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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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物(1)

《伶人往事——写给不看戏的人看》之二

可萌绿,亦可枯黄

——言慧珠往事

章诒和

言慧珠(1919-1966)女 蒙族 籍北京 京剧旦角演员

小时候,父亲(章伯钧)曾对我说:“好的东西都令人不安。如读黑格尔,看歌德,听贝多芬。”

我勉强读了几页的黑格尔与歌德,没觉得不安,连稍稍不安也没有。但我看台上的言慧珠,却能叫我稍稍不安。后来,我听了她许许多多的故事,心里真的不安起来。关于她,对我讲得最多的朋友是许思言(许寅,上海记者、剧作者)。20世纪80年代,我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戏曲剧目工作会议,下榻在北京西苑宾馆。他是会议代表,我是大会工作人员。午饭后,是我俩聊天的时间。我总提前到,等上几分钟,他就端着一大杯浓茶来了。

我喜欢言慧珠,他就给我讲,我随着他的讲述大笑,随着他的讲述落泪。现在讲述者也去世了,在很大程度上,我是重复他的讲述。眼看着往事即将成为众人知之不详的遗事,内心深处当有一种怎样的创痛与苍凉?我不过是在记忆的残骸中拾骨,借了文字悼亡伤逝罢了。

【一家人,五个剧种】

1919年的深秋季节,在北京宣武门外校场小六条的一座四合院里,降生了一个女婴。四合院的男主人原名锡,就是后来更换了名字、京剧“四大须生”之一的言菊朋。他的妻子高逸安为专演老妇人的早期电影明星。这个女婴就是后来比父母还要走红的言二小姐言慧珠。言家生活不怎么富裕,但清王族之气韵犹存。皮黄、丹青、诗词、音韵,样样拾得起。审美化的人生态度,润泽着这一家老小的心魄。

言菊朋一生得意的日子短,失意的日子长,所以心情舒畅的时候很少。但到了中年时候,他至少还有两点希望,借以安慰和支撑自己。第一,自己辛苦了半辈子,终于自成一家,人称“言派”。虽眼前不红,但深信有朝一日会得到社会承认。第二,尽管本人不走运,却有如许儿女,总有一个能够走上他所愿意看到的道路,为言家争气。他这话,算是说准了。进入20世纪中期,言家几个子女(长子言少朋、儿媳张少楼、二女言慧珠、次子言小朋、儿媳王晓棠、幼女言慧兰、女婿陈永玲)分别从事着京剧、昆曲、电影、话剧、评剧。所以,言慧珠在1959年纪念父亲逝世十七周年的时候,说:“莫怪人家要开玩笑,光算我们一家,就有五个剧种,看到百花齐放了。”而最美丽的花,就是言慧珠本人:身高一米六五,削肩长颈,柳叶眉,高鼻梁,小方口,一双俏目,顾盼神飞。是个谁瞧上一眼,就能记住一辈子的女人。

言菊朋在民初当过公务员,后因花费在听戏、学戏、唱戏的时间太多,耽误公务,索性辞职不干,专以国剧为务,决心“下海”。应该说父亲的“下海”,对女儿的影响是很深的。言慧珠后来曾这样描述:“到了晚上,灯下,我们兄妹二人在温功课。父亲就在天井里吊嗓练功。逢到风雨晦暝的日子,他就站在檐下,我只要听见父亲高唱‘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就禁不住为那凄凉苍劲的歌声所吸引而神往。”

【捧角儿】

幼年,言慧珠读的是书,爱的是戏。刚刚六岁,就学着青衣旦角,哼起戏来。

程砚秋于1933年在北平创办了“中华戏曲学校”,该校学生在吉祥戏院演出,读中学的言慧珠几乎天天都邀三四个同学去看戏。她不光看,还要高声吆喝,起劲鼓掌,居然成了一群“捧角儿”的。一时间,娱乐小报上“言二小姐如痴如狂”、“小姐狂捧男角”等花边新闻,连篇累牍地刊了出来,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言菊朋有个二小姐。二八佳人,如花似玉,大胆泼辣,颇有男子气概。人家把这些报道跟她说了,她倒满不在乎,一笑置之。血肉充盈、恣情任性的个性已然显露。

