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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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823年(3)

歌德本人对参加茶会的客人非常和蔼可亲,他一会儿朝这个客人走去,一会儿朝那个客人走去,看来他更喜欢听别人说话,也就是说,他让他的客人多说话,而自己却很少说话。歌德的儿媳多次走来,尾随着歌德,依偎着他,并且亲吻他。我不久前曾对歌德说,戏剧给我带来很大的乐趣,当我忘情于一出戏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很开心,而很少去思考戏的印象。这种情况似乎适合于歌德,也适合于我目前的处境。

歌德带着他的儿媳朝我走来。“这是我的儿媳,”他说,“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吗?”我们告诉他,我们刚刚才认识。接着他说:“她叫奥蒂丽,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戏迷。”我和奥蒂丽为我们有共同的爱好而感到高兴。“我的儿媳,”歌德补充说,“不会错过任何晚会。”

我回答说:“只要上演好的、轻松愉快的戏剧,我还可以满意,可是,要是上演坏的戏剧,你也得耐心地看下去。”歌德回答说:“你说得很对。你不能离开,要迫使自己也听一听和看一看坏的东西。当你听到和看到坏的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对坏的东西充满仇恨,这样就可以帮助你更好地认识好的东西。阅读的时候,情况就不同了,要是你不喜欢一本书,你可以把它扔掉,可是在剧院里你得坚持下去。”我同意他的看法,并且在想,这老者(指歌德)偶尔说的话总是很有教益。

我们分开了,随即加入其他客人之中去了。这些客人在我们周围或在这个和那个房间里大声地、兴高采烈地聊天。歌德朝那些女士走去;我加入了里默尔和迈耶这一伙,他们给我讲述了许多意大利的情况。

过了不久,政府顾问施米特坐到了钢琴旁边,为客人们演奏了贝多芬的几首钢琴曲。他的演奏似乎受到了客人们的热忱欢迎。然后,一位有才智的女士[16]为在座的人讲述了许多有关贝多芬的趣事。就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点钟,今晚的茶会我过得非常愉快。

1823年10月19日星期日

今天中午,我第一次在歌德家里用饭。一同用膳的除歌德以外,还有他的儿媳奥蒂丽、乌尔里克小姐(奥蒂丽的妹妹)和幼小的瓦尔特(歌德的孙子)。我们大家都很随便。歌德的表现完全像个家庭中的父亲,他给我们盛一道菜,为我们切开烤鸡,而且切得特别熟练,还不时地给我们斟酒。我们其他的人则喋喋不休地和兴致勃勃地谈论戏剧、年轻的英国人和其他日常发生的事情;在我们当中,乌尔里克小姐显得非常快活和健谈。歌德总的说来显得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插话,说点重要的事情。此外,他偶尔看看报纸,告诉我们一些报纸上的消息,特别是一些关于希腊人的进步的消息。

席间,我对歌德说,我还得学习英语。歌德听了很高兴,并且对我说,他迫切希望我学习英语,特别是为了男爵拜伦的缘故。歌德说,像拜伦这样品格非常卓越的人,历史上不曾有过,今后也很难出现像他这样的人。我们审查了本地的老师,但没有发现一个发音非常好的,所以我们宁愿请年轻的英国人当我们的英语老师。

饭后,歌德让我看他做色彩学方面的一些试验。可是我对色彩学一无所知,所以对他所说的现象很少能够理解。不过,我将来要是有空闲和机会,我希望学习一下这门科学。

1823年10月21日星期二

我今晚在歌德家里。我们谈论他的作品《潘多拉》。我问歌德,我是否可以把这首诗看作一个整体,或者这首诗是否还有续篇。歌德回答说,没有续篇,他没有写续篇,因为第一部分的布局太大,以致他后来无法完成第二部分。他认为,我可以把他写好的东西看作一个整体,他为此也感到安慰。

我告诉他,我是在把这部难懂的作品读了好几遍之后,才逐渐理解它的含义的。我还告诉歌德,我几乎能把这部诗背出来。歌德听了微微一笑。“我相信这是可能的,”他说,“所有的诗句就像是嵌在一起的。”

我告诉他,我不完全同意舒巴特[17]对《潘多拉》这首诗的看法,因为舒巴特认为,歌德在《维特》、《威廉·迈斯特》、《浮士德》和《亲合力》这几部作品中单独表现的东西,在《潘多拉》这首诗里得到了综合的表现,这样反而使这首诗变得难以理解。

歌德说:“舒巴特看问题往往比我们深刻一些,不过,他非常有才能,而且对一切问题的看法都很精辟。”

