哲学意义在里面。
如果按照古人讲经的方法,“中庸”这两个字展开来,讲几天几夜都讲不完。光一个“中”字,就可以引申出很多高深的思想,比如佛教的“中观”系统,可以说就是围绕着这个“中”字展开而成的一大学派。很多学佛的朋友喜欢念《金刚经》,认为这部佛经好高深、好玄妙,其实,《金刚经》的般若思想,就是“中观”学派的核心思想。说句老实话,如果我们学完了《中庸》,再回头去看《金刚经》,也许佛教般若中观的思想,就比较好理解了。
展开来说,“中”实际是一个空间的概念。先有了一个特定的空间,才会有这个空间的中心。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最重要的位置在哪里?肯定就是中间那一点嘛。只有你居于中间一点,你的视野才能观照到整个空间。
从这个空间概念引申开来,引申到我们的历史文化上来,这才有了“中国”的说法。什么叫中国?一个国家位于天地之中、世界之中,中央之国的感觉那是很了得、很让人骄傲和自豪的啊!在过去的概念里,中国以外的地方称为蛮夷之地,就是没有教化、没有文明的野蛮地区,所以,自以为是“中国”,当然自我感觉就是最良好的。再比如“中央”这个词,按说是一个纯粹的空间概念,但我们现在呢,已经把这个词变成了“国家最高行政机关”的专有名词,它变成了最高、最核心的领导机关。
所以,“中”是整个空间中最核心、最重要的概念。如果能够把握好这个“中”,那么由此而展开的整个宇宙空间,你就能够把握得住,就会有“宇宙在乎手,万化存乎心”的绝对自信。
那么“庸”呢?程子说:“不易之谓庸”。不易,就是不变易,实际上是时间的概念。到底变与不变,只有在时间当中才能够体会;只有在时间的流逝中,才能够说一个事物是变了还是没变。就像我们遇见一个故人,可能张口就说:“哎哟,你变得差点认不出来了!”这是什么感觉?是感叹时间流逝、青春不在啊!如果换一个相反的口吻:“哎哟,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呀!”这仍然是时间的概念,只不过时间易逝的这种感觉,居然在他身上没有体现出来,真是驻颜有术啊!总之,变和不变都是从时间当中体现出来的。
时间对于这个世界的重要性不可置疑。我们看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令人感受最深的往往都是对时间的思索。一切悲剧最根本的元素,都是生命在时间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无奈。
我们看《红楼梦》里面的黛玉葬花,春天到了,百花开了,本来是很让人欣喜的时节,但林妹妹却扛了花锄去葬花,把凋落的花瓣收集起来,挖个香冢埋葬了。黛玉葬花,她真的是为花儿凋谢伤心吗?非也,还不是为自己嘛!你看她的《葬花吟》写得那么凄凄惨惨:“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她并不是可怜这些花儿,也不是感叹自己寄身贾府有多么凄惨,而是伤心自己青春易逝、红颜易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无可奈何的根本原因,就是人在时间面前的绝对悲哀。
所以,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从哪里来的?就是从时间里来的。那么,我们作为一个时间中的生命,怎样面对这个悲剧,怎样解决这个悲剧呢?古今中外的宗教、哲学,都是以这个为出发点的,都是从这里生发出来的一套学问,都是为了解决这个人生大问题。
世界上一切有形的事物,哪怕是钢铁,哪怕是金刚钻,凡是我们看到的最坚固的东西,最终都会毁坏的。中国不是有“海枯石烂”的说法吗?把时间无限延长,海也会枯,石头也会烂,地球也会毁坏。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哪怕是金字塔这样最伟大坚固的事物,也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这世界上一切有形的东西,注定都会消散,都有一个生灭的过程。所以,世界上的一切宗教、哲学,根本上说都是要教会人们面对时间、面对生死。
天不变,道亦不变
回到《中庸》的题解上来,既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为什么我们说这个“庸”字,它代表的是不易、不变,是长久甚至永恒呢?这就是因为在中华传统文化里面,有“道”这样一个概念。
在中华传统文化里面,设定了一个东西,它是不变的、是永恒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我们能够体会。传统文化告诉我们,人生有一个根本目的,也是终极追求的方向,那就是“道”。古人说:“天不变,道亦不变”,以我们短暂的生命去追求这个永恒不变的“道”,以我们有限的生命去追寻无限的“道”,这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这才是人生的根本意义。这也是人和其他自然生物最大的区别。动物吃了睡,睡了吃,不会管那么多价值和意义,但是人不一样,人要考虑生死问题,因为人的精神性对自己有这样的要求,需要对自身有这样一个认识和交代。
