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 单一神话
神话与梦境
无论我们是带着超然的兴致倾听刚果某位红眼睛巫医如梦呓般的咒语,还是怀着满心的欢喜阅读老子深奥文字的浅显译文;无论是试图理解阿奎那(Aquinas)艰深的观点,还是试图领悟离奇的爱斯基摩神话故事中的非凡意义,我们会发现,故事只有一个,虽然形式不断变化,但主题却亘古不变——我们需要去探索的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所见所闻。
自古至今,只要是人类曾驻足的地方,人类的神话都经久不衰。人类身心活动的成果都源自神话的鼓舞和启发。可以说神话是一扇秘密的门扉,宇宙通过它将无尽的能量倾注到人类文化中。宗教、哲学、艺术、社会形态、历史人物、科学与技术的重要发现以及惊扰睡眠的梦境都源自神话的魔法指环。
令人吃惊的是,触及并启发深层创造力的核心之力就蕴藏在孩童的神话故事中,就像海洋的味道蕴藏在每一滴海水中,或像是整个生命的奥秘蕴藏在跳蚤的虫卵中一样。由于神话的象征符号不是制造出来的,因此它们无法被定制、被发明或永远被抑制。它们是心灵的自发产物,而且每一个象征符号都包含来自其源头的萌芽力量。
永恒幻象的秘密是什么?它源自心灵深处的什么地方?为什么在多种多样的外衣下,各地的神话本质上是相同的? 它给予我们怎样的教诲?
如今,许多科学家都在致力于解析这个谜题。考古学家在研究伊拉克、中国河南、克里特岛和尤卡坦半岛的废墟。文化人类学者在探究鄂毕河的奥斯底亚克人(Ostiak)以及费尔南多波岛上的布比人(Boobie)。近一代东方学者让我们认识到了东方的宗教经典及《圣经》在希伯来人之前的起源。与此同时,许多从19世纪开始研究民族心理学的学者一直在尝试建立语言、神话、宗教、艺术发展和道德规范的心理学基础。
每个人都拥有他自己蕴藏强大能量的梦中的万神殿
然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来自临床心理学的新发现。精神分析学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胆作品对神话学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无论人们如何看待某些个案和问题的详尽的、有时矛盾的解释,弗洛伊德、荣格和他们的追随者都无可辩驳地证明,神话中的逻辑、英雄和行为在现代依然有生命力。在缺少普遍有效的神话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拥有他自己的、未被识别出来的、不成熟的,但蕴藏强大能量的梦中的万神殿。俄狄浦斯最新的化身正站在第五大道和第42街的交叉口等红绿灯,准备续写美女与野兽的浪漫故事。
一位美国年轻人这样写给联合报业的专栏作者:
我梦到自己在房顶重新铺木瓦,突然听到下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他在叫我。我猛地转过身,想听得更清楚。就在这时,锤子从我手中滑落,沿着倾斜的屋顶向下滑,消失在屋顶的边缘。我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身体摔倒的声音。
我吓坏了,赶紧顺着梯子爬下来。父亲倒在地上,已经死了,满头是血。我伤心欲绝,一边啜泣一边喊我的母亲。她走出屋子,用胳膊抱住我。她说:“不要紧,孩子,这完全是意外。我知道你会照顾我,虽然他已经死了。”当她吻我的时候,我醒了。
我是家里的长子,那时二十三岁。我和妻子曾分居一年,不知怎么回事,我们无法和睦相处。我非常爱我的父母,除了我父亲坚持让我回去和妻子同住,我和他从来没有意见不合。但是我和妻子在一起时并不快乐,所以我永远不会回去。
图2 毗湿奴梦到了宇宙(印度石像,400—700年)
