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地失色(15)
沃尔特没有直接回应这种挑衅。他认为德国的政治制度已经过时,议会软弱无能,根本无法与皇帝和将军们对抗。但他已经跟父亲就这个问题争论过多次,况且他还在担心着与墨西哥特使的那场谈话。“你跟迪亚兹提到的事情是有风险的,”他说,“威尔逊总统不希望我们卖步枪给韦尔塔。”
“威尔逊的想法有什么要紧?”
“危险在于我们结交了较弱的墨西哥,却因此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美国。”
“美国不会发生战争的。”
沃尔特觉得这话有道理,但他仍然感到不安。他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跟美国发生争执。
回到公寓,两人脱下过时的装束,穿上花呢外套和软领衬衫,戴上棕色毡帽。他们又来到皮卡迪利,搭乘东去的机动公共汽车。
奥托对沃尔特一月受邀在泰·格温参见国王一事很感兴趣。“菲茨赫伯特伯爵的人脉很广,”他说,“如果保守党上台,有朝一日他可能担任外交大臣。你得维持这段交情。”
沃尔特受到启发:“我应该走访一下他的慈善诊所,小小地捐上一笔。”
“好主意。”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他的父亲上钩了:“那就更好了。”
沃尔特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动机,但他父亲对此毫无察觉。
公共汽车载着他们经过斯特兰德大道上的剧院、舰队街的报社和金融区的银行。街道变得狭窄,愈发肮脏不堪。圆顶礼帽被软布帽取代。交通工具以马车居多,机动车很少。这就是伦敦东区了。
他们在阿尔德盖特下了车。奥托不屑地四下看了看。“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到贫民窟来。”他说。
“我们要去一家为穷人开的诊所,”沃尔特说,“你以为能在哪儿呢?”
“难道菲茨赫伯特伯爵会亲自到这种地方来?”
“我怀疑他只是付钱而已。”沃尔特很清楚菲茨从未来过这儿,“但他肯定会知道我们来过的。”
他们七拐八绕,穿过一条非国教礼拜堂所在的后街小巷。一块木牌子上手写着:“卡尔瓦利福音馆。”木板上钉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婴儿诊所
免费
今日及每周三开诊
沃尔特推开门,两人走了进去。
奥托嫌恶地嘟囔了一声,掏出手帕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沃尔特以前来过,对这儿的气味有所准备,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无法忍受。大厅里满是衣衫褴褛的妇女和半裸的孩子,一个个全都肮脏不堪。女人坐在长凳上,孩子们就在地上玩耍。房间尽头有两扇门,门上贴着临时的标签,一个写着“医生”,另一个写着“赞助人”。
菲茨的姑妈赫姆在门边坐着,正在往一个本子上登记姓名。沃尔特介绍他的父亲:“荷米亚·菲茨赫伯特女勋爵,这位是我的父亲,奥托·冯·乌尔里希先生。”
房间另一头,那扇标有“医生”的门开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走了出来,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手里还拿着一个药瓶。一个护士探头出来,说:“请下一个。”
荷米亚夫人查了一下她手上的名单,叫道:“布拉斯基和罗希女士!”
一个老太太带着个女孩走进医生的诊疗室。
沃尔特说:“父亲,请在这稍候片刻,我去找主事人。”
他匆匆绕过地上学步的幼儿跑到屋子另一头,拍了拍标有“女赞助人”的那扇门,便推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比衣橱大不了多少,角落里放着拖把和水桶。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正伏在一张小桌上记账。她穿的是简单的暗灰色外套,戴着一顶宽边帽。她抬起头来,看见来人是沃尔特,脸上便立刻有了笑意,这差点让他热泪盈眶。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张开两臂紧紧抱住他。
他一整天都在期待这一刻。他去吻她,那双唇马上开启,来迎合他。他吻过好几个女人,但她是唯一用自己身体紧紧贴着他的一个。他觉得不好意思,生怕她会发觉他已勃起,便稍稍弓着身子;但她靠得更紧了,好像她偏要感觉它似的,因此也就由着她了。
茉黛对任何事情都抱有热情,贫困、妇女权利、音乐,还有沃尔特。她能爱上他,让沃尔特既惊讶又感到荣幸。
她停下来,喘着气。“赫姆姑妈会起疑心的。”她说。
沃尔特点了点头:“我父亲在外面。”
茉黛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裙:“好了。”