我们也谈到了乌兰德[18]。歌德说:“我认为,什么地方产生大的影响,那里通常也有大的原因。乌兰德之所以在国内外享有盛名,必定是因为他创作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顺便提一下,对他的那些‘诗’,我几乎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我出于非常良好的愿望拿起了他的一卷诗,可是我从一开始就偶然发现这么多差的和令人沮丧的诗,以致我不愿意继续读下去。我喜欢读他的那些叙事谣曲。我发现,他在这方面的确很有才能,而且他所写的故事诗非常优美,这正是他获得荣誉的原因之一。”

接着我问歌德他对德国悲剧的诗行有什么看法。他回答说:“在德国人们很难对此取得一致的看法。每个人都为所欲为,或多少按题材的要求去写悲剧。我个人觉得,六音步的抑扬格诗行最相称,但是这种六音步的抑扬格诗行我们德国人觉得太长;我们德国人由于缺乏形容词,只要有五音步就够了。英国人由于他们的单音节的词很多,需要的音步还要少。”

随后歌德让我看了几幅铜版画,然后谈到了早期德国的建筑艺术,并说他今后愿意带我看看一些这类的建筑物。

他说:“在早期德国的建筑艺术的作品里,你可以看到一种特殊情况的全盛时期。谁要是直接看到这样的全盛时期,就只会赞叹不已;可是,谁要是向内看植物的秘密的内在生活、力量的运动,以及怎样逐渐地开花,谁就会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愿设法让你在今年冬天了解一些有关早期德国建筑艺术的情况,以便你明年夏天到莱茵地区作一次旅行,相信你看了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之后,会从中得益不浅。”

听了歌德的这番话,我心里非常高兴,并对他表示感谢。

1823年10月25日星期六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在歌德家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他坐在书桌前的一张木制的扶手椅上;他看上去心情特别安定,像一个内心完全充满宁静的人,或像一个正在想到一桩甜蜜幸福的事情的人,这甜蜜幸福的事情他已经享受过,现在它再次大量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歌德的仆人斯塔德尔曼在歌德的附近为我放了一把椅子。

我们开始谈论戏剧,因为它是我今冬的主要兴趣之一。劳帕赫[19]的《尘世的黑暗》是我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最后一出戏。我对这出戏的评价并不高,因为它缺乏艺术表现力,观念占了上风,而不是生活占了上风,抒情性多于戏剧性。剧情显得冗长,用五幕表达的东西,用两幕或三幕就足以表达清楚了。歌德补充说,整个剧本的思想围绕着贵族统治和民主政治转,缺乏对普通老百姓的关注。

与此相反,我称赞我所看过的科策布[20]的剧本,即他的《亲属关系》和《和解》。我认为这两部剧本不仅及时地反映现实生活,而且成功地抓住了现实生活的那些引人入胜的方面,而且有时表达得非常精辟和真实。歌德赞成我的观点。他说:“保持了二十年、并受到人民喜爱的东西,想必有点儿名堂。科策布要是待在他的圈子里,并且不超越他的能力,他通常都能写出一些好作品。他的情况和柯多维茨基[21]的情况一样,后者也擅长画市民的场面,但是要他去画罗马或希腊的英雄,他就会一事无成。”

歌德向我列举了科策布的一些好剧本,特别是他的四幕喜剧《那两个克林柏格》。歌德补充说:“不要否认,科策布熟悉生活,注意着周围的一切。”

歌德继续说:“不能否认,现代的悲剧诗人也有思想和某种诗意,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缺乏简单、生动的表达能力;他们追求某种超出他们的能力的东西,在这方面我想把他们称之为勉强的有才能的人。”

我说:“我怀疑这样的诗人能用散文写一部剧本,我认为,能否用散文写剧本,这是他们是否有才能的真正的试金石。”歌德同意我的看法,并补充说,诗行可以提高诗意,或者简直可以诱出诗意。

接着我们谈到了他目前正在做的工作。他告诉我他已写好了他的《经过法兰克福和斯图加特前往瑞士的旅行》,他已把这部作品分三册出版,并打算把它们寄给我,以便我读一读细节,并提出一些建议,怎样把它们组织成为一个整体。他说:“你会看到,我只是把瞬间看到的东西记下,根本没有想到计划和艺术上的完美。这就好比把一桶水倒空一样。”