高中没毕业就退了学,十六岁的她终于着魔般地正式学戏了。原本坚决不让女儿涉足梨园的言菊朋除了叹息,已毫无办法。

【是块戏料】

她先学程(砚秋)派,后在父亲建议下改学梅(兰芳)派。最初是当了一年多“留学生”,即跟着留声机学。但名士风度的父亲始终没向梅老板引见。言慧珠提出:是不是可以向长期给梅兰芳操琴的琴师徐兰沅学?言菊朋觉得可行。别看言慧珠小小年纪,却已懂得暗通关节:决定拜师徐兰沅,先从师母开始。主意已定,第二天清早,她买了点东西径直往徐家而去。进门就亲亲热热叫“师娘”,再恭恭敬敬上礼品,那模样和声音着实讨人喜欢。

徐师母笑道:“这老头子还睡着,没起来呢!慧珠姑娘,先屋里坐吧。”说罢,便忙着收拾屋子,洗菜做饭。言慧珠立马卷袖子,跟在后头帮着干活。师母不让干,心想:眼前这个女孩儿是言家掌上明珠,从来不上锅台。但看她干得那么欢实、认真,心里自是喜欢。

三五日过去了,徐兰沅一点动静都没有,每天好像不是忙着应酬,就是去电台讲梅兰芳,杂七杂八的事情没完没了,回家总是很晚。第二天,又要睡到中午。接连一个星期,言慧珠无缘与徐兰沅见上一面,可与师娘处得像一对母女。师娘过意不去了,对丈夫说:“你总不能老躲着吧,我看你还是给她说说吧。”

徐兰沅之所以不教,是怕言二小姐吃不了唱戏的苦。他想了想,决定教两句,难难她;难倒了,便也就死了这份儿心。随即对她说:“我今儿教你两句《凤还巢》里的慢板。你明儿来,要唱给我听,看你行不行。”

“言慧珠高大又苗条,艳丽又纯洁,眉宇间荡漾着一股英气……”

就这两句唱,言慧珠学得全神贯注,走路哼,吃饭哼,睡觉也哼。言菊朋纳闷:“这孩子怎么傻了?”

第二天,她唱给师傅听。不但字正腔圆,而且神韵不差。徐兰沅拍手叫好:言慧珠学戏有灵气,是块戏料。什么叫戏料?那是一种或天生或训练得极其精致的舞台感知力与审美能力。她学戏的速度惊人,不出一年,就把徐兰沅肚子里的本事全给榨出来了,得到梅兰芳在化妆、音乐、台风、扮相方面的真髓。有一天,徐兰沅对她说:“你学得这么好,真要变成小梅兰芳、女梅兰芳啦!”

言慧珠答道:“先生不也是个不上场的梅兰芳吗?”

中国古典戏剧有很多这样的现象:一个平常剧本能形成一家之“独创”,而这个“独”,非剧本之“独”,乃表演之“独”。而表演的全部才情,皆寓于综合性技艺之中。故要当一名戏曲演员,必备唱、念、做、打等综合性技艺。只会唱,是根本不行的,也不会被观众认可,不像如今能有那么多只会清唱不善表演、只唱折戏不会本戏的“新秀”与“名家”。言慧珠经徐兰沅和父亲的介绍,跟朱桂芳学梅兰芳的舞蹈身段和把子功(即京剧训练武打的基本功的总称),又跟着“九阵风”(阎岚秋)学武旦和刀马旦。从1937到1938年的两年时间里,不分天晴下雨、烈日严冬,她始终跟着徐、朱、阎三位京剧名家学戏,功夫不负有心人,耕耘自有好收成。言慧珠就此打下了扎实的功底,甚至超过了科班。

1939年,二十岁的她随父到上海演出,因加演《扈家庄》,一炮而红。言慧珠高大又苗条,艳丽又纯洁,眉宇间荡漾着一股英气。难怪人家说,她不像南方的闺阁千金或小家碧玉,是个绝代的北国胭脂,燕赵佳人。一旦登台,京津沪那些个捧角儿的,趋之若鹜。尽管是敌伪时期,照样被捧上了三十三层天。