这位婚姻不幸的丈夫表现得很无辜,他没有将精神能量引入爱情和婚姻问题,相反,他栖息在想象的幽深之处,想象中有着非常不合时宜的戏剧场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投入了情感。那是幼儿时期的三角恋悲喜剧——儿子为了对母亲的爱而对抗父亲。人类心灵中大多数恒久的秉性显然源自这样的事实,即在所有的动物中,人类在母亲怀抱中的时间最长。人类出生得太早,身心都还稚嫩,没有准备好应对这个世界。因此他们依靠母亲抵御危险,处于母亲的保护之下,在子宫内的时期被延长了。在灾难性的分娩之后,无法独立的宝宝和他们的妈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会组成二元单位,这种依赖不仅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父母长时间不在身边会导致婴儿紧张,之后会造成攻击的冲动。当母亲不得不阻止孩子时,同样会引起孩子的攻击性反应。因此孩子第一个敌意的对象便是他们第一个所爱的对象,他最初的理想就体现在圣母与圣子的二元单位中(之后这一直是所有真、善、美和幸福形象的潜意识基础)。
这是对子宫中完美情境的再现,而不幸的父亲带着另一种现实秩序侵入到这种至福状态中,因此父亲会被认为是敌人。最初与“坏”母亲或失职的母亲联系在一起的罪名被转移给了父亲,而与充满关爱、给予保护、无时不在的“好”母亲联系在一起的渴望依然是母亲的。这种婴儿期对死亡冲动(自我毁灭的本能[thanatos]: 破坏欲[destrudo])和爱的冲动(性本能[eros]:力比多[libido])的分配构成了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基础。大约五十年前,弗洛伊德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结,并认为它是成年人做出不理性行为的主要原因。正如弗洛伊德所说:“俄狄浦斯国王杀死了他的父亲拉伊奥斯,娶了自己的母亲约卡斯塔。它只不过表现了我们童年愿望的实现。不过我们比俄狄浦斯幸运,成功地摆脱了对自己母亲的性冲动,忘记了对父亲的嫉妒,没有变成神经症患者。”或者就像他所写的:“所有性生活方面的病理性失调都可以被看成是发展受到了抑制。”
很多人在梦中看到自己娶了自己的母亲,
不在意这类事情的人,
便能活得悠然自在。
未知的阿拉丁洞穴埋藏着宝藏还住着危险的精灵
身为人妻,如果爱人的情感不成熟,依然被封闭在幼儿期的浪漫情怀中,那么通过妻子看似无厘头的梦境便可以了解她悲惨的困境了。在这里我们开始感到我们正在进入古代神话的领域,但这种转折却很奇特。
一位困惑的女子写道:
我梦到一匹高大的白马,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始终跟着我。我感到害怕,于是把它推开。我回头看它是否还在跟着我,发现它变成了一个男人。我让他走进一家理发店,把鬃毛剃掉。他这样做了,当他从理发店走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个男人,只是长着马的蹄子和马的脸,而且我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他向我靠近,我醒了。
我是一个已婚女人,35岁,有两个孩子。我结婚已经14年了,确信丈夫对我很忠诚。
