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计篇第一(3)
华杉详解
“将孰有能”,就是比较双方将领本事。所以打仗经常有这种情况,知道对方大将厉害,就坚决不出战,派间谍去买通对方宠臣,离间他君臣关系,把这大将调走,换个笨蛋来,然后一战而胜。
“天地孰得”,看谁得天时地利。就像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俄罗斯占尽天时地利,美国、欧盟只能干瞪眼。
“法令孰行”,曹操注解说:“设而不犯,犯而必诛。”设了法令,就不会有人犯,犯了就一定诛杀。所以他留下了一个“麦田割须”的故事。行军路上正是麦熟之时,他下令:踩坏麦田者斩。结果他自己的马受惊冲到麦田里去了。怎么办,不能把自己斩了吧?他拔剑把自己胡子割了,以须代头。
“法令”,法是法律条款,令是行政命令。梅尧臣注:“齐众以法,一众以令。”
“兵众孰强”,杜牧注:“上下和同,勇于战为强,卒众车多为强。”张预注:“车坚、马良、士勇、兵利,闻鼓而喜,闻金而怒。”听到擂鼓冲杀就高兴,听到鸣金收兵就气愤。
“士卒孰练”。这一条和“兵众孰强”分开讲,很有意义。人的可塑性很强,正常人经过训练,都能从事专业工作,如果一辈子只练一件事,就能成为世界级专家。所以只要训练好,每个人都能成为世界顶级专家,要有这个意识。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所谓特种部队,不是超人,而是训练,投入巨大的资源给他们训练,要去哪儿执行任务,能找个地方把任务执行地模拟出来,提前几个月反复演练各种情况。
熟练熟练,干什么事都靠练,练成熟手。
“赏罚孰明”。赏罚是个大学问。可以说赏罚决定战斗力。赏罚的关键,主要是两条,一是及时,二是恰当。
《司马法》说:“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这是讲赏罚要及时,做好事的利益,让他马上得到;做坏事的惩罚,让大家马上看到。如果不能及时,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王子(《孙子兵法》早期注家)注说:“赏无度,则费而无恩;罚无度,则戮而无威。”这是讲赏罚要适度,滥赏无度,大家拿了还不感激你;滥罚无度呢,人人愤恨,你也没有威信。
正道与诡道
原文
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
华杉详解
曹操注:“常法之外也。”
李筌注:“计利既定,乃乘形势之变也,佐其外者,常法之外也。”
杜牧注:“计算利害,是军事根本。利害已见听用,然后于常法之外,更求兵势,以助佐其事也。”
前面说了孙子的“计”,不是阴谋诡计、奇谋巧计,而是计算比较的计。不过孙子也不是不讲阴谋诡计。“兵者,诡道也”,他下面就要开始讲诡计了。
庙算的SWOT分析是根本,是基本面,“计利以听”,就是算下来有胜算了,可以战了。
“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在基本面之外,常法之外,造势以相佐。
势是什么呢?“因利而制权也。”
杜牧注:“夫势者,不可先见,或因敌之害见我之利,或因敌之利见我之害,然后始可制权而取胜也。”
王皙注:“势者,乘其变也。”
所以“势”,是形势的势,到了战场上,根据形势的变化,如何趋利避害,如何化不利为有利、相机行事,如何借势,如何造势。《孙子兵法》十三篇里专门有《形篇》和《势篇》,详细讲这个问题,是孙子思想的精华。
不能等待,是巨大的性格缺陷
原文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华杉详解
孙子在这里一口气讲了十二条诡道,大多数诡道的出发点是造成对方的错误判断,引诱对方失误。
对方不上当,不失误,怎么办呢?等待,跟他熬,派间谍,各种布置安排。总之,一定要等到平衡打破,胜算已见,才能出战。
孙子的观念是先胜后战,不胜不战。没有胜算就等。
不能等待,是巨大的性格缺陷。总觉得要战斗才是英雄男子汉,不懂得等待是战斗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唐太宗李卫公问对》中记载,李世民说:“我读古今兵书,发现关键就四个字,‘多方以误’,就是想尽各种办法引对方误判,做出错误举动,把破绽露出来。”
李靖说:“对,打仗就像下棋,一着失误,满盘皆输,捞都捞不回来。”
到了唐玄宗李隆基,就没了他爷爷的智慧。安史之乱,哥舒翰镇守潼关,死守不战。李隆基急于平叛,下令哥舒翰出战。由于之前玄宗已斩杀了他认为作战不力的名将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知道出战必败,但不出战必死不说,还得换一个大将来出战,没办法,被逼率军出关,结果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潼关失守,眼见长安不保,玄宗仓皇弃城逃往四川。
