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杀背后的暗算(1)
困局
两个半时辰后,火车又一次开动了。
在彰德府上车的人,形色俱全,这使得局势变得更加纷繁复杂。白孜墨派四位次捕把守二号车厢两端的入口,三位捕头负责过道的站桩,他则亲自坐镇在中包厢的门口。
作为贵宾车厢的二号车厢上,总共配置了三间包厢,除铁良住的中包厢外,左包厢里住着一位在彰德府上车的官员。白孜墨亲自去询问过,那是一名进京赴任的太医院医士,姓冷,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药童随行。医士出示了吏部发放的调任文书,身份肯定没有问题。火车途经广平府时,又上来一个男人,满脸的痘印,身穿黑底红心元宝大棉褂,一派富商打扮。这富商看都没看白孜墨一眼,径直住进了右包厢中。
白孜墨立刻对这位富商上了心。从早到晚,富商只出来上过两趟厕所,除此之外再没露过面。
白天相安无事,时间随着过往的风景而逝。
到了入夜时分,由曹彬把守的一侧入口,忽然喧闹起来。
一个中年胖女人被拦截在入口处,正鼻孔朝天地与曹彬和另一位次捕交涉。在胖女人的身后,站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白皙的右手搭在车厢壁上,穿着打扮均透出一派风尘气息。
“里儿有位官爷,早先讲好了价钱,说一到夜里,就送这位水姑娘进去伺候。”胖女人左手叉腰,右手指指点点,用肥得流油的嗓音说,“你们是那位官爷的下属吗?既然不是,可就不要拦着道啊?”
贺捕头走过来搞清楚了状况,回去向白孜墨禀报说:“白捕头,是两个娼马子,说左包厢的太医院医士订了夜票,死活要送一个姑娘进来。”娼马子是北方的江湖话,意指妓女。那年代有这样一批老鸨,没有盘楼的资财,就带了姑娘们四处游走,或赶马车,或乘火车,沿路接活儿,成本低廉,赚头十足,倒成了乱世当中青楼行当的一条活路。
白孜墨手指左包厢:“去问问。”
贺捕头走到左包厢外敲响房门,里面传出那医士的声音:“谁?”嗓音里透着一丝紧张。
贺捕头问了话,那医士回应说:“是我要的人,劳烦诸位大人给抬抬手,放她们进来吧。”
贺捕头将原话转述给白孜墨,白孜墨说:“搜身,如果没有问题,就放进来。”
曹彬搜了老鸨的身,又搜了水姑娘的身。老鸨掩嘴笑道:“啊哟,这位爷,想要姑娘就直说,外面还有的是啊!这位水姑娘,里儿的官爷可是点过名道过姓的,您下手轻省点儿,咱家的姑娘细皮嫩肉,水灵水灵的,可别给摸坏了。”
倒也没搜出什么,曹彬和另一位次捕放了行,老鸨和水姑娘挥舞着带浓郁香气的绢丝,摆媚卖俏地走进了二号车厢。经过贺捕头的身边时,想是因为贺捕头容貌俊朗,水姑娘回过头来,娇媚地打量了他一眼。
老鸨敲响左包厢的门说:“官爷呐,您点过名的姑娘,咱给您送来了。”
门开了一溜缝,那小药童探出脑袋,略显神秘地瞅了左右一眼,然后快速地付了银两给老鸨,将水姑娘拉进门里,急急忙忙地合上了门。
老鸨笑起来:“啊呀,瞧给您急的!水姑娘,好生把官爷伺候舒服了!”将银子揣进衣服内层的纽扣袋中,扣好纽扣,又拍了拍,像是怕掉了,直笑得合不拢嘴来。她往回走,一步一摇地走回车厢的入口处,回头冲曹彬吆喝:“这位爷,咱家的姑娘个个活儿好,您要是想寻快活,记得来五号车厢找咱,哈哈哈。”一路撒着放肆的笑声,扭着水桶般圆肥的屁股走了。
老鸨走后,白孜墨微微侧头,问身旁站桩的贺捕头:“你怎么看?”
贺捕头望了一眼老鸨的背影:“娼马子没假,老鸨却是在探路。”
白孜墨赞成了贺捕头的说法,点头说:“这老鸨脚踩蝴蝶步,意在度量距离长短,不可不防啊。”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包厢,又说,“左包厢的太医院医士,调任文书的确是真的,但人可以假冒;至于右包厢的富商,深居简出,摸不透底细,也不能排除嫌疑。我上车的时候,测量过包厢壁板的厚度,不足半寸,穿壁板而过,并非难事,所以左右的包厢也不得不防。”
“还请白捕头示下。”
“下一站是顺德府,离保定府已经不远了。记住,到保定府之前,务必看死四周,严防死守,尤其是两侧的包厢,不可松懈半分,绝不能留下任何机会。”白孜墨捋着胡须,露出一脸自信,“荆棘鸟揭了赏金榜,就一定会动手。等保定府一过,离卢沟桥只剩下三百里路时,她就没有再拖耗下去的资本。那时候,我等再稍微松懈一下……”
贺捕头点点头,对付狡猾的敌人,欲擒故纵是个不错的选择。
“还有,铁良毕竟是朝中重臣,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在彰德府的时候,他险些出事,我不想他接下来再有什么事,否则我等担待不起,总捕头也要因此事而受牵连。”白孜墨说,“记住,我们不但要把鱼钓上来,还要保证鱼饵也完好无损!”