历史上再伟大的人物,不管是西方的拿破仑、彼得大帝,还是东方的唐宗宋主、成吉思汗,都无法逃脱死亡,这才是人生最可怕的。如果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人就会陷入悲观与虚无之中。在东方文化看来,只有真正“得道”的人,才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得道”是一种什么状态?那就是“中庸”的状态。你能够最完美地体现“中”这个空间概念,能够得到“庸”这个在时间中永不变易、永恒无限的状态,那就是得道之人,就是儒家推崇的圣人境界。
上面这些,是我们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来体会什么是“中庸”。虽然在时空的表现上,“中庸”是如此完美,但这个“完美”也仅仅是我们的一个分析、一个推理过程而已。为什么说《中庸》这部经典是孔门的“心法”呢?对于“中庸”来说,光是有一些哲学的思辨还不够,必须要跟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心心相印,这才能称之为“心法”。
为什么“中庸”这个在时间和空间上最重要、最完美的概念,会在我们的内心当中起作用?它是怎样在我们的内心中起作用的呢?这就是整部《中庸》所讨论的内容。
我们以后的学习,也就是紧紧围绕着“中庸”这个概念,让它深入到我们的个人生活、人生事业以及心性修养之中,然后由个体到整体、由局部到全面,使我们对“中庸之道”的认识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这样的思想和方法,才有资格被称为“心法”。当然《中庸》这部书是古人写的,它涉及的是古人的社会生活,我们今天的现实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是,什么都可以变,“心法”却不能变!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能变的都不是道。
那么,我们怎样来体会这个永恒不变的道?怎样让这个中庸“心法”与我们每个人心心相印呢?这便是学习《中庸》的难点之所在。
世界的中心在哪里?
大家可以想一想,从空间范围来看,这个世界的中心在哪里?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的中心在哪里?能不能找得到?说实话,自从有了人类以来,为了解答这个问题,人们可以说是绞尽脑汁,甚至不惜流血牺牲。
中世纪的欧洲人笃信“地心说”,他们认为大地是世界的中心,太阳、月亮都是围绕着地球在转。但是后来,随着科学的发展,哥白尼提出了惊世骇俗的“日心说”,因为支持哥白尼的这个“异端邪说”,意大利人布鲁诺最终被送上了火刑架。直到300年后的19世纪末,罗马教廷才给布鲁诺“平反”。所以,人类思想每前进一步都是非常艰难的。但是,如果用我们现代的观点看,宇宙空间无穷无尽,在这样一个无穷大的空间里,哪里才是宇宙的中心?找得到吗?你根本就找不到!宇宙不可能有一个客观的中心。既然找不到客观世界的中心,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角度来思考:既然宇宙空间无穷无尽,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这个宇宙中的任何一点都是中心!
其实,我们的世界,仅仅只是每一个人所感知的世界;而每一个人所感知的世界,也仅仅只是全体世界作用于你感官的那微不足道的部分。一个盲人的世界和一个双目健全人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色盲的世界与一个正常眼睛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样。哪怕是一切感官能力都完全相同的两个人,看世界的角度不同,世界呈现给他们的也各不相同。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中所感受的世界,也是不同的。可以这样说,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与别人全然不同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
那么,作为仅仅只是一个人的世界,它的中心在哪里?当然就在能够认识、感知这世界的原点上,这个原点就是每一个人的精神、每一个人的心。
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这个世界的万千变化,都不偏不倚地表现在我们的心上。因为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在感受着这个大千世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在体会着日升月落、在欣赏着四季轮替、在承受着生老病死。每一个人所感受到的世界都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个世界里,你的心就是世界的中心。
我思故我在,我又是谁?
面对时间的流逝,面对一切事物在时间中的变化、生灭,我们相信一定有一个东西是不变的,有一个东西是永恒存在的,只有这个永恒不变的东西,才能感知世界上的一切变化、一切生灭。这个东西是什么?是我们的心吗?我们凭什么相信它?
