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824年(4)
1824年2月28日星期六
歌德说:“有一些杰出的人物,他们不会即席和草率地写出任何东西,他们的本性要求他们对每次要写的题目安安静静地进行深入的研究。这种人往往使我们感到不耐烦,因为我们很少从他们那里获得我们马上就要用的东西。但是只有这条路才能达到最高成就。”
我把话题转到兰堡[58]。歌德说:“他当然完全是另一种艺术家,具有非常令人高兴的才能,也就是即席创作的才能,他的这种本领没有别人能比得上。有一次在德累斯顿,他叫我出个题目给他画。我出的题目是阿伽门农从特洛伊回家,刚下车要跨进家门槛,心里就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你会承认,这是一个极难画的题目。要是让另一位艺术家画这个题目,他就会要求有深思熟虑的机会。但是我的话刚出口,兰堡就开始画起来了,而且马上正确地理解了题目的要旨,这使我不得不十分钦佩。我不否认,我很想得到兰堡的几幅素描。”
我们又谈到一些其他的画家。他们以一种轻率的方式进行创作,以致最终毁于浮浅的模仿。
歌德说:“浮浅的模仿总是希望尽快地做完工作,对工作本身并没有乐趣。可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却在工作过程中感到最大的快乐。鲁斯孜孜不倦地画山羊和绵羊的毛发,从他画的无数细节中可以看出,他在工作过程中享受着最纯真的幸福,并没有想到尽快把工作做完了事。
“才能较低的人对艺术本身并不感到乐趣;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只是想到一件完成了的作品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报酬。有了这种世俗的目标和倾向,就决不能产生什么伟大的作品。”
1824年2月29日星期日
星期天十二点,我去看歌德。吃饭前他曾派人邀请我乘车兜风。
当我走进他房间的时候,我发现他正在吃早饭。我坐到他的对面,把话题引到我们共同做的那些涉及他作品重新出版的工作中。我对他说,我希望把他的《众神,众英雄和维兰德》以及他的《牧师的书信》一起收入这个新的版本。
歌德说:“在我现在的立场上,我对那些青年时期的作品根本不想加以评价。我希望你们年轻人去评价它们。我不愿责骂那些初步尝试[59];我那时当然还没有明确的目标,我出于一种无意识的冲动努力进行创作,但是我感到我的道路是正确的,我有一根寻矿杖,它会向我指出金子在什么地方。”
他补充说:“任何伟大的天才人物,他的情况想必是这样的,否则的话,当他在这混杂的世界上觉醒的时候,就无法理解正确的东西,同时无法避免错误的东西。”
此时,马车已驾好马。我们朝耶拿方向驶去。我们谈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歌德提到法国的那些新近出版的报纸。
他说:“法国的君主立宪制,由于法国人民中间有许许多多腐化堕落的分子,建立在完全不同于英国的君主立宪制的基础之上。在法国,通过贿赂可以达到一切,甚至整个的法国大革命都是由各种各样的贿赂指导的。”
接着歌德告诉我欧根·拿破仑[60]逝世的消息。这消息是今天上午到达的,它似乎使歌德非常悲伤。歌德说:“欧根·拿破仑是一位伟人,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世界由于失去这样一位重要的人物而变得更加可怜了。我本人认识他,去年夏天我还和他在马里恩浴场相聚。他是一位年龄大约二十四岁的美男子,可是他看上去似乎老了不少,这不足为怪,如果我们考虑到他经历了些什么,他在自己的一生中一次又一次地出征,一次又一次地完成丰功伟绩。在马里恩浴场度假的时候,他曾告诉我他的一个计划,他和我多次讨论这个计划的实施。他打算修筑一条运河,以此把莱茵河和多瑙河连接起来。如果我们考虑到地方当局的反对,就会明白这是一项多么巨大的工程。但是对于一个在拿破仑手下服役,并和拿破仑一起使世界震撼的人来说,一切都有可能办到的。卡尔大帝也曾有过同样的计划,而且让人开始了这项工作,但是工程不久就被迫停止了,因为沙子不坚固耐久,土块从两边不断地倒塌下来。”
1824年3月22日星期一
饭前和歌德乘马车前往他的花园。
这个花园坐落在伊尔姆河对岸,它的附近是一座公园,它的西面是丘陵起伏的山坡,这样的地理位置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这个花园不受北风和东风的影响,但一直受到来自南方和西方的暖气流的影响,所以在秋天和春天的时候,歌德特别喜欢到这气候和风景非常宜人的地方逗留。
