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言
在我看来,死与泛舟湖海实在相去不远。你大部分时间仰卧于床榻。大脑关了开关。肉身开始瘫软。没有很新的事儿发生,也没有什么事儿指望你去办。
如果我去泛舟,我就更喜欢那舟是考察船,上面的乘客仍然把一天的很多时间打发在仰面而卧上,心里空空如也,但也帮着科学家搞研究项目。这些考察船把乘客带往人所不知、想也想不到的地方,为乘客提供做事的机会,否则他们就做不成那种事了。
我猜,身为一具尸体,也是这么回事。你能够做某种新鲜有趣的事儿,某种有用的事儿,那干吗要成天躺着呢?每一项发展起来的外科手术,从心脏移植到变性手术,尸体都与外科医生如影随形,以其独特的沉静和与众不同的方式创造着历史。两千年来,有的是情愿的,有的是不知情的,尸体被牵扯进了最大胆的科学探索、最怪异的事业中。尸体帮助测试法国的第一个断头台,这是取代把人吊死的“人道”举措。在列宁遗体防腐工作者的实验室里,尸体帮助测试最新的技术。在国会听证会上,尸体也在场(在文件上),帮助为强制使用安全带提供证据。尸体还乘坐太空梭呢(好吧,那是尸块),它帮助田纳西的研究生揭示人体自燃现象,尸体还钉在巴黎的一个实验室里测试“都灵裹尸布”的真假。
为了取得它们的经历,这些尸体同意接受刀劈斧剁。尸体被肢解,被剖开,被重新布置。但事情是这样:它们并不忍受什么。尸体是我们的超级英雄:身受火炙,它们不退缩;从高楼掉落,跟汽车一同撞进墙壁,它们不吭声。你可以朝它们开枪,或者开一艘快艇撞它们的腿,这都不会让它们恼恨。它们的脑袋可以搬走,却无害处。它们能同时待在6个地方。我把它们视为超人:浪费这些力量之物,不用它们来改善人类,那是多么遗憾啊。
本书写的是人死之后的非凡业绩。有人身前的贡献早被人遗忘,身后事迹却在书页和刊物中永垂不朽。我家墙上挂着一本挂历,来自费城医学院的穆特博物馆。日历上10月份的那幅照片,是一张人皮,上面有箭头和裂口;医生想用它搞清楚,是纵向切还是横向切,怎么才不容易破坏皮肤。在我看来,死后能够在穆特博物馆展示一番,或者给弄成个骨架子放在医学院的教室里,就好像为公园捐钱买了一把长条椅子一样,是一件可以做的好事儿,有点永垂不朽的意思。这本书写的事情,有时奇怪,常常令人震惊,总那么引人入胜,都是尸体所作所为。
仅仅仰面躺着,这倒没有什么错处。即便是躺着,我们也将会看到,腐烂过程很有趣。尸体有其他的方式来打发自己的日子。掺和一把科学,在艺术展上露露脸,或者给一棵树当肥料。这是一些可供尸体选择的方式。
死亡可不见得乏味。
有人与我不同调,他们觉得,除了把死者埋了或者烧了,其他的处理方式全都对死者不敬。我猜,写死人的事也不敬。许多人会觉得本书无礼。他们会说,关于死,没什么好乐的。哎呀,但是有好乐的啊。死是荒谬的,你会发现那是你最傻的处境。你的肢体松松垮垮,互不协调。你的嘴半张着。死,难看、有味儿,令人不安;关于死,没什么倒霉的事好做。
这本书写的不是正在死的那种死。死,撒手人寰那当口的死,令人悲伤,刻骨铭心。失去你爱的人,或者你自己就要完了,这没有什么好玩的。这本书写的是已经死了的状况,是无名无姓、不公开的死。我见过的尸体并不叫人压抑,不叫人撕心裂肺,也不叫人反感。它们看上去蛮可爱,心思也善良,有时候还悲伤,偶尔也逗乐。有的漂亮,有的丑怪。有的穿着汗裤,有的赤身裸体。有的裂成碎块,有的是囫囵的。
我全不认识它们。某次实验,如果涉及的是自己认识或者喜欢的某个人,无论那多么有趣或者重要,我都不想看。(不多的几个人,如冉恩·韦德,在巴尔的摩的马里兰大学,主持解剖学尸体捐献项目,真见过这种实验。他告诉我,若干年前,一个女人她丈夫愿意把自己的尸体捐献给大学,她问能不能观看解剖。韦德委婉地说不能。)我有此感觉,不是因为我去看就不敬,就不对,而是因为我在感情上无法把尸体和才离世的那个人分开。亲人的遗体不仅仅是尸体,那是活人的栖身之所。那是一个焦点,一个容器,从感情上看,它如今是空了。用作科学研究的尸体总是陌生人的。
让我跟你讲讲我看到的第一具尸体。我当时36岁,死者81岁。那是我母亲的遗体。我此刻注意到我用的是所有格“我母亲的”,好像是说,那个遗体属于我母亲,而非那个尸体就是我母亲。我妈妈从来不是尸体,没有人曾经是尸体。你是一个人,然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一具尸体占了你的位置。我母亲走了。那具尸体是她的空壳。或者说,在我看来事情似乎就是如此。