我很喜欢歌德的这一比喻,我觉得,它很适合于用来表示某种无计划的东西。

1823年10月27日星期一

今天早上,歌德派他的仆人来邀请我今晚到他家里喝茶和听音乐会。仆人给我看了被邀请的客人的名单,我从名单上看出今晚到歌德家里做客的人很多,知道茶会和音乐会肯定非同一般。仆人说,有位年轻的波兰女人[22]已经来了,她准备在晚会上演奏几首钢琴曲。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此后,歌德的仆人给我送来了剧场的入场券,今晚上演海因里希·贝克[23]于1798年根据英文本改编的喜剧《象棋机》。我不知道这部喜剧,可是我的女房东滔滔不绝地称赞这部喜剧,以致我渴望去看一看。此外,我整天感到身体不大舒服,对我来说,看一出喜剧要比参加一个好的社交晚会更合适。

傍晚,戏开演前一个小时,我去看望歌德。这时,他的家里已经非常热闹。我在走过时听到在一间较大的房间里有人在给钢琴校音,作为音乐演奏的准备。

我发现歌德独自一人在他的房间里;他已经穿着节日的盛装,看到我来,他似乎很高兴。他说:“那就待在我这儿吧,我们要一直聊天,直到其他的人来到了为止。”我心里想,这下你走不开了,你得待在他这里;现在你和歌德单独待在一起,这当然很愉快,但是,当许多你不认识的先生和女士出现的时候,你就不会感到如鱼得水了。

我和歌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过了不久,我们开始谈论戏剧。我趁此机会重复我说过的话,即我认为戏剧始终是我获得新的愉快的源泉,尤其是因为我以往几乎什么戏也没有看过,而现在几乎所有的剧本都给我留下一种非常新的印象。“是呀,”我补充说,“我的情绪很坏,以致我今天甚至感到不安和陷入内心冲突,尽管我即将参加今晚在你家里举行的重要的晚会。”

歌德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停止了讲话,睁大眼睛,友好地望着我。片刻之后,他继续说:“你去看戏吧!请不要客气!如果今晚上演的这出喜剧更能给你带来愉快,更适合你的心情,那你就去吧。我家里举行的是音乐会,这样的音乐会常举行,你还有机会参加的。”“是的,”我回答说,“我想去看戏;此外,要是我笑,这也许对我会好一些。”“那好吧,”歌德说,“那你在我这里就待到大约六点钟为止,我们还可以聊一会儿。”

斯塔德尔曼带来了两支蜡烛,他把它们放到歌德的书桌上。歌德请我坐到烛光前面,因为他要让我读点东西。他要让我读什么呢?那就是他的最新的和最心爱的诗,他的关于马里恩浴场的《哀歌》。

这里,我得就这首诗的内容补充说几句话。就在歌德这次从所谓的温泉浴场回来不久,这里传播着一则谣言,说歌德在温泉浴场认识了一位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同样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士,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感。每当他在浴场的林荫道上听到她的声音时,他总是脱下帽子,朝她跑过去。他一刻也不离开她,就这样,他幸福地生活了几天;然后,分离使他非常难过,在这种痛苦的情况下,他写了一首非常优美的诗,但是,他把这首诗视为一种圣物,并把它秘藏起来。

我相信这种谣传,因为它不仅完全符合歌德硬朗的身体状况,而且完全符合他的创造性的智力和健康活泼的心。我早就强烈地希望读到这首诗,但出于礼貌不好向他提出请求。所以当歌德主动提出要我看这首诗的时候,我的确感到受宠若惊。

他亲手用拉丁字母把诗句写在坚固的仿羊皮纸上,并用一张红色的摩洛哥羊皮把它包起来,然后用一根丝带系好。这样,仅仅根据外表,我便能做出判断,歌德特别重视这首诗,认为它的价值高过他其他的诗。

我非常高兴地看了诗的内容,发现每一行诗都在证实着大家的传闻。可是头几行诗马上表明,歌德并不是这一次才认识那位年轻的女士的,而是再次认识她了。这首诗总是围绕着它自己的轴在转,似乎总转回到它出发的地方。诗的结尾不可思议地突然中断了,显得异常奇妙和动人。

当我读完诗的时候,歌德又朝我走来。“是吧,”他说,“我已经让你看了点好东西?几天以后,你应该告诉我你对这首诗的看法。”

听了歌德的这句话,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并没有要求我立即做出判断,而是让我有几天思考的时间,因为这首诗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新和太快,所以我不可能说出某些恰如其分的意见。

歌德答应另找空闲的时间让我再读一读这首诗,因为戏开演的时间快到了,我和他热烈握手告别。

《象棋机》可能是一出很好的戏,演出可能也很好,可是我看戏的时候心不在焉,我的心思全在歌德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