这里离坐落在西北方向的城市很近,只需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到达那里,可是你如果举目环顾,却看不到城市附近通常可以看到的高耸入云的建筑物或塔尖。公园的那些又高又密的树遮住了所有朝那边的视线。它们向左延伸,也就是向北延伸,在星星的名义之下,一直延伸到直接从花园前经过的马路旁边。
朝西面和西南面看去,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草地,伊尔姆河以一箭之遥的距离静静地蜿蜒地流过草地。在伊尔姆河的对岸,同样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在它们的斜坡上和高处,生长着高大的赤杨、白蜡树、黑杨和白桦,它们的叶子呈现出各种细微的差别。广阔的公园呈现出一片绿色,将近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它将地平线限制在使人喜悦的距离之内。
从公园往草地看,特别是在夏天的时候,你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你置身于一座森林的附近,这森林正向离此数小时远的地方延伸。
你会想,每时每刻想必会有一只牡鹿或一只小鹿出现在草地上。你会感到你置身于非常寂静和安宁的大自然之中,因为这伟大的寂静往往由于山鸟的孤单的叫声,或由于森林里的乌鸫的断断续续的歌声而被打破。
但是,塔楼上的钟偶尔发出的敲击声,公园高处孔雀发出的叫声,或军营的士兵的击鼓声和吹号声,会把我们从这种完全寂静的梦想中唤醒,而且使我们愉快地醒来,因为随着这样的声音,你仿佛感到你以为离你几里远的家乡城市就在你的附近。
在某些天和某些季节里,这里的草地上并不孤寂。你很快就会看到一些乡下人,他们前往魏玛赶集或干活,或从那里返回来。很快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散步者,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伊尔姆河散步,尤其喜欢朝着上魏玛的方向漫步,在某些天,上魏玛是游客很喜欢去的地方。收获枯草的时候,这些地区人山人海,十分热闹。随后,你看到成群的羊在吃草,也能看到附近的庄户人家的膘肥体壮的瑞士产的牡牛。
可是今天,所有那些使人赏心悦目的夏日景象还没有出现。草地上几乎看不到几处绿色的地方,公园里的树木还长着褐色的树枝和苞蕾。可是花鸡的叫声,以及偶尔听到的山鸟和乌鸫的叫声,预示着春天即将来临了。
这里的空气宜人,像是夏天的空气。一阵非常温和的西南风吹来。
一些小的雷雨云从晴朗的天空中飘过;在很高的地方,卷云带正在消散。我们仔细地观察云彩,发现下部区域的已结成团的云同样开始消散,歌德由此得出结论,气压计想必开始上升。
接着歌德大谈气压计的上升和下降。他把气压计的上升和下降称作肯定水和否定水。他谈到地球按照永恒的法则所进行的呼吸,谈到持续不断的肯定水(即下雨)可能会引起大洪水。他还谈到每个地区都有它自己的大气层,但是欧洲的气压高度大致相同。大自然是不可比拟的,在大量不合常规的情况下,要找到规律性的东西是困难的。
当歌德传授给我这些高深的知识的时候,我们在花园里的宽阔的沙路上走来走去。我们走近那幢房子,他命令他的仆人打开房门,以便往后让我看它的内部。我看到房子被涂成白色的外面全都被蔷薇包围着,它们由栅栏支撑着,一直蔓延到屋顶上。我绕着房子走,特别引起我兴趣的是,我发现沿墙的那些蔷薇枝上有大量形形色色的鸟窝,它们从去年的夏天一直保持到现在,由于树叶很少,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特别是金翅雀和各种各样的篱雀的窝,有的建得高一些,有的建得低一些。
接着歌德把我引进屋内,去年夏天我错过了机会,没有看到房子的内部。在地下室里我只发现一间可以居住的房间,它的四壁上挂着几张地图和铜版画,还有一幅与真人一样大小的歌德的彩色肖像,这幅肖像是迈耶在他和歌德从意大利返回不久画的。在画面上,歌德是一位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皮肤黑黝黝的,有点儿肥胖。缺乏生气的脸的表情很严肃;人们以为看到了一个为未来的事业操心的男子。
我们上楼进入上面的那些房间。我发现三个房间和一个小陈列室,它们的面积很小,而且缺乏舒适的设备。歌德说,他在青年时代曾愉快地在这里居住,非常安静地工作了一段时间。
这些房间的气温有点儿凉,我们又渴望户外的温暖。在中午的阳光下,我们在干道上走来走去,一边谈论着当今的文学、谢林以及普拉滕新近创作的几部剧本。
可是不久,我们的注意力又转回到我们周围的最亲近的大自然上。
壮丽贝母和百合花又长出新枝,路两边的锦葵也已经发绿,从土里冒了出来。