十二条诡道,十一家注解战例颇多,我们逐条来学习。
一战而定是真名将
原文
能而示之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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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预曰:“实强而示之弱,实勇而示之怯,李牧败匈奴,孙膑斩庞涓之是也。”
李牧是战国四大名将之一,赵国将领。另外三位是白起、廉颇、王翦。
李牧驻守于代郡、雁门郡,以防匈奴。李牧优待兵士,严格训练,频繁侦察,但军令就一条:不许出战!胆敢出战者一律斩首。
这免战牌一挂就是好几年。由于李牧把全部人缩入营垒,坚壁清野,匈奴来袭扰也都无功而返。
李牧几年不战,不光匈奴受不了,他自己的士兵都受不了,赵王也受不了了,认为李牧胆怯,把他撤换。
新将一改李牧坚壁清野的策略,频频出击,结果败多胜少,损失极大。赵王不得已请李牧官复原职,但李牧称病不出。赵王无奈,答应不再干涉他的军事策略。
李牧回去后,又是几年不出战。但他可没闲着,练兵抓得很紧,比打仗还忙。经过数年的经营,李牧的边防军兵精马壮,军队士气高涨,士兵憋足了劲,宁可不要赏赐也情愿与匈奴决一死战。而匈奴则松懈了。
李牧决定决战。精选战车一千三百辆、战马一万三千匹、勇于冲锋陷阵的步兵五万人、善射的弓兵十万人,出兵。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先派大批牧民驱赶牲畜放牧。匈奴遣小股人马进行劫掠,李牧佯装战败,故意将几千人丢弃给匈奴。获得小胜后的匈奴开始轻敌,单于率领大批军队入侵。李牧广布奇兵,从左右两翼包抄匈奴,一举击破匈奴十万骑兵。李牧乘胜攻灭襜(chān)褴,击破东胡,降服林胡,匈奴单于落荒而逃。此后十余年,匈奴再也不敢靠近赵国边境。
兵家的思想,讲究一战而定。战争不是打过来打过去,而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一战而定。十年戍边,换一个大将,可能百战百胜、战功赫赫,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退休了,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换一个大将来接着打。李牧十年不战,憋到时候打一仗,就解决了问题。
所以一战而定是真名将。百战百胜,那是打了一百次胜仗了,还没解决问题,还要接着打!那要胜仗来干什么呢?所以百战百胜,是兵法没入门,不会打仗。再说世间哪有百战百胜这回事,那是把败仗藏起来不说。
做任何事都是这个道理,不该动作时什么也不做,做一次就解决问题。多少事,都误在频频动作。为什么频频动作,无非是一种焦虑情绪。李牧不出战,损失了什么呢?什么损失也没有,但兵士们焦虑了,匈奴焦虑了,赵王焦虑了,他动作了,把李牧撤换了。其实他给李牧的任务就是边防。这边防根本没出问题,他有什么意见呢?他就是要干点什么,才能缓解自己的焦虑。
小心你的“焦虑性动作”,那是最能毁你的。
真正最重要的工作有两项:一是准备,二是等待。
准备是自己的事,积蓄实力,操练兵马,鼓舞士气。等待,是等待敌人犯错,等待时机出现。敌人如果不犯错,我们就很难赢。兵法的诡道,如李世民言,多方以误,就是想方设法引诱对方失误。“能而示之不能”,是其中一个方法,也是最主要的,使用最频繁,而且屡试不爽的方法。
李牧的案例比较极端,熬了十年。不过他不是最极端的。勾践卧薪尝胆灭夫差,前后共用十八年。
计策都很简单,就那几个,关键是戏怎么演
原文
用而示之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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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而示之不用”和“能而示之不能”是一个意思。
白登之围是典型战例。
刘邦征匈奴,开始时一路节节胜利,大家都有些志得意满。刘邦便想发起总攻,把匈奴老巢端了。派了十几拨使臣去刺探虚实,回来都说匈奴人马都没了,可以攻击。又派了娄敬去。娄敬回来说不能打。问他为什么。他说两国交战,都是相互耀武扬威。我到匈奴所见,全是羸马弱兵、老弱病残,显然是刻意演戏给我看,引诱我们去。
刘邦本来战意已决,听娄敬之言,大怒,把娄敬下狱,说乱我军心!我得胜回来再收拾你。
刘邦倾巢出动,结果在白登中了单于埋伏。匈奴哪里没人!四十万大军把刘邦围个严严实实。匈奴哪里没马!东南西北的部队,马的颜色全部统一,东边全是白马,西边全是黑马,北边全是红马。要知道刘邦登基的时候,仪仗队都找不齐一样颜色的白马来拉车!