言慧珠的一只脚踏上舞台的同时,另一只脚跨入了银幕。她一直是个出色的戏剧、电影两栖演员。1940年,上海新华影业公司拍摄的《三娘教子》影片,是言菊朋、言慧珠、言少朋一家人的合演,后来还拍摄了《逃婚》、《红楼二尤》等多部影片。从她的好奇、好动、好强、好胜的个性与灵动飞扬的艺术天分来看,这又是理所当然的。电影明星不像戏曲艺人那么保守,言慧珠从中比别人更早、也更多地接触到西方事物,生活也渐渐浪漫起来。应该说,电影给她的舞台表演带来了光彩,同时也给她的情感生活制造了许多麻烦和不幸。

【入梅门】

言慧珠要成为梅兰芳的高足,必得获其悉心真传。她距离这个追求的目标,既近又远。近,是因为梅、言两家本就认识;远,是说要梅收下女弟子,决非易事。言慧珠为入梅门,可谓煞费苦心。第一步是要跨进梅宅。进了门,一旦梅先生发现了自己的天赋,事情就有了六七分。她先是结识了梅府红人李三爷(释戡)和许二叔(姬传),很快取得他们的好感。再后,她抓住了梅老板的千金(梅)葆玥,哄得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成天价围着“言姐姐”转。这一步,已是十分圆满。因为要梅兰芳亲授说戏,如无梅家子女在侧,日子一久,便难免生出闲言碎语。

言慧珠对梅氏夫妇执礼谦恭,敬奉周到。但要找学戏的机会,可就难了。因为梅兰芳的职业习惯,每天很晚睡,翌日下午才起来。不一会儿,贵客、好友、弟子便纷至沓来,直至深夜。稍有空闲,梅夫人便会出面挡驾,劝其休息。正觉无计可施,她突然发现葆玥喜欢听故事。这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是件轻松的事,她讲的故事总是长又长,像多卷本的《天方夜谭》。为了听个结局,葆玥请求父母容许留言姐姐歇夜。而过了晚上十二点,梅老板就会闲下来,半夜时分有人跟他聊聊天,说说戏,他是高兴的。这样,言慧珠天天赶到梅府,给葆玥讲故事,跟梅先生学戏。这当是1942年梅兰芳从香港返回上海的事。

1945年抗战胜利,梅兰芳复出,登台唱戏。不管演多少场,言慧珠是场场必到,风雨无阻。有时自己刚下场,连卸装都来不及,就赶去看。好在梅兰芳的戏都是大轴,放在最后,一般都不会错过。言慧珠最懂得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看戏总是掐准时候,在大轴将上场之前几分钟才进场。座位差不多是在七、八排中间。她扬着头,迈着轻松的步子,由后而前。高跟鞋响着清脆的韵律,好像告诉所有的看客:“我来了。”有一次,她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呢大衣,脖子上围着两条玄狐,还是由整条狐狸做的。那在当时是最最时髦的。在灯光照耀下,加之高挑丰满的身材,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真是“容光四射,明媚照人”。坐下之后,她先不看戏。挺着脖子用眼睛向前后左右扫射一遍,接着抬起手理理鬓角,打开手包,用小镜子照着补妆,扑扑粉、抹抹红。她的这些小动作,也好像在告诉人们“言慧珠在此”。直到梅兰芳出场,才收敛一切,专心看戏。她细心地看着梅兰芳的每个动作、身段、台步、水袖,还不时用笔记录。其实,那时的言慧珠已然大红,在艺术上却仍像个求索者,求索不止。哪像我们现在的戏曲名角、名家,一旦自己红了,就再也不进剧场看别人的演出。

言慧珠学梅兰芳极像,扮相几可乱真,唯一的差别是下巴比梅略尖了点儿。论身段,梅兰芳是男性,属中等身材,言慧珠则是修身玉立。扮起来,二人高矮肥瘦就差不多了。言慧珠的化装术非常高明,能够在眉宇之间画出梅兰芳那种神韵。

独具慧眼的梅兰芳对言慧珠是破格栽培,言慧珠亦知冷知热。对恩师、对梅氏一家她都爱之弥深。这里仅举一例,梅兰芳三代世居京城,饮食上习惯于北京风味,尤嗜豆汁。久住上海的他,说起故都小食,真有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凡离乡背井的人大多有此体会,因为人的乡情往往缠绕在寻常的感官印象之上,而在所有的感官印象里,味觉记忆的残留是最持久、也是最强烈的。言慧珠赴沪,特地用几个四(市)斤容量的大玻璃瓶(可惜那时没有塑料桶)装满老北京最好的“豆汁张”的上品豆汁。梅兰芳大快朵颐后,亦深感弟子的一片至诚,别说女子,就是男人带着几大玻璃瓶豆汁上飞机,也是辛苦。言慧珠就是用女人的心思、男人的气力去做这样的小事敬奉恩师。