沃尔特打开门,他们回到前厅。奥托正在跟荷米亚亲热地聊着什么。他喜欢那些让人尊敬的老太太。
“茉黛·菲茨赫伯特小姐,让我介绍一下我的父亲,奥托·冯·乌尔里希先生。”
奥托对着她伸出的手鞠躬。他已经知道不必两个脚跟相碰——英国人觉得那样做很滑稽。
沃尔特看着他们在互相打量对方。茉黛笑嘻嘻的,仿佛觉得很有趣,沃尔特猜到她心里在想:这或许就是他多年后的模样。奥托则赞许地看着茉黛昂贵的羊绒外套和那顶时髦的帽子。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
奥托不知道他们在恋爱。沃尔特的计划是让父亲先认识茉黛。奥托认可富有的女人做慈善工作,坚持让沃尔特的母亲和妹妹造访他们东普鲁士乡村庄园所在地祖瓦尔德的贫困家庭。他会发现茉黛是个美丽而独特的女性,等他知道沃尔特想跟她结婚的时候,他的抵触也就没有那么厉害了。
这样紧张真是有点愚蠢,沃尔特想。他二十八岁了,有权选择自己爱的女人。但八年前他曾与另一个女人坠入爱河。跟茉黛一样,蒂尔德充满激情,也很聪明,但她只有十七岁,还是天主教徒。冯·乌尔里希家族是新教徒。双方父母对他们的恋情十分气愤,充满敌意,蒂尔德也无法抗拒她的父亲。现在沃尔特再次爱上了与他不相称的女人。很难让他父亲接受一个女权主义者和外国人。但沃尔特年龄稍长,比先前更有经验,茉黛也比那时的蒂尔达更强大,更为独立。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战战兢兢。他从未因为女人这样过,甚至蒂尔达也没让他有这样的感觉。他要跟茉黛结婚,跟她一起度过余生。事实上他无法想象没有她会是什么样子。他不想父亲坏了他们的好事。
茉黛表现得极尽礼数。“非常感谢您能来看望我们,冯·乌尔里希先生,”她说,“您一定非常忙碌吧。王室像您的德皇一样信任您,我想工作是没有尽头的。”
这话让奥托有些得意,她就要达到这种效果。“恐怕情况正是这样,”他说,“不过你的长兄,伯爵本人,与沃尔特相交已久,所以我很愿意前来拜访。”
“我来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医生。”茉黛引着他们穿过房间,敲了敲诊室的门。沃尔特十分好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儿的医生。“我们可以进来吗?”她大声问道。
他们走进这间以前牧师呆的办公室,里面配了一张小桌子、一个放账本和赞美诗集的架子。医生是位英俊的年轻人,长着浓黑的眉毛和感性的嘴唇,正在察看罗希·布拉斯基的手。沃尔特感到一丝嫉妒——茉黛竟然整天跟这个魅力十足的家伙呆在一起。
茉黛说:“格林沃德医生,我们有一位最尊贵的客人。我来介绍一下冯·乌尔里希先生。”
奥托生硬地说:“你好!”
“医生在这儿工作不收取任何费用,”茉黛说,“我们非常感谢他。”
格林沃德草草地点了一下头。沃尔特纳闷是何原因让他的父亲和这位医生之间出现明显的紧张。
医生把注意力转到他的病人身上。女孩的手掌上贯穿了一条难看的切痕,手和手腕都肿胀起来。他看了看做母亲的,问道:“她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孩子代替她回答。“我母亲不会说英语,”她说,“我在做工的时候把手切了。”
“你父亲呢?”
“我父亲死了。”
茉黛平静地说:“诊所是为没有父亲的家庭开办的,但实际上我们不拒绝任何人。”
格林沃德对罗希说:“你多大了?”
“十一岁。”
沃尔特低声说:“我认为法律不该允许未满十三岁的孩子参加工作。”
“法律有漏洞。”茉黛说。
格林沃德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曼尼·利托夫的服装厂扫地。垃圾里头有个刀片。”
“割坏了手以后,必须冲洗伤口,包上干净的绷带。还必须每天更换,这样绷带才不会太脏。”格林沃德说话很快,但并不显得冷漠无情。
母亲朝女儿厉声质问了一句,带着浓重的俄国口音。沃尔特听不懂她说什么,但从孩子随后翻译医生的话中看出点眉目。
医生转向他的护士:“请把她的手清洁一下,包扎好。”然后又对罗希说:“我要给你一点软膏。如果手臂更肿的话,你必须下周再来我这里。明白吗?”
“是的,先生。”
“如果你让感染恶化下去,就可能失去这只手。”
罗希的眼里涌出泪水。
格林沃德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但我希望你理解让手保持清洁非常重要。”
护士备好一小盆液体,看来是消毒水。沃尔特说:“医生,我对你在这儿的工作表示敬佩和尊重。”
“谢谢你。我很高兴自己能做点什么,但我们需要购买医疗用品。你能提供的任何帮助都会受到感激。”
茉黛说:“我们得让医生继续工作了——至少还有二十个患者等着呢。”
到访者离开了诊室。沃尔特心里满是骄傲。茉黛不仅仅是同情和怜悯。每当听说这些年幼的孩子在血汗工厂劳作,许多贵族妇女不过是掏出绣花手帕抹掉一星半点的眼泪。茉黛不同,她能大胆果断地施以援手,做出实际行动。
而且,他想,她还爱我!