花园的上部分坐落在丘陵的斜坡上,这是一块草地,上面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果树。几条小路沿着山坡盘旋而上,偶尔又盘旋而下,我禁不住想到上面看看。歌德登上这些小路,快步走在我的前面,我为他的精神充沛感到高兴。
在上面的荆棘的旁边,我们发现一只雌孔雀,它似乎是从皇家公园弄到这里来的。此时歌德告诉我,他在夏天常用一种孔雀喜欢吃的饲料把皇家公园里的孔雀吸引到这里,并使它们习惯在这里生活。
当我们沿着另一边的弯弯曲曲的小道往下走的时候,我发现灌木丛中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一首名诗的诗句:这里情人默默地思念他的情人——我感到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古典的地方。
在离石碑不远的地方,我们看到几棵尚未长得粗壮的橡树、冷杉、白桦和山毛榉。在那几棵冷杉的下面,我发现肉食鸟吐出来的未消化的残食。我把它拿给歌德看。歌德回答我说,他在此地经常发现肉食鸟吐出来的残食。我由此断定,这几棵冷杉想必是那几只人们在这个地区经常发现的猫头鹰喜欢栖息的地方。
我们绕着这几棵树走,又回到了房子附近的干道上。我们刚才看到的橡树、冷杉、白桦和山毛榉,它们混合生长,形成一个半圆。半圆内的空间像一个洞穴,以拱形树冠盖之。半圆内有一张圆桌,周围有几张小凳。我们坐在小凳上。阳光灼热,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无叶的树投下的少量的阴影无疑是一种善行。歌德说:“夏日炎炎,这里是最好的避暑之地。四十年前我亲手栽种了这些树,我很高兴它们已长成大树了,好久以来我已经享受它们的阴影给我带来的快乐了。这几棵橡树和山毛榉的叶子就连最强烈的阳光也穿不过。在温暖的夏日,饭后我喜欢坐在这里,周围的草地上和整个公园里往往万籁俱寂,用古希腊人的话说,这里潘神正在睡觉。”
此时我们听到城里的钟已敲两点,我们于是乘马车返回。
1824年3月30日星期二
今晚在歌德家里,只有我和他在一起。我们谈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还喝了一瓶葡萄酒。我们谈到法国戏剧和德国戏剧的对比。
歌德说:“在德国观众中很难见到在意大利和法国常见的那种纯正的判断。在德国特别对我们不利的是在舞台上演出各种各样性质完全不同的戏剧。例如在同一个舞台上;我们昨天看的是《哈姆雷特》,今天看的是《斯塔波尔》[61],明天我们欣赏的是莫扎特的《魔笛》,后天又是《新的幸运儿》[62]。这样就在观众中造成判断的混乱。由于把不伦不类的东西混在一起,这样就使观众不知怎样去理解和欣赏。此外,由于每个观众都有自己个人的要求和愿望,他总是爱到他的要求和愿望能够得到满足的地方去看戏。今天在这棵树上摘得无花果,明天还想去摘,但摘到的却是黑刺莓,这就不免扫兴了。可是,谁爱吃黑刺莓,谁就应该到荆刺丛中去找。
“席勒有过一个好念头,他要建造一座专演悲剧的剧院,每周只为男人们演一部剧本。但是建造这样一座剧院要在大都会里才能办到,而在我们这样的小城市里是无法得到实现的。”
接着我们谈到伊夫兰德[63]和科策布。歌德给予这两位剧作家的创作风格以很高的评价。他说:“正由于一般人不肯严格区分体裁种类的毛病,这两位剧作家的剧本往往受到不公正的谴责。我们还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才会再见到像他俩那样有才能的为群众所喜爱的作家。”
歌德接着说:“我称赞伊夫兰德的《老光棍》,我曾看过它的演出,它曾给我带来很大的乐趣。这毫无疑问是伊夫兰德的最优秀的剧本,也是唯一一部证明他从平淡无奇走向思想性的剧本。”
接着他谈到了他和席勒共同创作的、作为《老光棍》的续篇的剧本,但是这剧本并没有写成,只是以谈话的方式创作的。歌德一场一场地向我讲述了剧本的情节,情节非常有趣,娓娓动听,我听了非常高兴。
接着歌德谈到了普拉滕的某几部新的剧本。他说:“从这几部剧本中可以看出卡尔德隆的影响。它们写得很俏皮,从某种意义来说,也很完整,但是它们缺乏一种特殊的重心,缺乏某种重大的思想内容。
它们不能在读者的内心里激起一种强烈而持续的兴趣,只是轻微地和暂时地触动一下心弦。它们像浮在水面上的软木塞,不产生任何印象,只轻飘飘地浮在水面。
“德国人所要求的是一定程度的严肃认真,是思想的伟大和感情的丰富。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席勒受到普遍的高度评价。我绝对不怀疑普拉滕的才能,但是也许由于艺术观点错误,他的才能在这些剧本里并没有显示出来,而显示出来的是丰富的学识、才智、适当的幽默以及许多完善的艺术手腕;但这一切,特别是对我们德国人来说,都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