潜意识将各种幻想、古怪的东西、恐惧和具有迷惑性的想法送入意识,无论是在梦中、在日间,还是在疯狂的状态中。对于人类来说,在被我们称为意识的这片较为整洁的小住所下面延伸着未知的阿拉丁洞穴,那里不仅有珠宝,还住着危险的精灵:那是我们不愿面对或被我们抗拒的心理力量,我们不想或不敢将它们整合到我们的生活中。它们始终是未知的,然而不经意的话语、风景中的某种痕迹、茶水的味道或眼睛的一瞥可能会触及魔法般的源泉,接下来危险的信息开始出现在头脑中。这些信息很危险,因为它们威胁到我们为自己以及为家庭构建起来的安全架构。但是它们同样非常吸引人,因为它们携带着开启整个发现自我的历险领域的钥匙,这场历险既令人渴望,又令人畏惧。这将破坏我们构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破坏这个世界中的自我,然而接下来是精彩的重建,重建更无畏、更干净、更开阔、更丰富的人生。这是来自神话王国的深夜来客带给我们的诱惑、希望和恐惧。
知晓超凡力量的所有秘密方式和语言的现代神话大师
精神分析,现代的释梦科学,教导我们要留意这些虚幻的意象,同时找到让它们发挥作用的方法。这样人们便可以在有经验的、熟悉梦的知识和语言的人的保护下渡过自我发展的危机,这些人在古代起着神秘教义传播者、灵魂向导或巫医的作用,他们在原始丛林的庇护所中主持试炼和入会仪式。这些心理医生是现代神话领域的大师,知晓超凡力量的所有秘密方式和语言。他们的作用就是神话故事中的智慧老人,他们的话语帮助英雄战胜奇异冒险中的考验和恐惧。他们指点英雄如何得到屠龙宝剑,告诉英雄等待他们的新娘和藏满珍宝的城堡在哪儿,在英雄致命的伤口上涂抹神奇药膏,最后当英雄完成了在被施魔法的黑暗世界中的历险之后,再把他们送回平凡世界。
当我们带着这些想法,思考原始部落和古代伟大文明中许许多多奇怪的仪式时,它们的目的和实际作用会变得很明显,那就是引导人们跨越困难的蜕变阈限,这不仅要求意识形式要发生改变,无意识生活也需要改变。所谓的“通过仪式”在原始社会的生活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出生礼、命名礼、成年礼、婚礼、葬礼等),它们通常很正式,有着严格的分隔仪式,从那时起要与过去的态度、情感和生活方式彻底一刀两断。接下来是一段或长或短的退隐时期,在这个时期仪式设计的过程会展现出来,生命冒险者将形成新身份应有的形式和情感,最后在时机成熟之时,冒险者回到正常世界,被传授了奥义的冒险者就像获得了新生。
最令人吃惊的是,仪式中的考验与形象与接受精神分析的病人在梦中看到的考验与形象是一样的。当病人开始放弃幼稚的固着,迈向未来时,在他们的梦中便会自动出现这些考验与形象。例如对于澳大利亚的土著来说,成人仪式的考验最主要的特点之一是割包皮仪式(通过这种仪式,青春期的男孩脱离母亲,进入社会,学习有关男人的秘密知识)。
当默宁人部落的小男孩要被割除包皮时,他的父亲和年长的男性会对他说:“大蛇父亲闻到了包皮的气味,要来取走它。”男孩们信以为真,感到非常害怕。他们通常到母亲、祖母或其他最喜欢的女性亲属那里寻求庇护,因为他们知道男人已经联合起来,要把他们带到有大蛇正在咆哮的男人场地去。女人们会仪式化地为男孩恸哭,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大蛇把男孩们吞掉。
现在来说一说来自潜意识的对应物。荣格写道:“我的一位病人梦到一条蛇从洞中蹿出,咬住他的生殖器。这个梦发生在病人开始相信精神分析中的真相,并将自己从恋母情结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时候。”
神话和仪式是引领人类心灵前进的象征
神话和仪式的一个主要作用就是提供能够引领人类心灵前进的象征,与那些不断将心灵向后拖的人类幻想是对立的。事实上,当我们拒绝这类有效的心灵帮助时,神经质的发生率会非常高。我们固着在婴儿期未完成的意象上,不愿意成长为成年人。令人悲哀的是,美国强调的是一种逆向的发展:目的不是逐渐成熟变老,而是保持年轻;不是与母亲脱离,而是始终黏着母亲。因此,丈夫们依然在崇拜孩提时的神圣之物,成为父母希望他们成为的律师、商人或才子,而妻子们在结婚十四年,养育了两个孩子之后依然在寻找爱情——这只能来自半人马、精神病院、色情狂以及睡梦中的淫妖,他们要么像上文引用的第二个梦境中的那个男子,要么像现代银幕上的男主人公,化着妆,颇受女性青睐,位于淫秽性爱女神的神殿里。
