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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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尘埃里开出花朵(2)

佟振保以创造一个“对”的世界,做自己的主人为目标。

只是他最终发现,“做自己的主人”是一出将要开场的滑稽剧,不过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随笔点染成一枝桃花,自欺欺人。

他的悲剧是张爱玲眼里的尘世和人生的悲剧,幻灭、被动,可怜可叹。凡夫俗子想要的人生终究是一种奢望,不过是欲望挣扎至妥协的过程。像笼子里的小鼠,拼命地蹬踩,想要逃出去,笼子只能转得更快。企图挣脱命运的,终被命运所笑话。

张爱玲自己早已领略。她曾在母亲那里住,衣食住行要母亲供给,敏感、强烈的自尊心受着折磨,她觉得内疚而且屈辱。然而,她除了“伸手要钱”之外,别无他法。她从此知道,人生本就无法摆脱不自主的宿命,像飘零的树叶,兜兜转转仍归于苍茫大地,逃不出造化的手掌。后来,她写稿子,有了钱,为能自立而得意,她小市民的满足感变得越来越敦实,抑或是对不自主的人生的一个响亮的嘲讽。

张爱玲虽然给了自己一个暂时的解脱,不自主的命运得以暂时洒脱地昂然存在,她却没有给她的笔下人物——佟振保一个翻身的机会。佟振保始终在寻求自主的人生路上磨难着。他要做自己的主人,可是他爱上了朋友的妻,他沉迷于情欲中又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情感,终究承担不起自己真实的爱。于是放手,躲避,为一个看似锦绣的前程瑟缩着。

……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

这是张爱玲的视角,孤寂、昏暗、凄凉。她借佟振保的眼睛,观察着苍凉的世界。而她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尖刻、冷静,鞭辟入里。有时,她也会流露出深深的悲悯,为人,为人生。她说过:“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大多数事情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理解之外,更是把握之外。

振保以为的“对”的世界,一样歪斜着世俗的规则,人的愿望逃不过它严实的框架。于是他退缩了,在曾爱过的女人身上刻下一道蜿蜒的疤之后,投入世俗的规则里。他做自己的主人的愿望在诡异的人生面前,显得可笑。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张爱玲对世情俗态总有自己独特而老练的观察与思索。

她的深邃是一种尖叫的疼痛,疼才能清醒。她看得透,亦说得透。世间种种在她的只言片语里被赋予了神与形。比如,红玫瑰与蚊子血、明月光与白玫瑰,只有她有这样的比喻,只有她这样尖刻而准确。

玫瑰的红与蚊子血的红,月光的白与玫瑰的白,成为男人心上的烙印,剜不掉的烙印。在男人的心中,得不到的女人永远是圣洁的,高高在上;得到的女人却成为粗鄙的,无足轻重。张爱玲凌厉地揭示了这样悲惨而深刻的现实——女人被给予神圣的光明,还是被厌恶着、嗤之以鼻,不过是男人的一念之间。他们的一念之间,女人便从天堂坠入地狱,抑或从地狱升入天堂,轮回在对立的两极。可怕、可耻、可哀。

张爱玲如同一个入木三分的画家,在一点一滴的细节描绘中,人在现实中的沮丧与悲哀活脱脱地展现。她是尘世的一面镜子,虚晃一晃,人生的不得意,林林总总的怪像就都被她收去了。

张爱玲是走在世上的行者,一路看尽人生的苦。只不过她不布道,不演说,只是默默地用笔一一记下,仿佛在说“你看,这就是尘世,人自降生便坠入虚枉中。种种欲望的诱惑下,弥漫着生命的困扰与恐慌。”于是,一个个悲剧的故事在张爱玲的笔下衍生出来。

人艰辛地谋生谋爱,在冷酷的现实中往往孤注一掷,却蚀了本。有时候,人生与命运又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喷出一股子风,就把人吞噬。无奈、苍凉、幻灭。

【人间烟火】

细碎的、尖尖的茶浮在方寸之间的水面上,暗绿的颜色与白色的杯子相互映衬,是深沉的绿和苍茫的白。热气蒸腾着,茶叶慢慢舒展开,静静的。缭绕的水汽尽了,一片,两片,八九片茶叶沉入杯底,铺开,一层晦暗的绿。浮在水面的几片,嘴一吹,挤在一处。啜一口茶,涩味溢在舌尖,疏淡的苦流入腹中。

茶味的苦,似故事,隐隐地道不明。

张爱玲曾讲过一个故事,同茉莉香片一般的苦。

这个故事就叫《茉莉香片》,关于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子的经历。他叫传庆,生于旧式的家庭,冷淡的父亲和刻薄的继母组成了他的世界。他像一株长在阴暗角落里的花,周身浸染着寂寞与凄冷。

传庆的家是张爱玲熟悉的。永远是下午,父亲的房间飘荡着鸦片的云雾,恹恹的,似半梦半醒之间的朦胧。只有楼下的大厅里,才有一点稀薄的生气。红漆油亮的方桌带着历史的意蕴,与墙上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雕饰形成对立而夹生的美。阳光照着大厅的地面,铺上一层金黄色,薄薄的金黄色。一切仿佛流露出一种苍凉的美好,只是这美好亦不可期待,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一张讥讽的笑脸,那是继母,如同一个可怕而可恶的鬼影。

是的,这是传庆的家,却分明看得到张爱玲幼年经历的影子。传庆的故事,不过是张爱玲将自己隐去,叙述了一个从不存在又早已存在的寓言,关于弟弟的岁月。传庆是弟弟的悲情化身,张爱玲仿佛是站在传庆家里的幽灵,旁观着弟弟的这个化身从忧伤到忧伤,从痛苦到痛苦的辛酸历程,感同身受,辗转成伤。

曾经的岁月如梦幻,张爱玲不喜多愁善感,然而小时候弟弟的模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可爱、可怜、可悲、可叹。她在弟弟身上看到了尘世的温暖与无情的矛盾交织。

小时候,弟弟像可爱的精灵,长得美丽。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一副精致而生动的面容。长辈爱问他:“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他总是一口回绝。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有我好看吗?”