大家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来体会一下。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作为独立的个体,从一出生直到现在,我们身上的什么东西没有发生变化?大家找一找,看看是不是能找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东西。找不到啊!我们的身高、体重、感官能力,我们身体上的一切,都发生了无数的变化。头发不知道剃了多少次吧?我们身体的细胞不知道裂变了多少次吧?按现代科学的观点,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与他成长为成年人,仅仅从生理的角度看,已经完全是毫不相干的两个身体。这是我们的身体,你在这上面找不到一处永恒不变的东西。那么,从精神的角度来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不变的东西?刚生下来的婴儿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没有,一张白纸嘛!但现在呢?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装满了各种知识、各种理论、各种经验。我们的精神、思维之中有没有不变化的东西?你挖空心思找一找,找得到吗?仍然找不到。无论从身体的角度,还是从精神的角度,你根本就找不到一个不变的东西!
但是,下面我就要提一个问题了:你是否承认多年以前你妈妈生下来的那个婴儿,就是现在的你?尽管你从头到脚,从肉体到精神已经与那个婴儿完全不同了,但是,他们就是一个人,你永远都是你。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否认,那个婴儿就是我。从生下来到现在虽然是变了,但是变归变,我还是我,只要我们是精神正常的人,这个对“我”的确认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但是,你得给出一个理由啊,既然从肉体到精神都变了,你凭什么说那个婴儿就是你啊?所以,这就涉及西方的哲学里面,有几个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这个就麻烦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这几个问题把有些西方哲学家都搞疯了。这个非常矛盾,只要你是一个认真的人,只要你去找这个“我”,就会发现根本找不到一个“我”。但是你又确认无疑,“我就是我”,无论世界怎么变,身体发肤怎么变,这个“我”永远不会变成别人。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从反面来看,这说明我们的整个生命都是虚幻的、不实的,是自我构筑的幻象;而从正面来看,说明我们相信自己的生命当中,确实有一个最根本的东西,它没有变过。它是什么呢?它就是我!那我又是什么呢?看不见、摸不着、不可说、思维不可触及。勉强要说的话,只能说“我”就是正在确认“我就是我”的这个主体,按照西哲笛卡尔的说法,就是“我思故我在”。
但是,这个主体性的“我”,不是我们身上的一切,也不是我们思维里的一切,因为这些都是“我的”,都是“我所有”,而不是“我本身”。这个手是“我的”,脚是“我的”,心脏是“我的”,大脑是“我的”,精神是“我的”,总之,凡是能说出的一切,都是“我的”,是我所拥有的一切,但不是“我本身”。那么,“我本身”到底是什么?勉强地说,就是能够知道这一切、明白这一切的这个主体。我只要一念初生,马上能够认识到这一念生起,具有这个认知能力的,就是我。大家去好好体会,是不是这样?这个就是在时间当中永恒不变的东西。我是什么?就是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够认识一切、创造一切的东西。它就是我们的精神原点,说白了就是我们的心,就是时空中不生不灭、永恒不变的东西。“中庸”到底是什么?这个就是“中”,这个就是“庸”。
当你认识了这个“中”以后,就知道原来大千世界的每个人,都是以“我”为中心的,一切事情都是围绕着“我”这个中心在变化;你认识了这个“庸”以后,你就明白大千世界、万事万物中,唯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也是这个“我”。空间中绝对的“中”找不到,除了我们的心;时间中绝对的“庸”也找不到,也只能在我们的心上去体会。
认识一念未生的刹那
但是,我们的心是什么?它肯定不是我们胸膛里面这拳头大的肉团儿。有些人得了心脏病,移植一个心脏或人造心脏,他同样能够活着,他的这个能思能想的“心”,并没有因为换了心脏而成为别人的“心”。
那么,这个心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呢?如果你对一位古代禅师提这个问题,对不起,碰到厉害的就会打你一棒、给你一巴掌;温柔一点的,也只给你一个字:参!他不是不想告诉你答案,答案就在他给你的棒喝当中,只是他没有办法正面回答你。如果勉强回答,只能说这个心啊,它什么都不是,哪里也不在;换一个说法,它什么都是,无处不在。但是,这个回答对你有用吗?