最后精神分析师不得不再次重申经过锤炼的智慧,即戴着面具的驱魔舞者和实施割礼的巫医所教导的古老的、具有前瞻性的智慧。于是我们发现,正如在被蛇咬的梦境中,当病人解脱时,这种永恒的成人象征便自发地产生。显而易见,这些成人意象中包含着心灵所必需的东西,如果外界没有通过神话和仪式来提供,那么它们便会从内部通过梦境来彰显——否则我们的能量便会一直被闭锁在陈腐的、早已过时的游戏室里,深藏在心底。
男人和女人都会经历一系列标准的变化
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中强调了人类生命周期前半部分(婴幼儿时期和青春期)的转变与困难,在这个时期我们如日中天。而另一方面,荣格强调了后半部分的危机。在这个时期,为了获得发展,明亮的太阳必须下沉,最后消失在坟墓的黑暗子宫中。在人生周期的下午,欲望与恐惧的象征符号开始转向它的反面,因为我们的挑战不再是生命,而是死亡。这时我们难以割舍的不是子宫,而是阴茎——除非已经对生命心生厌倦,那么死亡便可能带来极乐,就像之前爱情的诱惑。在从子宫的坟墓到坟墓的子宫这个完整的周期中,我们在物质世界中懵懵懂懂地走了一遭,这个世界很快会像梦中的事物一样渐渐消失。回顾我们自己独特的、不可预料且危险的历险之旅,最终我们会发现在有记载的人类历史中,在各种各样古怪的文化伪装下,男人和女人都会经历一系列标准的变化。
例如,据故事讲,克里特岛伟大的迈诺斯王在经济鼎盛时期聘请著名的艺术家兼工匠代达罗斯为自己设计并建造了一座迷宫,迷宫里藏着一个令人羞愧、令人害怕的东西——王后帕西法厄所生的怪物。当迈诺斯王忙着打仗以保护贸易线路时,帕西法厄被一头海里出生的雪白而健美的公牛诱奸。但再也没有比发生在迈诺斯王自己母亲身上的故事更糟糕的了。迈诺斯的母亲叫欧罗巴,众所周知,她被一头公牛带到了克里特岛。这头公牛本是宙斯,他们的结合产生了受人尊敬的儿子——迈诺斯王。帕西法厄怎么会知道她自己失检的行为产生的是一个怪物:她的儿子有人的身体,公牛的头和尾巴。
社会上对王后多有指责,但国王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那头公牛是海神波塞冬很久以前送来的,当时迈诺斯正在和自己的兄弟争夺王位。迈诺斯认定依据神授的权力,王位非他莫属,并且祈祷神送给他一头海中出生的公牛作为信物,发誓得到公牛后会立即把它献祭,作为敬神的象征。公牛出现了,迈诺斯获得了王位,但他看到公牛非常俊美高贵,心想拥有这样一头公牛应该很有好处,于是决定狸猫换太子——他猜想神应该不会太计较。他把自己最好的白色公牛献上了波塞冬的祭坛,而把神送来的公牛藏在了自己的牛群中。
图3 西勒尼与酒神的女祭司(黑像式双耳壶,古希腊,西西里岛,公元前500—前450年)
克里特王国在这位著名的立法者兼公德楷模明智的管辖之下,变得非常繁荣。首都克诺索斯成为了奢华、高雅的中心,拥有文明世界中最重要的商业力量。克里特的船队来到地中海的每一个岛屿和港口,克里特的商品在巴比伦王国和古埃及广受赞誉。胆大无畏的小舰船甚至突破了赫拉克勒斯之门,进入开阔的海洋,然后沿海岸航行,向北获取爱尔兰的黄金和康沃尔的锡;向南绕过塞内加尔凸出的部分,来到遥远的约鲁巴里以及象牙、黄金和奴隶市场。
但是在国内,王后被波塞冬唆使,激起了对公牛不可控制的情欲。她说服了艺术家兼工匠,无与伦比的代达罗斯为她制作一头可以骗过公牛的木制母牛。她急不可耐地进入木制母牛,公牛果真上当了。她生了那个怪物,他长大到一定的时间后开始变得危险起来。代达罗斯再一次被召唤来,这次召唤他的是国王。国王让他建造一个巨大的迷宫,迷宫里有一些封死的通道,怪物就被藏在里面。代达罗斯的迷宫非常具有迷惑性,以至于在完成后,他自己差点没找到出来的路。怪物弥诺陶洛斯被安置在迷宫里,他吃掉了许多活生生的少男和少女,他们来自克里特领土中被征服的国家。