贺捕头颔首躬身,领命而去,将白孜墨的意思传达给其他御捕。
这时候,左包厢里传出了女人的吟笑声,一忽儿咯咯大笑,一忽儿低声嬉笑,看来那太医院医士和水姑娘正狎玩得不亦乐乎。白孜墨早就过了风流的年龄,甚至对男欢女爱产生了厌恶。他将一根竹签握在手中。那是一根竹钉子,刺客道最普通的暗器,是从铁良的右膝弯里拔下来的。白孜墨借助头顶煤油灯的光,仔细地端详这根平淡无奇的竹钉子,一边暗想,刺客道的人应该刺杀铁良才对,为什么要反过来救他性命呢?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左包厢里的莺声燕语渐渐歇止,火车上再没了动静,唯独车轮与铁轨撞击的铿嚓声有节奏地响着。夜很静,其他车厢里的乘客大都在熟睡,御捕门的人却仍旧打足精神值守。这一夜,在没有松懈反而愈发严密的看守下,二号车厢一直没事发生。
到了天色透亮时分,一声拉长的又尖又刺的摩擦声,惊醒了火车上的每一位乘客。
那是急刹车的声音!
火车的车轮与铁轨擦出四溅的火星,经过短时间内的紧急减速,最终刹停在一片荒莽峻岭之中。
车窗一扇接一扇地拉开,脑袋一颗接一颗地探出,所有人都想搞明白,前方到底出了什么事,火车竟刹得如此紧急!
只见十二三骑马,呼啸着一阵风,从车头方向飞驰而来。马上的骑者都穿着劲装,手里滴溜溜地挥舞丈余长的钩子索。四骑马朝车尾驰去,另外几骑马则沿火车均匀散布。
那四骑马奔到车尾,留下一骑看守,另外三骑上的骑者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砍刀捉在手里,凶神恶煞地闯进车厢里来。
乘客们以为是山匪劫车,吓得不敢动弹。本以为散财就能了事,岂料闯进来的三个骑者并没有索要钱财,而是揪住乘客一个个地照面。一个满脸横肉的骑者看一个人就叫一句:“妈的,不是!”另外两个骑者都铁青着脸,像和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有深仇大恨似的。
搜完一节车厢,三位骑者又闯进下一节车厢继续搜,一节复一节,像是始终搜不到要找的人,直到搜完三号车厢,准备进入二号车厢时,终于被曹彬和另外一位次捕拦住了去路。
“让开!”当头的骑者一边嚣张地吼叫,一边使劲往里闯。
曹彬岂是吃素的茬,气势凌人地往那一站,像一座又高又大的山峰挡住了去路。
当头的骑者刷地抽出一截刀口,本意只是想吓唬一下曹彬。
可惜他选错了对象。
曹彬不由分说,胳膊肘就那么一伸一缩,亮刀的骑者就以一个难看的姿势倒在了地上,大刀也被夺了过去。曹彬不由分说挥刀就砍,第二个骑者试图举刀格挡,却被震得脱手,太阳穴随即挨了一刀背,赴了第一位骑者的后尘,以一个更难看的姿势长卧不起。剩下的一个骑者见情况不妙,奉行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撒丫子就跑,边跑还边像市井流氓那样回头大叫:“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曹彬没有追赶,任其逃去。他担心有诈,唯恐中了调虎离山计。在八宝洲的秘密监狱里,他就因为大意而致使胡客逃脱,如果这一次再因小失大,就不是批评和罚俸那么简单了,往重了说,脑袋是否能保住都不太好讲。
曹彬并没有等太久,逃走的骑者就把能主事的人找来了,随行的还有几条身形魁伟的壮汉。主事者是见过世面的人,瞥过眼见到车厢壁上挂着的“闲人免入”的黄底红字木牌,就知道车厢里住的人非富即贵。他和善地笑了笑,冲曹彬作了个江湖揖:“兄台,劳烦您借个道。”
曹彬却一脸铁青,没有要理睬他的意思。主事者身后的一个彪汉险些就要发飙,被主事者伸手拦下。主事者望了一眼曹彬的身后。他望见了把守车厢另一端的两个次捕,望见了过道里站桩的三个捕头,以及端坐于过道中央的白孜墨。他像一个精明的猎人,嗅出了这些黑衣保镖身上散发出的不同气质。这种非比寻常的气质,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那好。”主事者料到这群人不好惹,且人数不少,真要动起手来,未必能占得便宜,所以决定退让了。
“兄台请便。”冲曹彬说完这话,他随即压低了声音,“兴许那小贱人早就下了车,回头找!”几条壮汉抬起昏死过去的两个骑者,随在主事者的身后,神色匆匆地下了车。
这群骑者正是日月庄的人,主事者就是日月庄四兄弟中的老大,站他身后险些发飙的彪汉是老二。日月庄的人用随身携带的解药解了雷公藤的毒,随后骑快马追赶了整整四天,趁火车在彰德府停留的机会,终于抄捷径赶在了火车的前头,好不容易拦下火车,一番搜找,却始终找不到胡客和姻婵的影子。日月庄的人纷纷上马,老大挥舞马鞭一声吆喝,所有人策马扬鞭,沿铁轨返程寻找,飞驰而去。
火车上的乘客都虚惊了一场,拍拍胸口,紧张的脸色逐渐平缓,忐忑的心情逐渐平复,略显激动又不敢声张地议论刚才发生的事。
一阵子时间过去后,渐渐地,一部分乘客率先闭上了嘴巴,开始左顾右盼,紧接着,又有更多的乘客停止了交谈,跟随周围的乘客东张西望,到最后,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不少乘客拉开车窗,探头向前后张望。清晨的阳光洒满山林,前后的道路一览无余。刚才那群骑马的人早已跑没了踪影,铁轨上畅通无阻,既无人拦,也无阻碍。乘客们缩回头来,暗暗犯着嘀咕,心想这火车怎么还不开?
