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杜子春(节选)(2)
谁知,短暂的平静只持续了不久。一个身高三丈有余,身披金甲,手持三叉戟的神将又从天而降,来到正襟危坐杜子春面前。他面色可怖地盯着他,举起手中的三叉戟指着他的胸口,怒目瞪眼地质问道:
“你是何人?此座峨眉山,乃是自打开天辟地之时就属于我的住处。你能一个人跑来这里,想必也不是区区凡人。你若是还珍惜这条小命,就立即回答我的问题!”
杜子春仍是遵照老人的话,缄口不答。
“不回答吗?——好吧,答不答都随你。不回答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的那些小喽啰们会来把你撕成碎块。”
神将对着对面山头的天空举起三叉戟,像在召唤什么似的。瞬间,对面的天空像是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无数的神兵像乌云涌起一般出现在空中。他们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剑,像由远及近的山洪一般,黑压压地朝这边涌了过来。
见到这般光景的杜子春,简直要“啊”地喊出声来。但在紧要关头他又想起了铁冠子的话,拼命地把惊叫忍了下去。神将见他仍然不为所动,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这个固执的家伙!还是不说话的话,便按照约定取你性命。”
话音没落,他举起三叉戟,一道寒光掠过,一下便把杜子春刺死了。尔后,他一边发出简直能撼动峨眉山的得意笑声,一边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刚才还乌泱乌泱的无数神兵也和他一起,随着夜风一同如梦一般消失得毫无踪迹。
北斗七星发出凛冽的寒光,不发一语地映照着峨眉山最高处的岩石;生长于绝壁之上的松树也依然发出沙沙的声响。而杜子春却咽了气,仰着身子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发出声音了。
尽管杜子春的身体仰躺在岩石上,但他的灵魂却悄然从身体中钻出,飘向地狱的底层。
连接人间和地狱的道路被称为“暗穴道”。那里终年都处于黑暗中,四周刮啸着冰雪一般凛冽的烈风。杜子春就像一片树叶般在烈风中飘飘摇摇,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一座森严巍峨的殿宇前,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森罗殿。
大殿前的鬼魂们一看到杜子春,就纷纷把他围住,抓住他的手脚,把他押到了殿里的台阶下。大殿的最高处坐着一个大王。他穿着漆黑的衣袍,头戴金冠。一对剑眉下是两道威严的目光,打量着杜子春。这一定就是从小听到的地狱大王——阎罗王吧。杜子春惴惴不安地跪在那里,只敢低着头。
“你是为何坐在峨眉山上啊?说!”
阎罗王的审讯声如同滚雷一般从殿上传来。杜子春本想马上开口回答,但“绝对不能开口”的铁冠子的嘱咐又在他脑海里浮现。于是他只好低垂着头,把话咽了回去。
阎罗王扬起手中的铁笏,脸上铁针一般粗的胡子简直要倒竖起来:“小子,你以为此处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快快回答,否则,我马上让你尝到地狱的酷刑!”