按照古代的传说,主要过错不在王后,而在国王。他真的不应该指责她,因为他知道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他把公众之物变成了个人利益,而他获得王位的全部意义在于他不再只能为了自己的私利。归还公牛的行为本应该象征着他绝对无私地履行国王的职责,而将公牛据为己有代表了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膨胀的冲动。因此承蒙天恩的国王变成了危险的自私自利的暴君。正如通过传统的仪式教导人们舍弃过去,在未来获得重生一样,授职仪式使他摆脱私人的身份,让他承担起天职。这是理想情况,无论那个人是工匠还是国王。拒绝这种仪式是亵渎神明的行为,个体作为一个小单元与整个社会的大单元割裂开。这样一个整体被分裂成许多个体,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互相争斗,只有用武力才能够统治他们。
神话、民间传统、传说甚至噩梦中都存在暴君兼怪物的形象,而且无论在什么地方,他的特点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他将大众利益囤积起来,据为己有。他是怪物,贪婪地渴望私人的权利。神话和童话故事描写了他所制造的大破坏,在他的王国中,无处能幸免。受到破坏的可能不仅仅是他的家庭、他自己备受折磨的心灵、他的朋友和他帮助过的人,还包括他所触及的文明。暴君膨胀的自我是对他自己、对他所处世界的诅咒,无论他的事业看上去多兴旺繁荣。自我恐吓、萦绕不去的恐惧、四面楚歌、时刻准备迎击来自他所在环境的攻击,这些都是内心无法控制的贪婪冲动的反映。这种不受约束、自行其是的巨人预示着世界的灾难,尽管他可能还沾沾自喜于自己善意的初衷。无论他插手哪里,哪里便有呼号(如果不是公开的呼喊,那就是更悲惨的内心呼喊),呼唤能够拯救他们的英雄,英雄手持闪亮的宝剑,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存在将解放这片土地。
这里不能站、不能躺、不能坐,
甚至在山中也找不到寂静。
干打雷但没有雨落下,
甚至在山中也找不到隐居之所。
在龟裂的房屋的门口,
一张张愠怒的红色脸庞在冷笑,在咆哮。
只有诞生能够征服死亡
英雄是自觉服从的人。但是他们服从于什么?那正是我们今天不得不问我们自己的问题,也是世界各地的英雄用主要的美德和历史性的行为已经解决了的问题。正如阿诺尔德·汤因比(Arnold J. Toynbee)教授在他研究文明产生与瓦解规律的六卷巨著中所指出的那样,灵魂的分裂、社会主体的分裂无法通过回归旧日好时光的计划(拟古主义)来解决,同样无效的还包括保证实现理想未来的计划(未来主义),以及通过最现实、最冷静的努力来再次融合各种变质的要素。只有出生能够战胜死亡——不再是旧有的事物,而是新事物。在灵魂深处,在社会主体中,如果我们想要长久的人生,便必然存在连续的“反复出生”(轮回),以消解反复不断的死亡。因为,假如我们未曾获得新生,报复女神涅墨西斯便会通过我们自己的胜利来进行报复:死亡从我们的美德中破壳而出。由此,和平是圈套,战争是圈套,改变是圈套,永恒也是一个圈套。当我们临近死亡的胜利时,死亡便渐渐迫近,除了被钉在十字架上之外,我们什么也不能做——然后复活,被彻底分解成碎片,然后重生。
杀死弥诺陶洛斯的英雄提修斯从外面来到克里特岛,他是希腊新兴文化的象征和力量。但是重生的源泉也可以在暴君的王国中被找到。汤因比教授用“脱离”(detachment)和“变形”(transfi guration)来描述获得更高精神维度的危机,这使得创造过程得以重新开始。
