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冒险史(1)
《冒险史》是柯南·道尔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共12篇,本书选择了其中的9篇编辑入册。福尔摩斯的故事,总是案情离奇,节奏明快,令所有的侦探迷们大呼过瘾。可以说,柯南·道尔是侦探小说的鼻祖,而他的短篇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但情节环环相扣,不到最后,永远也猜不出真正的谜底。
波希米亚丑闻
一
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位杰出的推理家,他具有十分冷静及缜密的思维,他的观察和推理能力举世无双。然而正是因为他太理性、太有逻辑性,且思维严谨刻板,所以所有的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是绝缘的。
他从来不说甜言蜜语,在我的记忆里,他除了会冷嘲热讽之外,就没说过一句柔情一点的话。作为他最亲密的朋友,我是这样理解的:对一个训练有素的推理家而言,感性的东西会乱其心志,扰乱他的判断能力,分散他的精力。这就像精密仪器中落入了一颗沙粒,又如高倍数放大镜产生了裂纹一样,是件令人难以容忍的事情。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有一个女人却一直留在他的心里,使得其他的女人在他的心里都黯然失色。她的名字叫艾琳·艾德勒,已故。
我结婚后,沉浸在婚姻带给我的幸福之中,我们已经很少见面了。不过有时我也会想起他,或者猜度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或许他还依然埋在他的旧书堆里,又或者陶醉在研究各种谜案当中……那是个自由放荡的家伙,不屑于混迹上流社会,他认为那种闲散奢华的生活如毒品一般会消磨人的意志。所以在没有案子的时候,他宁愿关在家里看书,也不愿去参加所谓的交际活动。
1888年3月27日晚上,我出诊回来(此时我已经开了家诊所)时经过贝克街,经过那熟悉的门口时,突然就有想去见见这位老兄的冲动,想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朝那间屋子走去,这时他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窗户里映射出他消瘦高大的身影。我停下脚步,在窗前看了会儿,他的身影来回晃动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对我的来访,他似乎并不怎么热情,但我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还是欢迎我的造访的。
他让我在扶手椅上坐下,扔了盒雪茄烟过来,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气炉。然后他就站在壁炉前看着我。
“看样子你现在过得很不错,结婚是个正确的选择。”他说,“你的体重应该是增加了七磅半(1磅约等于0.45千克)。”
“七磅!”我回答说。
“哦,是嘛。”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真是娶了位好妻子,不过可惜,你家的侍女可不怎么让人称心。”
“我的天!”我好奇地看着他说,“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居然连我家侍女的好坏都能看得出来!要是换在古代,你肯定要被火刑活活烧死。是的,她做起事来毛手毛脚,已经被我妻子打发走了。”
“嗯,不只如此,我还猜出你又重操旧业行医去了。”他蹙了蹙眉,看着我继续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不会再行医了。看来男人一旦结了婚就会变得有责任心,哈哈!”
我看着他满是自信的笑,再一次被他的推理能力征服,“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这很简单,你最近被雨淋湿过吗?”
“是的,星期四那天我步行到乡下去过一趟,回家时淋了场雨。”
“你左脚的鞋子上,也就是炉火刚好照到的地方,有被刮过的裂痕。很明显,这些裂痕是有人为了去掉沾在鞋跟的泥疙瘩,毛手毛脚地刮过后造成的。所以,我就得出这样的双重推断:你曾经在恶劣的天气中出去过,你的皮靴上出现的裂痕是伦敦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女仆干的。至于猜到你重操旧业,这就更简单了,你身上带着碘的气味,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色斑点,大礼帽右侧面鼓起一块,表明你曾戴过听诊器。我说得对吗,华生?”
在听完他的分析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听你推理之前,总是让人迷惑不解,可是听你一点一点地解释出来后,又总觉得如此简单。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差,可我为什么没有你的分析能力呢?”
“这是因为你是在用眼睛看事物,没有用心去观察。”他点了根烟,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我来考考你,从大厅到这个房间,一共有多少个台阶?”
我愣了一下,平时虽然经常走那台阶,但确实没留意过有多少级,“我没去数过。”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知道共有十七级台阶,因为我不仅用眼睛看了,而且还用心在观察。”他从桌子上拿出一张粉红色便笺纸递给我,“给你看看这个。”
这是张没有日期、签名和地址的便笺,上面这样写道:
某绅士将于今日十九时三刻造访,有要事与阁下商量。阁下近日为欧洲王室出力效劳,足见是个可委以重任之人,届时望莫外出。来访之客如戴面具,还望海涵。另外此事请务必保密,不要外泄。
“这便笺是什么意思,如此神秘?”
“你从中看出什么来了吗?”