那是一个炎热的9月上午。殡仪馆告诉我和我兄弟瑞普,在牧师来祈祷之前大约一小时,要到场。我们以为有些文件要填写。殡仪员把我们领进一个昏暗而寂静的大房间,帷帘重重,冷气森森。房间的一头是一口棺材;这里是停尸间嘛,没啥好奇怪的。我兄弟和我局促地站在那儿。殡仪员清了清嗓子,把目光转向那口棺材。我以为我们应该认得出它,因为我们在前一天选了这口棺材,也付了账,但我们没认出来。最后,那人走过来,朝棺材那边做了个手势,微微弯一下身子,那姿势宛如侍者为食客引座一般。在那儿,从他张开的手掌上方望过去,是我母亲的脸。我没想到这一幕。我们不曾要求瞻仰遗容,悼念活动用的是封起来的棺材。看看就看看吧。他们给她洗过头,把头发弄成波浪形,还给化了妆。他们的活儿干得不错,但我觉得他们这是强买强卖,好比我们要求的是大体洗洗车,他们却得寸进尺,把它收拾得无微不至。嗨,我想说,我们没让他们干这个;但是,我当然啥也没说。死亡让我们无可奈何,只好不失礼数。
办葬礼的告诉我们,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和她待在一块儿,之后他就悄悄离开了。瑞普看了我一眼。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你跟一个死人有啥好玩的?妈妈缠绵病榻为时已久。我们伤心也伤过了,哭也哭过了,也说过妈妈好走。事情就像是服务员给你端来一块你不想吃的饼。我觉得,转身离开,粗鄙无礼;他们毕竟已经把麻烦事儿都给预备下了。我们凑近那棺材,好就近看看。我把手放在它的额头上,一方面是表示一份亲情吧,另一方面是想知道死人摸上去是个什么感觉。它的肌肤很凉,是金属或者玻璃的那种凉。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妈妈还在读《河谷新闻》,做上面的填字游戏。据我所知,在最近的45年,她天天上午做填字游戏。有时候在医院里,我爬上床和她一块儿琢磨怎么填字。她一直卧床,填字是她能够做、也乐意做的最后几件事中的一件。我看了看瑞普。我们娘儿仨要不要最后一次一块儿做填字游戏?瑞普出去从汽车里拿来纸。我们伏在棺材上,把提示大声读出来。此时此刻,我不禁嚎啕。那个星期,是一些小事让我伤怀:在收拾妈妈的衣柜之际,我们找到了她在宾果游戏里赢的筹码;从她的冰箱里清空了14包她亲自包起来的鸡肉,每一包上面都贴着标签,工工整整地写着“鸡肉”。还有就是填字游戏。看她的尸体,感觉奇怪,但真的不伤心。那不是她。
过去的一年,我发现我最难适应的事情,不是我见过的那些尸体,而是要求我讲讲我的这本书的那些人的反应。你在写书的时候,大家想为你高兴高兴;他们想说出某些悦耳之词。一本写死尸的书,可不是期待的谈话内容。写一篇和尸体有关的文章,那没有问题;但是,写整整一本书,写关于死人的,那就在你的人格上插了一面红色的警示旗。我们知道玛丽神神叨叨,但我们现在搞不明白,你说,她是否反常。去年夏天,在旧金山的加利福尼亚大学医学院的图书馆里,在借书台那儿,我体验到了那一刻,把写一本关于尸体的书是个什么光景,做了归纳。一个小伙子正在计算机上看我名下的借书记录:《尸体防腐的原理与实践》、《死亡化学》、《枪伤》。他看了看我眼下要登记的书:《第九届斯塔普撞车会议论文集》。他一言未发,但他何需说什么。一切尽在他那一瞥之间。在我登记一本书的时候,我常常希望他们问一下。为什么你想看这本书?你在寻思些什么事儿呢?你是干什么的?
他们从来不问,我就有口难开了。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我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像所有记者一样,我喜欢窥视隐私。我写我觉得引人入胜的那些东西。我一般是写游记。我旅游是为了逃避司空见惯的寻常之事。我逃避的时间越长,我走得就越远。到我发现我自己第三次身在南极洲的时候,我开始搜寻近在手边的东西。我开始在裂缝之间寻找奇异之域。科学就是这么一片境地。牵扯尸体的科学,特别奇异而奇怪;以其令人反感的方式呈现,它也魅力十足。过去一年我走过的地方,不像南极洲那么漂亮;但是,我希望,那些地方奇异而有趣,值得与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