第一步是脱离或退隐,其中包含重点的转变,从外部世界转向内部世界,从宏观世界转向微观世界,从荒原的绝望境地转向内心永恒王国的平静安宁。正如精神分析告诉我们的,这个王国是幼儿时期形成的潜意识,是我们在睡梦中进入的王国。我们永远把它放在心底。那里有我们幼年时期的所有吃人妖魔和神秘援助者,还有童年时的所有魔法。
更重要的是,潜意识中有我们从来不曾在成年期实现的生命潜能,那正是我们自我的其他部分,就像依然有生命力的金种子。如果这失落的整体中的一小部分能够被发掘出来,我们的力量便能获得惊人的扩展,那是生命充满活力的复兴。我们将变得高大伟岸。此外,如果不仅我们自己,整整一代人或者我们整个的文明也能够挖掘出一些被遗忘的东西,那么我们将成为恩赐者,成为时代的文化英雄——不仅是区域性的,也是全世界的历史性人物。
总之,英雄的首要工作是从次要的“果”的世界舞台退出,来到困难真正所在的“因”的心灵地带。在那里澄清困难,根除自己的困难(例如与当地文化中幼儿期的魔鬼战斗),突破束缚,获得未被扭曲的直接体验并实现荣格所说的“原型意象”的同化。对印度教教徒和佛教徒来说,这个过程被称为清辨(viveka),即辨别区分。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正如荣格所指出的,原型的理论并不是他自己的发明。
与尼采的理论进行比较:“在睡梦中,我们经历了早期人类的所有思想。我的意思是人们在睡梦中的思维方式与他们几千年来清醒时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梦境将我们带回了人类文化的早期阶段,为我们提供了更好地理解它的手段。”
与阿道夫·巴斯蒂安(Adolf Bastian)的民族“基始观念”理论(Elementargedanken)比较:这些基本观念具有原始的精神特征,应该被视作精神的原始倾向性,整个社会结构便是从中有组织地发展起来的。因此,它们应该被用做归纳研究的基础。
与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的理论比较:“自从魏茨对人种统一问题进行了彻底的探讨以来,我们便不必怀疑世界各地的人基本上拥有相同的心理特征……巴斯蒂安首先提出,全球人类的基本观念具有惊人的单一性……在各种各样的文化中,我们可以识别出这些观念的特定模式。”
与詹姆斯·弗雷泽(James G. Frazer)的理论比较:“通过古代和现代的一些探究者,我们可以认为西方人从东方古老文明中借鉴了死亡与复活神的概念,还借鉴了庄严的仪式。在仪式中,这个概念被戏剧性地呈现在崇拜者的眼前。东西方宗教在这方面的相似性不仅仅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偶然巧合,尽管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相似原因的结果在相似的人类思维构成的基础上以相同的方式发挥作用,尽管人们位于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蓝天下生活。”
与弗洛伊德的理论比较:“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梦境中存在象征意义。但那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随着经验的增加,我最终充分了解了梦境的范围和重要性。我的研究工作受到了威廉·斯泰克尔(Wilhelm Stekel)的影响……斯泰克尔通过直觉获得了对象征符号的解释,因为他具有直接理解象征符号的独特天赋……精神分析经验的发展使我们注意到一些病人,他们能够直接理解这类梦境的象征意义,理解程度令人吃惊……这种象征性质不是梦境所特有的,它是人类潜意识思维过程的特点,我们可以在民间传说、受人欢迎的神话、传奇故事、成语、谚语式的名言和流传的笑话中发现它,而且比梦境中的更完备。”