我仔细地看了便笺的笔迹以及纸张,然后学着福尔摩斯的推理口吻说:“纸的材质十分厚实,很贵,我想这便笺的主人十分富有。”
“你分析得很到位。”他点点头,“你把纸凑到亮处照一下看看。”
我照着福尔摩斯的话做了,居然发现了另一个秘密,在纸张的纹理之中印着几个字母,依次是:E、g、P、G、t。
“你理解这五个字母的意思吗?”
“这应该是制造商的名字。”
“你错了!”福尔摩斯说,“‘G’和‘t’应该是‘Gesellschaft’的缩写,也就是德语中‘公司’的意思,相当于英语里的‘Co.’,是一个惯用的缩写词。‘P’代表‘Paper’,是纸的意思。嗯,还有‘E、g’两个字母,我觉得应该是个地名。”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大陆地名词典》翻了起来,“有了,Egria,波希米亚,是一个说德语的国家,离卡尔斯班不远。以瓦伦斯坦卒于此地而闻名,同时也以其玻璃工厂和造纸厂林立而著称。哈哈,华生,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得意地从嘴里喷出一大口蓝色的烟雾。
“这纸是波希米亚制造的。”
“不错,而且写这张便笺的应该是个德国人。”
“为什么会是德国人?”
“我是从句子的结构中揣摩出来的,俄国人和法国人的语气和句型结构不会是这个样子。哦,他来了。”
我侧耳一听,外面果然有马蹄声传来,而且听声音是两匹马。福尔摩斯因他的推测马上就可以验证了,看上去有点兴奋,吹了声口哨,走到窗户边上去看,“是一辆可爱的小马车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价值一百五十畿尼(一种英国金币)。华生,要是没有意外的话,这个案子可以让我们的钱袋子鼓起来了。”
“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你不是也想知道这张便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他诧异地说,“哦,我明白了,是你的妻子规定每天必须按时回家是吗?男人怕妻子也不是什么丑事,你回去吧。”
我本来是想回家的,一听这话,就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当我看到他转身去开门时,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才醒悟过来,我上当了,他这激将法用得实在绝妙!
进来的那人体形高大,其身高不下六英尺,胸宽肩阔,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他衣着之华丽可以用奢侈来形容,但是这种装束在英国看来,显得有点庸俗。他的袖口和双排纽扣的上衣前襟开衩处都镶着很宽的羔羊皮,肩上披的深蓝色大氅用猩红色的丝绸做衬里,领口别着一只火焰形的用绿宝石镶嵌的饰针。加上脚上穿着一双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镶着深棕色毛皮,这就使得他整个外表更加的奢华和粗俗。他手里拿着一顶大檐帽,脸的上半部被一只黑色面具遮住,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但从这张脸的下半部分看,他的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长又直,给人一种十分顽固的感觉。
“你收到便笺了吧?”他的声音沙哑而厚重,眼睛不停地在我们两人之间移动,显然还不知道谁是福尔摩斯。
“您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他经常帮我一起办案子。我该怎么称呼您?”
“我叫冯·克拉姆伯爵,是波希米亚贵族。”他看了我一眼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要说的这件事情非常重要,它有可能改变一个欧洲王族的历史,所以,我想跟您单独谈谈。”
我站起来要走,福尔摩斯拉住我的手说:“冯·克拉姆伯爵,我刚才说过了,他是我的朋友,跟我一起办理过很多案子。你要么跟我的朋友一起谈,要么免谈。”
伯爵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说:“那么我们就来个约定,在两年内必须对我今天说的话保密。”
“放心吧,伯爵,作为一个侦探,基本的职业道德我懂的。”福尔摩斯答道。
“我也是。”我也表明了我的态度。
“请原谅,我必须戴着面具与你们交流,派我来的人不想让我暴露身份,所以,我可以向你们坦率地承认,冯·克拉姆伯爵只是我的一个代号而已。”
“这是你的自由。”福尔摩斯冷冰冰地答道。
“这件事情现在十分微妙。”我们的客人略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措辞,“坦白说,这是王室的一个丑闻,如果不能及时采取措施,会使伟大的奥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
“先生,为了节约彼此宝贵的时间,您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白一点吧。”福尔摩斯不耐烦地瞧着他那身躯魁伟的委托人。但他接下去的一句话,让我吃了一惊,“陛下,如果您肯将事情的原委说明白一点,我们会更愿意为您效劳。”
这位客人终于坐不住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停地来回踱步。我惊讶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他却只是朝我微微一笑。
我们的客人激动地走了几圈,突然一把扯去脸上的面具,大喊道:“你的确非同一般,福尔摩斯先生。”
“在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今天面对的是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施泰因。”福尔摩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喃喃地说,那神情和他与街头的小混混交谈时并无两样。
“请你理解我隐瞒身份。”他又重新坐下来,拍了拍他那又白又高的额头,恢复了进门时的平静和高傲,“那我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跟你叙述一遍。”
“请讲吧,先生。”福尔摩斯说完,慢慢地闭上眼。
“大约在五年前,我在华沙访问的时候,结识了当时著名的女冒险家艾琳·艾德勒。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
“华生,帮我查一下这个叫艾琳·艾德勒的女人。”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闭着睛。
我看着他的神情觉得暗暗好笑,两个高傲的家伙狭路相逢,强强相遇,这是较上劲了。
福尔摩斯有个习惯,就是把他所遇到的人和事的资料都记录下来,贴上标签后备案。如此一来,只要遇上他记不太清楚的人或事,只需按标签一查就能明了。
我很快找到了关于艾琳·艾德勒的资料,“艾琳·艾德勒,1858年生于新泽西州,曾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低音歌手,现退出了歌剧舞台,住在伦敦。”
“嗯,一点也不错。”福尔摩斯依然闭着眼睛,“陛下,据我所知,您和这位女歌手有过一段浪漫的故事,您曾给她写过几封信,但现在这些信让您受到了威胁。我想这就是您来找我的原因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现在头疼的是怎么才能……”
“您与她秘密结婚了吗,可有法律文书或相关证明?”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说。
“都没有。”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没有任何有效的证明,那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如何会用书信威胁到您?”