茉黛说:“让我给您拿些茶点来吧,冯·乌尔里希先生?我的办公室很狭促,但我那儿有瓶我哥哥最喜欢的雪利酒。”
“你太客气了,但我们得走了。”
这有点太匆忙了,沃尔特想。茉黛的魅力对奥托的作用到此为止。他心里感到十分别扭,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
奥托掏出皮夹,取出一张钞票。“请接受这份微薄的捐助,对你这里的出色工作表示支持,茉黛女勋爵。”
“这实在太慷慨了!”她说。
沃尔特也递上一张同样面额的钞票:“或许也能让我捐赠一些。”
“你为我提供的一切我都很感激。”她说。沃尔特希望只有他自己注意到了她说这话时朝他投来的顽皮一瞥。
奥托说:“请一定要向菲茨赫伯特伯爵转达我的敬意。”
他们随即离开。沃尔特有点担心父亲的反应。“茉黛女士很棒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两人正走在返回阿尔德盖特的路上。“当然,是菲茨付钱,但具体工作都是茉黛来完成的。”
“有失体面,”奥托说,“简直是种耻辱。”
沃尔特感觉父亲有些不快,但这话还是让他吓了一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赞成出身名门的女士做事帮助穷人的!”
“带个食品篮子访问生病的农民是一回事,”奥托说,“可是一位伯爵的妹妹竟然呆在这种地方真是太可怕了,身边还有个犹太医生!”
“哦,上帝啊!”沃尔特叹了口气。不错,格林沃德医生是犹太人。他的父母很可能是德国人,姓格伦沃尔德。沃尔特以前没见过这位医生,不管怎么说也不会去注意或者关心他的种族。但是奥托就不一样了,他那一代大多数人都认为这种事情很重要。沃尔特说:“父亲,这人工作不要任何报酬,再说,茉黛女士也不能因为对方是犹太人,就拒绝一个出色的医生的帮助。”
奥托听不进去。“‘没有父亲的孩子’,她是怎么想的?”他嫌恶地说,“不如直接说是妓女生的。”
沃尔特深感绝望。他的计划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你没看见她是多么勇敢吗?”他痛苦地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奥托说,“如果她是我妹妹的话,我就要好好抽她一顿。”
白宫发生了一场危机。
4月21日清晨,格斯·杜瓦呆在西翼。这座新建筑解决了办公室紧缺问题,把原来的白宫腾出来作为官邸使用。格斯坐在椭圆办公室旁边的总统书房里,这间屋子狭小单调,只有一只昏暗的照明灯泡。书桌上放着一台用旧的安德伍德便携打字机,伍德罗·威尔逊用它撰写演讲稿和新闻通稿。
格斯更关心的是那部电话。如果铃声响起来,他就得考虑是否叫醒总统。
电话接线员不能作出这类决定。可总统的高级顾问们也需要睡觉。格斯是威尔逊顾问中级别最低的,但也是其中级别最高的,全凭从哪个角度看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轮到他在电话边守一整夜,并决定是否把总统,以及正被神秘病痛折磨着的第一夫人艾伦·威尔逊,从睡梦中叫醒。格斯十分害怕自己说错或者做错什么。突然之间,他那所费不赀的教育显得多余起来,就连哈佛大学也没教授过何时唤醒总统的课程。他希望电话永远不要响。
格斯来这儿工作还是因为他写的一封信。他向自己的父亲描述了泰·格温举行的宴会,以及餐后有关欧洲战争的讨论。杜瓦参议员觉得这封信很有意思,便拿给他的朋友伍德罗·威尔逊读,后者回应说:“我希望这孩子来我办公室工作。”格斯在哈佛大学学习国际法,曾休学一年,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华盛顿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虽然他的世界巡游刚走了一半,但他很乐意回来为总统效力。
国家间的关系比任何事情更让格斯入迷——这里面充满了友谊和仇恨、结盟和战争。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参加过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的会议——他的父亲是其成员之一——发现这比去剧院看戏更精彩有趣。“国家就是这样创造和平与繁荣,或者发动战争,造成毁灭和饥荒,”他父亲说,“如果你要改变世界,那么对外关系领域就是你一展身手的地方,你可以把善或者恶发挥到极致。”
现在,格斯正处于他的第一次国际危机中。
一个过分热心的墨西哥政府官员在坦皮科港拘捕了八名美国水兵。这些人已获得释放,官员也已作了道歉,本来这件小事就算过去了。但中队司令官梅奥海军上将却要求鸣放二十一响礼炮。韦尔塔总统予以拒绝。威尔逊向对方施压,威胁说要占领墨西哥最大的港口韦拉克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