弟弟是张爱玲最听话的玩伴,一同玩的时候,总是姐姐出主意。他们扮成《金家庄》中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举着长枪短剑一起厮杀。弟弟常常不听姐姐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有时候姐姐也让弟弟编个故事,他会讲:一个旅行的人被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没等他说完,姐姐已经笑倒了。她觉得他实在秀美可爱,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具。

这温情的一幕幕,张爱玲清晰地记得。然而长大后的弟弟因家庭和生活受着磨难,被继母欺侮,被父亲忽视,麻木得像只木偶。这令张爱玲深深地感到悲哀,仿佛是长在她身上的疮,剥落不掉,痛且屈辱。

张爱玲笔下的传庆一样彷徨无助。家庭的压抑几乎要挤碎他单薄的身体,日复一日的生活像是为他鸣响的丧钟,一点点腐蚀掉他单纯而懦弱的生命。传庆寻求着逃脱的办法,他要逃出牢笼一样的家,企求一个立地成佛的境地。传庆偶然发现自己崇拜的中文老师言子夜原是母亲的情人。于是他恨,恨自己错过了母亲和言子夜的情缘,错过成为他们生命的延续。他更恨不是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而她偏偏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对传庆友好的女孩。言丹朱的幸福与自己的不幸,在传庆眼里是两个世界,一个光明,一个幽暗。所以,他抑制不住地恨:

……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没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现在……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的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

有了他,就没有她。

无法预示的将来和不能回头的过去都是苦。因为没有人能回到过去的岁月中找一个藏身洞。传庆的恨注定只是恨。

弟弟却没有恨。张爱玲的记忆中,他的长而脏的袍子,他瘦高摇晃的身影,都是一种痛,尖锐而琐碎。那个时候,张爱玲可以住校,可以逃离阴暗的家,弟弟却逃不了,被困着,失掉意志,失掉少年的蓬勃朝气。他的劣迹、逃学、没志气,张爱玲气愤惋惜,她附和着别人激烈地诋毁他,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又折磨着她。

某一天,张爱玲路过曾经的家,物是人非。房子后面,园子里,石头小径蜿蜒在衰草之中。凉亭的尖顶,木头已经糟了,难以遮蔽阳光和雨水的侵袭。一架秋千立在亭子旁,板子空荡荡地挂着,绳索已经生了锈迹。她回想起,那是和弟弟曾经玩乐的地方。他们在院子里做勇敢的骁将,想象着趁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

只是,这一切像弟弟小时候可爱秀美的神情,渐渐在张爱玲的记忆里模糊,模糊,变成一张褪色的画。

弟弟在阴暗的家庭里不得意地生活着,他没有传庆的觉醒,虽然只是奄奄一息的觉醒。因为弟弟仍是弟弟,传庆却是张爱玲的传庆。

传庆企图寻求自我和逃脱被束缚的命运,像走在沙漠深处寻求陆地的行者,是漫无边际的绝望。二十年前,他无法反抗,活生生地坠入这个魍魉世界;二十年后,他仍无力反抗那个阴暗冰冷的家庭。他便靠想象支撑着,可是斑斓的想象终究还是破碎了,碎片扎伤了他。痛,彻骨的痛。

张爱玲印象里,弟弟却没有反抗过,愚痴地顺从。是残缺的家庭夺走了他的志气?是乖舛的命运注定了他的柔弱?

没有答案,像行走的风没有终点。

传庆最终反抗不了家庭和命运,他失败了。他变得扭曲而暴戾,他把一切对命运的怨恨发泄在丹朱身上: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的咒骂着……

……第一脚踢下去,她低低地嗳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在双重恐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级,在眼前兔起鹘落……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

他跑不了。

传庆的故事结束了,他又回到了那个恨着的家。张爱玲的回忆也结束了。

张爱玲从大陆出走后和弟弟天各一方。弟弟在上海一所郊区的小学教书,生活惨淡,却还要照顾贫困的父亲和继母。

他终身未娶,晚景凄凉。

弟弟是懦弱的,却又是善良的。或许他不曾想过自己孤苦的人生与家庭有什么关系,或许他不介意父亲与继母给他的苦难。爱也好,恨也好,一切叱咤而执着的情感归于零,归于起始,只有天地大化、尘世伦理的责任,他默默承担着。

或许,弟弟的妥协亦是一种慈悲。

也或许,张爱玲才是成功了的传庆,她逃离了家,逃离了被家压抑着的命运,成就了自己的瑰丽和绚烂。然而,她飘零半世,最终也难逃孤独的余生。绚烂之后,人生仍是一片苍凉,兜兜转转的命运又归于沉寂,只有尘世的风雨绵绵不休。

张爱玲或许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她说,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太苦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