我们想一想,我们的一切生活、一切经历、一切创造的源头,都是从哪里来的?从心上来的嘛。怎么去体会这个心呢?只能从当下这一瞬间去体会。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是从当下这一瞬间过去的;而未来的一切,也都是在当下这一瞬间变为现实的。说白了,过去是不存在的,因为已经过去了;未来也不存在,因为还没有来。那么,唯一可以体验到的,只能是当下一瞬。但是,这当下一瞬是不会听从任何人摆布的,它马不停蹄地变成过去,又马不蹄地吸纳未来。所以,《金刚经》里面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去、未来都不可得,那么当下一瞬你抓得住吗?抓不住!当你伸手一抓的时候,它已经成为过去了;而未来呢?还没等你伸手去抓,它又已经变成了现在,同时又隐入过去。
所以,我们要确立这样的信念:永恒的、不可得的、无处不在的当下一瞬,就是我们的心之所在。它就是现在,就在我们讲堂的这一瞬间,就在这个空间的、时间的交叉点上,这就是心。注意!就在此刻、当下,就在你的脑门上!不要动念……大家有体会吗?佛教所谓的“心法”,离不开这当下一瞬,千经万论说白了,都是围绕着时间、空间交叉的这当下一瞬在谈;孔门心法,同样是离不开这当下一瞬。大家好好体会它,好好认识你心中一念未生的刹那,它就是你的心源,就是你的根本所在。
过去庙里经常挂这样一副对联:“十世古今,始终不离当念;无边刹土,自他不隔毫端”,它说的是什么意思?说的就是“中庸”这两个字。“十世古今”,它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古往今来的所有时间,都始终不离当念,不离我们当下一瞬、当下一念。一切时间都是在当下这一瞬中过去的,我们从小到大怎么成长的?都是一瞬、一瞬、又一瞬,就这么过来的。除了这当下一念、当下一瞬,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庸”。“无边刹土”,则指的是空间概念。为什么自己和外部世界没有一毫一粒的间隔?因为这当下一念,可以抵达无边刹土的任何一点,可以在大千世界中来去自由,这就是“中”。只要我们认识到这个时空中的交叉点,就是我们当下一瞬、当下一念,然后确定它、牢牢抓住它,就可以说你对“孔门心法”有点感觉了。但是,怎样把这种感觉固定下来、扩大开来,让它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发挥作用,让它成为我们在人世间“修齐治平”的最佳工具,这还需要我们一步一步地学习、一步一步地践行。
上面是我们从“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入手,进行的一个引申和发挥,最重要的,是要体会这当下一念。我们当下在做什么?我们生命中展开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当下一念中起作用,都是以当下一念作为表演的平台。所以,认识当下这一念,把握当下这一念,你就能把握你的整个人生,把握你的整个世界。
有了这个体会以后,我们再看下面的文字,乃至学习整篇《中庸》,相应就比较容易了。
常道与非常道
这里,程子又说:“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力求中道而行,因为这是“天下之正道”。就像我们在马路上开车,不要往两边开,要往中道上开,这样才保险,不然把车开上人行道了,就会给自己和行人造成危险。同时,你能够把不变、不易、具有稳定性的这个“常识”牢牢地守住,这个就是定理。我们能够按照常识、常理去做事情,肯定就不会出问题。
当然,如果是处在非常时期,也不得不用一点非常手段。但是,非常时期相对于正常而言,毕竟只是短暂的过渡时期,一旦过了非常时期,一切正常了,我们做事就必须回到常道、常识上来。就像社会的变动一样,两个朝代更迭之时,就是非常时期,就可以用非常之法,但是一旦更迭完成了以后,就要回到常道中来。
比如我们中国,从清末到1949年,整个社会如此混乱,经济崩溃,军阀割据,你打过来我打过去,要想让社会回到正轨上来,没有办法,只有用非常道。毛泽东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办法,那个时代只有打,只有靠实力。但是,当1949年国家重新确立起来了,社会走向安定,那就必须按照常识办事,要回到常道上来。儒家历来最重视常道,什么是常道?五常嘛!就是仁、义、礼、智、信,这五常就是做人的常道,也是一个社会稳定和谐的必由之道。如果在常态的社会中行非常道,就会很危险,这个常态社会就会重新沦落到非常时代,那是谁也不愿意经历的。
中国古人讲“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宁愿做太平时代的狗,也不愿意做非常时代、战争年代流离失所的人!我们看现在城市人养的宠物狗,日子过得多好啊!有专门的狗粮店、狗医院,每条小狗都穿着花花绿绿的狗衣裳。而在战争的非常年代,人的生命被无休止地践踏,老百姓遭的那个罪,真的是猪狗不如。所以,这个社会的常态是来之不易的,生活在这个时代很有福气,要好好珍惜!