又过了一阵,乘客们的窃窃议论,被大声的抱怨所取代。但无论如何愤激,火车就像死了一般,始终没有要开动的意思。
有好事的乘客忍不住起身,想走去车头看看怎么回事,却被曹彬等人拦在二号车厢的入口处。围团的乘客越来越多,对火车不开动的抱怨,逐渐转化为对曹彬等人阻拦的不满。一些骂人的话难听得要死,气氛之紧张,就差甩开胳膊亮招了。
白孜墨对贺捕头说:“叫冯则之去车头看看,其他人先不要动。”
冯则之是地字号次捕,在这八位御捕当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他原本把守在二号车厢的另一头,领命后就拉开厢门,径直走进了一号车厢。一号车厢分为三部分,先是厨室,然后是物资储藏室,接着是火车司机、司事、司火人员休息的地方。但此时一号车厢内却空无一人。冯则之感到奇怪,又走进了位于车头的驾驶室,然后看到了包括一个洋人司机、三个中西司事,一个华人司火以及一个厨子在内的六个人——六个不再动弹的人。
六个人的身子还没僵硬,体温尚在,应该刚死片刻。六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刀口,口子两侧的皮肉向外翻裂,应该是被很厚的兵器划割所致。冯则之年轻的脸上露出老成的凝重,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好快的刀!”凶手用的刀虽然粗厚,但出刀之快,快到六个人的脸上还没露出丝毫痛楚的神色,就已被夺去了性命。
从血液的凝固程度来看,这六个人应该是在火车停下来后的这段时间内被杀的。但冯则之所处的二号车厢离车头如此之近,非但没有听到任何呼救声,甚至连丁点响动都未察觉。
刚才那群骑马的人是从车尾登的车,最后被阻拦在二号车厢的入口处。他们从始至终没有去过车头。所以那群人不可能是凶手,凶手必定另有其人。凶手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阻止火车行驶,让它停在这片崇山峻岭之间。冯则之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他知道,大概是该来的人,终于已经来了。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回去做禀报的瞬间,他忽然注意到,六个死者中的厨子,其右手垂在地上,摊开的手掌下露出几道血迹,构架成一个潦草的“歹”字,似乎还有一部分血迹,被手掌遮盖住了。
看来这厨子临死前拼了最后一口气,蘸血写下了什么话。
冯则之皱了皱剑眉,俯下身,将厨子的右掌挪到一边,看见了完整的血迹。
那是一个“死”字,“歹”只是它的左半边。
当这个不详的字眼进入他的瞳孔时,一道凛冽的寒光忽从他的左侧斜撩而起!
冯则之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满是无法置信。在他的左侧,原本躺在地上的厨子竟然活了,缓缓地站起,左手里斜握着一柄剔骨尖刀,刀锋上还有新鲜的血迹。冯则之感觉脖子根透凉透凉的,像有冷风在使劲地往里钻。这位御捕门最年轻的地字号次捕,就这样永远地倒了下去。在他死而不瞑的双目前方,那个血写成的昭示他死亡的“死”字,正被他喉头喷涌出的鲜血慢慢地淹没……
冯则之一去不回,叫了好几声没有应答,白孜墨估计是出事了。
在他的授意下,一位姓沐的天字号捕头前去查看,发现了刚死去的冯则之和另外五具死透的尸体。
沐捕头将冯则之的尸体抱回了二号车厢。
面对这位刚才还鲜活此时却已入僵的下属,白孜墨一个字也没说。但额头上一根根暴突的青筋,足以昭示他此时的心境。
六位御捕都在等白孜墨发话,到底是立即追查还是死守不动,须由当头的来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