“那是我的私人信笺,上面有我的签名。”
“哼,那可不见得!”福尔摩斯哼了一声,“信笺可以去偷,签名也是可以仿造的。”
“还有我的印鉴。”
“这个也可以仿制。”
“信里还有我的照片。”
“照片可以用钱去买。”
“可那照片是我们俩的合影。”
“噢,这可有点不妙,陛下,您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呢?”
“那时——太年轻,在爱情面前,完全失去了理智。嗯,不过,我现在也不过三十岁而已。”
再高傲的男人,在因为女人犯下错误时,都会失去锐气,我们的这位国王现在已完全没有了高傲的神态,“在来找你之前,我尝试过很多方法,但都没有把照片拿回来。”
“用钱也买不回来吗,不惜一切代价?”
“她不卖,用多少钱她都不卖。”
“看来她是决定跟您较劲了。”福尔摩斯这时终于把眼睛睁开了,“那就只好去偷了。”
“我已经试过五次了。”国王无奈地说,“有两次我出钱雇的小偷搜遍了她的整个房间。还有一次在她旅行时,我们换掉了她的行李箱。另有两次我们甚至对她进行了拦路抢劫,都一无所获。”
“看来这位小姐真是个能人!”福尔摩斯笑着说,“你行动了这么多次,难道连照片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吗?”
“没找到丝毫线索。我真想不明白,她会把照片藏在什么地方。”
“这的确是件十分折磨人的事情。那位小姐想拿照片做什么?”
“她想毁了我。”国王愤然说。
“怎么个毁法?”
“我即将与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札克斯迈宁根结婚了。你知道王室的规矩,只要我的行为被怀疑,这桩婚事就会告吹。”国王生气地说道,“艾琳·艾德勒威胁我说,她会把照片送给公主当结婚礼物。”
“天,真是位执着的姑娘!”
“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在我看来,她既有美丽迷人的容貌,又有男人般坚强的意志,她要是发了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国王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发白,他显然十分担心。
“那您能确定她现在还没把照片送出去吗?”
“能确定。”国王肯定地说,“她说过,要在婚礼当天,把这份特殊的礼物送到,就是下周一。”
“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三天的时间了。”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但这并非是他漫不经心的表现,我看得出,他是真累了,“陛下是否暂居在伦敦?”
“是的,我暂时住在兰厄姆旅馆,用的是冯·克拉姆伯爵这个称呼。”
“嗯,好,我会以写信的方式通知您事情的进展。”
“这太好了,希望您能早日偿我所愿。”
“关于钱的问题,我还得跟您谈谈。”
“这个不用谈,由您全权处理。”
福尔摩斯认真地看着他的委托人问:“你是说我说多少就是多少吗?”
“是的,先生。”国王诚恳地说,“为了那张照片,就算让我拿出一个省的领土出来我都乐意,别说是您的费用了。”国王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从他的大氅里取出一个很重的麂皮袋子,这袋子应该有些分量,放到桌子上时发出“砰”的一声响。
“这里是三百镑金币和七百镑钞票。”
福尔摩斯认真地取出一张纸,写了一张收据交给国王,“那位美丽的艾琳·艾德勒小姐住在哪里?”
“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国王流利地报出地址后说,“照片是六英寸(1英寸=2.54厘米)的。”
福尔摩斯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那么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陛下,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给您带去好消息。”
国王走后,福尔摩斯对我说,“华生,明天下午三点钟你到我这里来,我们来聊聊这件小事情。”
我看着他笑着说:“你有把握了吗?那位国王费了那么大劲都没找到丝毫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