始于一理,终于一理
“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这几句就程子的本义来说,讲的是《中庸》这部经典的行文结构。
《中庸》开篇讲“天命”、讲“性”、讲“道”,这个就是“始言一理”,即把“中庸”的根本道理,首先阐明出来。“中散为万事”,接下来就把这个“理”,分散在万事万物当中,分散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分散在我们修齐治平的每一个步骤中。所以中间的大部分篇章,就是讲“中庸之理”是如何在具体的社会生活当中运行的。“末复合为一理”,那么到了最后的章节里,作者做了一个大总结,又回到这个“中庸之理”的根本上来,那么这个圈就画圆了。
这是程子谈整个《中庸》的谋篇布局,是从做文章、做学问的角度来说的。但是我们看到这里,就不要把它只当成教我们写文章,而是要从“心法”的角度来体会,把这个“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的过程,放到我们的精神当中来体会。
我们心的功能、精神的运行过程,也与这一过程是环环相扣的!我们的精神之初,一念未生之时,它是看不见、摸不着、万法未生的状态。万法从无到有,一念初生,可以说就是“始言一理”。等到我们把这最初一念展开,把我们的精神运行过程展开以后,各种念头纷纷涌现,万千世界都由此进入到我们的心中,那真叫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就是“中散为万事”。到了最后呢?不管有多么复杂纷纭的精神活动,终究还是要回到精神的原点,“末复合为一理”,最终要回到这一念未生之处。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体会,比如每天早上一醒来,刚刚睁眼的一瞬间,你的意识状态还没有恢复,整个精神里面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对不对?但是,这一瞬间过去之后,你脑袋稍微一转,事情就来了——我这是在哪里啊?在床上躺着;不行,我该起床了;该送孩子上学了;该上班了;今天还有生意要谈;开会要迟到了;我还要做报告……等等,什么事情都来了,够你忙活一整天。等一天忙完之后,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这时,尽管你很累,尽管你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尽管明天后天还会有很多安排,但是你眼睛一闭,只要是真正睡着了,就又回到原点了。
这个原点是什么?我们前一段时间学《易经》,讲过“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个就是原点啊!原点就是“无思”、“无为”、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一经展开,就能感通天下,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在其中表现出来。
所以,《中庸》这部经典的结构是“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跟我们的精神运动规律是完全一致的。由此可见,古人写文章之严谨精湛,绝不是信手胡来,写得天花乱坠了事。
人啊,认识你自己
程子下面又说:“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这跟刚才谈的是一回事。当我们把精神放开了以后,什么东西都在你的精神当中显现出来了,天地万物没有一样不会反映在我们的精神当中,这就是“放之则弥六合”。“弥”,就是弥漫、充满的意思;“六合”,就是指四方上下,代表整个空间的概念。“卷之则退藏于密”,就像刚才讲的,我们回到原点状态了,睡着了,处于无思无为的状态了,就是“退藏于密”。
这种“退藏于密”的状态,是一个大秘密啊!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个秘密仓库,它在什么地方呢?其实,我们就是这个秘密本身。“退藏于密”,秘密得连我们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了!
对于自己精神运行的规律,我们要经常去认识它、了解它。古希腊神庙上刻着一行铭文:“人啊,认识你自己”,这就是要我们从精神运行的规律中去了解自己、了解生命、了解世界。大家真的这样去做了,那是非常有意思、非常有味道的!所以程子说“其味无穷”,而且是“皆实学也”,都是老老实实的学问、朴朴实实的功夫。
儒家学问的功夫就是在这里显出来的。其实佛家的学修、道家的学修,也都是在这里显功夫。我们认识了自己的精神运行规律之后,还要学会把握它、做它的主人。怎样做自己精神的主人?一念之善出来后,能不能马上去执行它?我们克服一切困难把这一念之善完成,让它变成我们的事业,这就是在善念上做了主人。反之,一念不善冒出来了,我们能不能把它克制住?能不能不受它的诱惑?能不能在七情六欲的面前作自己的主?这个就是念头功夫,在传统文化的修养中,它是实实在在的学修指标,来不得半点虚假。
“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所以,真正善于学习“中庸之道”的人,你就可以天天在自己的念头上把玩,天天在自己的精神上求索。我们学《易经》时,也说要“观象玩辞”,要在玩中学,在学中玩,学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如果你是个善于求索、善于做念头功夫的人,那么终究会有所收获,终身都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