1961年8月8日,梅兰芳病故。10日,在首都剧场举行公祭的那一天,她和丈夫(俞振飞)从青岛搭乘飞机赶来,言慧珠一身疲惫、满脸哀伤地站在剧场门口……一个培养她、爱护她、理解她的人永远地离她而去。

言慧珠与恩师梅兰芳

1962年,为纪念梅兰芳逝世一周年,言慧珠和俞振飞到北京连演十场京剧、十场昆曲。她还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撰稿《梅派唱腔欣赏》和《梅兰芳〈穆桂英挂帅〉之唱腔分析》。记得1984年,文化部举办高规格的纪念梅兰芳诞辰九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会上,播放了言慧珠关于《穆桂英挂帅》(梅兰芳晚年排演的最后一个出戏)录音讲话。播放完毕,全场沉寂。言慧珠讲话内容之深刻精辟,语言表达之准确流畅,令在场所有从事戏曲理论研究的人感到羞愧。她不愧为梅门第一高徒!

【父女】

民国二十九年(1940)2月,言慧珠和她的父亲在北京吉祥戏院唱戏。压轴(即倒二,倒数第二出戏)是女儿的《女起解》,大轴(最后一出戏)是父亲的《托兆碰碑》。那时吉祥戏院的看客,以学生为多。他们都是言慧珠的基本观众。《女起解》唱完,随着言慧珠下场,学生们也撤了。等言菊朋上得台来一看,观众走了一大半。他这才明白:上座不错来自女儿的号召力,自己则是大势去矣。天哪,几十年的艺术竟不如一个毛丫头叫座了,回家就病了一场。

病愈后,言菊朋又不服气了。不跟女儿合作了,为争口气,不沾女儿的光,自己唱。言慧珠正求之不得呢。从此各处跑码头,红透了。而老子却每况愈下,潦倒以终。

他去世那年,才五十三岁。言慧珠正在哈尔滨演出,无法奔丧,只有一个儿子(言少朋)赶回北平料理了后事。十七年后,步入中年的言慧珠发表了一篇题为“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长文,深切表达了对父亲的理解与怀念。

【大形于色】

我们常说,一个人喜怒形于色或不形于色。而言慧珠是大形于色,且一切都大形于色。说话行事,从来不分什么时间、地点、场合及对象,呼啸来去,旁若无人。梅兰芳深知这个弟子习性,所以多次讲:“你演《巴黎圣母院》最合适了。”确信能以东方戏剧形式搬演西方文学名著,梅兰芳话自然包含对她艺术创造精神的赞许和肯定。

有关她张扬个性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我这里仅举几个小小例子说明。言慧珠的身材曲线分明,且都来自天然。一次,四个太太在一起打牌。一位太太说:“慧珠高头大马,真像个外国女人。尤其是她的胸部,和中国人简直不同。”

另一位说:“那一定装的假的,中国人不会长成那种样子。”为此,四人争执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言慧珠从外面进来,大家哗然。

她问:“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人答:“她们说你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言慧珠听了莫名其妙。但,她立刻懂了,当着满屋子的人,甩掉短大衣,把套头的毛衣往上一捋,露出雪白的肌肤和米黄的胸罩。昂着头说:“你们来检查,看究竟是真是假!”也不想想,人家的美凭的就是本真、本色和本事,女人身上那么要紧的物件能掺假吗?

1956年春,许思言和几位俞门弟子在俞振飞夫妇家中做客,大家话题自然是昆曲了。正说得起劲,就听得一阵门铃响——

“哎哟,这么多贵客,你们欢不欢迎我呀?”言慧珠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人随声到。

她一来,气氛立变。客人的话题少了,主人也表现出明显的冷淡。因此,略寒暄几句,她伸出手腕看看表,便起身告辞。送客之后,主妇黄蔓耘才端出点心,客厅气氛又活跃起来。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响了。是言慧珠打来的,说自己的一只钻戒丢在洗手间里了。

气得黄蔓耘高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去过洗手间?自己好好想想。我这里可连影子也没有!”说完啪地一声,把听筒挂上。瞧,这就是言慧珠的为人与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