荣格指出他的“原型”的概念借鉴了一些经典的出处:西塞罗(Cicero)、普林尼(Pliny)、古希腊著作《赫尔墨斯文集》、奥古斯丁(Augustine)等。巴斯蒂安注意到他的“基本观念”理论与斯多葛学派“逻各斯的种子”(Logoi Spermatikoi)的概念是一致的。“主观已知形式”的传统事实上与神话的传统有着共同的范围,它是理解和运用神话意象的关键,这正如以下章节所大量呈现的。
在整个人类文化的记录中,正是这些需要被发现并被同化的原型激发出仪式、神话和幻想的基本意象。这些“梦境中的永恒者” 不会与出现在噩梦和疯狂状态中的被个人修改了的象征符号相混淆,后者仍然在折磨着人们。梦境是个人化的神话,神话是去个人化的梦境。梦境和神话都以相同的精神动力学方式来体现象征意义。然而在梦境中,做梦者的独特困扰改变了象征符号的形式,而神话中的问题和解决方法直接适用于整个人类。
因此英雄就是能够战胜个人的和当地的历史局限性的男人或女人,这些局限针对的是普遍有效的常规人类模式。英雄的愿景、观点和灵感来自人类生活与思想的原始动力。因此他们雄辩,具有说服力,他们表达的不是当下分裂的社会和精神,而是社会重生的永恒源泉。作为一个现代人,英雄已死,但作为一个不朽的人——更加完美、非特定的、普遍存在的人,他已经得到了重生。因此英雄的第二项神圣任务与功绩是他们在改变模样后回到我们之中,传授他所学到的有关重生的经验与教训(正如汤因比所主张的,也正如所有人类神话所表明的那样)。
图4 弥诺陶洛斯之战(红色酒樽上的画,古希腊,公元前470年)
The Hero with A Faces Thousand
读者一定会注意到,这有违汤因比教授的观点。他大肆宣扬基督教是唯一教导第二项任务的宗教,他严重误解了神话学。所有宗教、各地所有的神话和民间传说都能教导第二项任务。汤因比教授之所以会误解,是因为他采用了对涅槃、佛陀和菩萨这些东方概念的陈腐且错误的解释,然后在错误解释的基础上,将这些理想与基督教天堂的概念进行比较。这便导致了他的错误,认为目前世界状况的救赎之道在于回归到罗马天主教会的怀抱中。
一位现代女性这样描述她做过的一个梦:
我独自走在一个大城市的北部,穿过肮脏、泥泞的街道,街道两侧是粗陋的小房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我喜欢这样的探险。我选择了一条非常泥泞的街道,它穿过一个敞着口的阴沟。我沿着成排的简陋小屋向前走,发现在我和一片高而坚实的地面之间有一条小河,那片地面上有铺设好的街道。那条河非常清澈可爱,河水从河底的水草间流过。我没法过河,于是走向一幢小屋,想找一条船。屋里的一个男人对我说,他很乐意帮我过河。他取出一个小木箱子,把它放在河边。我立马看出来用这个箱子我可以轻松地跳过河。我知道危险都过去了,我想好好报答那个男人。
在回想这个梦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完全可以不走这条路,而选择一条舒服的、铺设好的街道。我之所以来到了这个肮脏、泥泞的区域,是因为我喜欢冒险,而且既然开始了,就不得不走下去……在梦中我那么固执地向前走,就好像我知道前面一定会出现美好的事情,比如那条绿草如茵的可爱小河,那条铺设好的、高高的、安全的道路。从这些角度来考虑,这个梦境就像是一个出生的决定,或者从某种精神意义上看,不如说是重生的决定。一些人在找到平静之河或通过灵魂目的地的大路之前,必然先经过黑暗而偏僻的小路。
做梦的人是一位杰出的歌剧艺术家,就像所有追随隐约可闻的历险召唤(这些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召唤传入了他们敞开的耳朵),而不是选择一条标志可靠的寻常大路的人一样,她不得不独自前行,克服罕见的困难,“穿过肮脏、泥泞的街道”。她知道灵魂的黑夜,即但丁所说的“我们人生之旅中的黑暗森林”以及地狱的悲痛之坑:
这里是通往悲惨之城的道路,
这里是进入永恒悲哀的道路,