杜子春还是死死咬着嘴唇。阎罗王见状,转身向那些小鬼粗声大嗓地吩咐了些什么。小鬼们向大王鞠了个躬,就又来到杜子春这边把他七手八脚地架起来,带着他飞离了森罗殿。
地狱的光景和世人熟知的如出一辙——除了剑山,血池,还有被称作焦热地狱的火焰山谷和被称作极寒地狱的冰冻海洋。这些可怕的刑场分布在地狱昏暗的穹顶之下,让人不寒而栗。小鬼们把杜子春轮番扔进这些地狱中受刑,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剑山刺穿身体,被火焰舔蚀脸颊,被拔掉舌头剥皮抽骨,被铁杵捣成肉泥,被下到油锅里炸焦,被毒蛇吸吮脑浆,被狗熊吃掉眼珠——他们让杜子春把地狱中从没人能数清的刑罚统统受了个遍。但他们始终无法从紧咬着牙关的杜子春口中撬出一个字。
终于,小鬼们也无计可施了。他们押着杜子春再一次飞过那片漆黑的天空,来到森罗殿前。他们一边把他拽到台阶下跪好,一边无奈地向阎罗王汇报:
“大王,这个罪人无论如何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阎罗王紧锁眉头,思索了好一阵。终于,他灵机一动,对一个小鬼命令道:
“这个男人的父母想必已经坠入了畜生道。从那里把他们给我带过来。”
小鬼立即乘风飞走了。不一会儿的工夫,他押着两只牲畜,像流星一样降落在大殿前。看见那两只牲畜,杜子春简直吃惊得要跳起来。为什么?因为它们虽然看上去是两只脏兮兮的瘦马,但它们的脸——是他永远忘不了的他死去的双亲的容貌。
“怎么样?小子?倘若你再不把坐在峨眉山上的理由老实招来,我就给你的父母点颜色看看。”
杜子春虽然被如此恐吓着,但仍旧不出声。
“你这不孝的东西!看来你为了让自己满足,即便父母受苦也无所谓的嘛。”阎罗王冷笑一声,然后用几乎可以撼塌森罗殿的吼声大声下令道:“给我打!给我把这两头畜生的肉打飞,骨打碎。”
小鬼们慌忙一齐答道:“是!”他们纷纷拿来铁鞭。从四面八方落下铁鞭飕飕地切着风,暴风骤雨一般毫不手软地落在两匹瘦马身上,打得它们马上皮开肉绽。两匹马——杜子春变成畜生的父母痛苦地扭动着,眼睛流着血泪,发出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声音般凄惨的嘶鸣。
“如何?你还不打算开口吗?”
阎罗王向小鬼举起手示意暂停,再次转向杜子春的方向问道。
两匹马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骨头已经碎掉,只能软软地瘫在殿前,断续的呼吸随着开了花的皮肉一颤一颤地,令人触目惊心。
杜子春心中默念着铁冠子的嘱咐,紧紧闭着双眼。
就在这时,他耳中传来十分微弱的、简直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
“不必担心我们。只要你能幸福,我们怎样的苦难都可以承受得起。无论大王怎样逼问你,只要你不愿开口,就沉默着吧。”
这声音,确实是那久违的母亲的声音啊!杜子春情不自禁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一匹马无力地倒在地上,悲切地深深凝望着他的脸。母亲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痛苦中,仍眷顾着儿子的心。虽是因为儿子才被鞭打,但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怨愤之情。这种温柔,和那些在他人富贵时巴结讨好、在他人落魄时不闻不问的世人们比起来,是何等珍贵啊!母亲羸弱的身躯下,竟有着一颗无比坚强又温柔的心。
“娘……”杜子春叫出了声。
杜子春内心的防线终于崩溃了。他把老人的告诫忘到了脑后,跌跌撞撞地奔去了母亲身边,双手抱着已然半死的老马脖子,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的眼眶滚落。
“娘……”他叫出了声。
杜子春被自己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仍然沐浴着一身夕晖,呆然地伫立在洛阳西门下。烟霞渺渺的天空,发白的新月,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一切都是他还未去峨眉山之前的模样。
“怎么样?就算你成了我的弟子,也是终归无法修成仙人的呀。”
一边眼睛是斜的老人淡淡地微笑着。
“嗯,我没能成为仙人。不过虽然没能成仙,我却反而感到有些庆幸呢。”
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水的杜子春,不禁双手握住了老人的手:
“明明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可以成仙了,但我看到在那地狱的森罗殿前捱着鞭打的父母,实在是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如果你那时仍然无动于衷的话——”铁冠子忽然隐去了笑容,盯着杜子春的眼睛说,“如果你那时仍然无动于衷的话,我会在那时就取了你的性命。现在,你已经没有了成仙的愿望,而做大富豪的欲望也在这之前就已早早放弃。那么你现在想成为什么呢?”
“我已经不想变成这个变成那个的了。我只想作为一个真诚的人,正直地活下去。”
杜子春的声音,充满一种至今为止从未出现过的明媚口吻。
“好,不要忘记你刚才说的话。那么我们也要在此分别了,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铁冠子一边说着一边跨开脚步。但没走几步,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说,“对啦,我刚刚想起,我在泰山南边的山脚下有一间小房子。我把那间房子,连同房子前面的田地一同赠送于你。你这就动身赶往那里,开始你的新生活吧。”老人愉快地补充道:“赶得及的话,现在这个时节,大概正漫山遍野盛开着桃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