汉军被困了七天七夜,数次激战突围也突不出来,冻饿交加,士卒手指被冻掉的十之二三。
刘邦知道中计,找他专负责阴谋诡计间谍策反的陈平商量。陈平设了个计策,去行贿单于的阏氏(yān zhī,匈奴皇后),说:“汉王斩白蛇起义,不是凡人,有神助。这样打下去,对匈奴未必是福是祸,但对您肯定是祸。”阏氏问:“我有何祸?”答:“匈奴人不习惯南方生活,夺了汉地也没用,跟汉人作战,所图无非是女子金帛。汉人美女极多,男人有钱就变坏,单于得了金帛,又得了美女,他就不亲热您了。金帛我们直接给您,您别让单于得了美女。”
阏氏一听,这才是本质啊!老公的事业再大,于我何用?关键老公要为我所用啊!便在枕边向单于鼓吹“汉王神助论”,不能把事做绝了。
刘邦的光环本来就强大,光环就是权力,单于也颇为不踏实,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再加上约好的两路盟军没按时到,担心他们是不是被刘邦策反了。要说这可能性很大,毕竟他老婆都被策反了。于是单于决定见好就收,议和收钱,让开一条路,放刘邦回去了。
可见这计策都很简单,根本用不了三十六计,有三计六计就够套用了。但执行就很重要,演戏的人要能挠到对方痒处。看戏的人呢,就像足球比赛罚点球,守门员看那射门的,不管他什么假动作,反正不是射左边就是射右边,这就是你能作出的判断。至于这回是左是右,你永远不知道。所以这回中计,不等于下回不中同样的计。匈奴的羸马弱兵,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装的,就像射门的左右,刘邦综合判断认为是真的,这不能说他中计。如果使臣看到的是强兵壮马,他反而可能认为是装的,还是要打。
至于阏氏和单于的决策,则更是理性选择。你也不能说单于上了刘邦的当。
刘邦有个好处,他回军后把娄敬放出来,封侯。这是勇于承认错误。但是他把前面说匈奴可击的十几个使臣全斩了,没有自己承担决策责任。
关于自己承担决策责任,曾国藩有过总结,他说我是决策者,决策责任在我,不在幕僚,万事结果不一定,不能简单地以结果去看,不能怪幕僚。他在日记中检讨自己说:“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果听了谁的把事情办糟了,下次跟他见面时,脸上难免有点难看。这是我的问题,我要注意。”
刘邦如果有曾国藩这份心的一半,又可挽救十几个幸福的家庭。
成败无定,领导者要自己负决策责任
刘邦从白登回军,把之前劝谏他不能打的娄敬从监狱里放出来,封了侯。
这一点他比袁绍强。
官渡之战前,田丰劝谏说宜守不宜战。袁绍说:“乱我军心,把你下狱,得胜回来再处置你!”袁绍战败。消息传来,狱吏向田丰说:“这回您没事了。”田丰说:“你不了解主公,他若得胜,一高兴,就不跟我计较了。他若战败,必羞于见我,杀我便是不再面对我的办法。”袁绍果然诬田丰“幸灾乐祸”,杀了他。
刘邦自然非袁绍可比。但是,刘邦斩杀了十几个告诉他匈奴可击的使者,也没有承担决策责任,把责任推给了那十几个幕僚。
曾国藩专门说过领导者要独立承担决策责任的问题。因为成败无定,不光是定计的问题。
他举了五个案例,前三个都是一个课题:削藩。
汉朝晁错建议削藩,结果六国叛乱,要“诛晁错,清君侧”。景帝慌忙把晁错杀了。吴王照样反,但最后景帝胜利了,削藩成功。
明朝齐泰、黄子澄建议建文帝削藩,燕王反,也是要求诛齐、黄,建文帝也是把齐、黄二人杀了。燕王当然也不会收兵,最后燕王成功,建文帝削藩失败。
清朝米思翰建议康熙帝削藩。吴三桂反,康熙帝没有诛米思翰,最后平定了吴三桂,削藩成功。
这三件事,背景、形势,都差不多,处理各有参差,结果也不同。所以处大事,决大疑,要熟思是非,不要拘于往事成败,不可迁就一时之利害,更不可归罪于谋臣。
还有两个案例:
唐朝末年,唐昭宗愤于皇室不尊,意图讨伐军阀李茂贞,要宰相杜能主兵。杜能苦谏坚拒,说:“他日我受晁错之诛,也不能弭六国之祸!”昭宗不允。
结果战事一开,朝廷打不过李茂贞,李茂贞上表请诛杜能,杜能跟昭宗说:“我可是有言在先啊!”昭宗这时候没了英雄气概,只能哭鼻子,说:“与卿决矣!”先下诏贬杜能为梧州刺史,接着就赐他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