这里是成为迷失者的道路。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梦境细致地复制了神话故事中英雄冒险经历的普遍方式的基本轮廓。我们会发现这些有关危险、障碍和好运的重要主题在接下来的内容中变化为几百种形式。首先是跨过敞开的阴沟,然后是流过青草的清澈河流,在关键时刻出现了自愿的帮助者,最后是高而坚实的地面(这是人世的天堂,约旦河彼岸的乐土)。它们是灵魂冒险之歌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每一个敢于倾听并追随神秘召唤的人都知道这种孤独的转变过程是危险的:
难以越过那锋利的刀刃,
诗人说,这是一条艰难之路。
这位梦者在小木箱的帮助下渡过了河,不过在这类梦境中,更常见的是小船或桥梁。这是她自己的天赋与美德的象征,她借助这些天赋与美德渡过了世界之河。做梦的人没有给我们解释她的联想,因此我们不知道这个箱子里装着什么,但它一定是某种潘多拉的盒子——那是诸神送给美丽女人的天赐礼物,其中装满了福与祸的种子,还有给予人们支持的美德和希望。梦者借助它抵达了彼岸。通过类似的奇迹,每一个努力完成自我发现、自我发展这项艰难而危险的任务的人都可以被运送到生命海洋的彼岸。
众多的男男女女选择不那么危险的道路,这是比较无意识的公民和部落的常规做法。然后这些探索者借助继承而来的社会象征符号,通过仪式、赐予恩典的圣餐来获得拯救,它们是救世主给予古代人类并经过千万年的传承。只有那些既听不到内在召唤,也不了解外在教义的人的困境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的,他们就是如今的大多数人,身处内心和外界的迷宫中。唉,向导,温柔多情的童贞女阿里阿德涅在哪里,她为我们提供简单的线索,给予我们迎击弥诺陶洛斯的勇气,当怪物被杀死时,她给予我们找到自由之路的方法。
图5 神道的火仪式(约瑟夫·坎贝尔摄,日本, 1956年)
当迈诺斯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看到英俊的提修斯从船上下来时,便爱上了他。这艘船装载着一群可怜的雅典少男少女,他们将被献给弥诺陶洛斯。她设法和提修斯交谈并且表明如果提修斯许诺带她离开克里特岛,并娶她为妻,她便会提供方法帮助他逃出迷宫。提修斯对她做出承诺。阿里阿德涅向代达罗斯寻求帮助,也就是设计建造迷宫的人,依靠他帮助阿里阿德涅的母亲生下迷宫里的怪物的工匠。代达罗斯给了她一卷麻线,英雄提修斯可以把它系在入口处,在走入迷宫时一点点解开麻线。我们需要的东西确实微不足道,但没有它,进入迷宫的冒险便没有成功的希望。
我们需要的小东西近在眼前。最令人奇怪的是,为罪恶的国王服务的科学家,也就是恐怖迷宫背后的智者很乐意帮助他们获得自由。不过他的身边必须有一位英雄。若干个世纪以来,代达罗斯一直代表艺术家兼科学家:他们对人类现象漠不关心,甚至是残忍的,超出了社会评判的正常界限,他们为之献身的不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道德,而是献身于艺术。他是思维方式的英雄——专心致志,充满勇气和信念,一旦发现真理,他将使我们获得自由。
因此现在我们可以求助于他,就像阿里阿德涅那样。他制作麻线的亚麻是从人类想象的田野中收集而来。若干个世纪的耕种,几十年的挑选,无数头脑与双手进行栉梳、分拣和纺纱,终于制成了紧紧扭在一起的麻线。而且我们从来不是独自历险,之前有过许许多多的英雄,迷宫的奥秘已经被彻底解开,我们只需要跟随英雄的麻线前行。在本以为会发现可憎之物的地方,我们看到了神祇;在本以为会杀死另一个人的地方,我们杀死了自己;在本以为会向外远游的地方,我们来到了自我存在的核心;在本以为会孑然一身的地方,我们却与全世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