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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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蓝眼信天翁

肖恩的房间和第一天她误闯进来时没有任何变化。床上摊着睡袋,扔着衣服、书和笔记本,乱翻在书桌上。

“别客气,桌上有蜡烛。”他吩咐。

唐清沅在桌上摸了打火机,点燃一根蜡烛。橘红的暖光小小一粒,豆子般亮了起来。房间里没有风,那“豆子”便挺住了,徐徐扩大,拉扯出明亮的焰光。

肖恩在床上坐下,指指凳子。

唐清沅毫不客气地坐下,“你要给我看什么?”

烛光下,这个中国姑娘的头发湿漉漉的,浓眉下的一对鹿眼也湿润、闪亮,一滴水珠挂在她的刘海上,顿住,顺着她脸庞滴下来,然后从纤细的脖子滑下去,越过锁骨,融进米色衬衫的绒布里,晕出一个椭圆的水渍。

他抬头,用下巴指了指抽屉,“自己拉开。”

唐清沅拉开抽屉。

“有个绿色铁罐子,看见没?”肖恩身子后倾,一半脸藏在阴影里,一半脸在烛光里跳跃。

唐清沅拿出罐子。

“打开,取一些,涂在手上。”他继续吩咐。

唐清沅用力抠开铁罐的盖子,发现这是一盒护手用的凡士林霜,黄嫩嫩的膏体像上等的奶油一般醇厚,用手指一按,软软的、滑腻腻的,瞬间便塌下去了。

她取了一块,犹豫地望着肖恩,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手有裂口了!”他说。

清沅这才明白过来。岛上风大,她又从早到晚待在户外,手指不少地方都已经皲裂脱皮,看起来红彤彤的,像生了冻疮。她忽然便有些感动。除了小时候,没有人再关心过她这些细节。她低下头,慢慢将那块软黄的膏体涂抹在手上,仔细地把一个异乡人的好意揉进肌肤里,留在心里。

“抽屉里有本书,对就是那本。你翻开,有张照片。”肖恩说。

她用涂过护手霜后变得柔软的手指,翻开一本厚实的鸟类大全。她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不知被反复触摸过多少次,已经被人手上的油脂彻底污染了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艘船,船舷上停了一只信天翁。

乍看之下,这就是一只普通的信天翁——纯白的身子,翅膀边缘有一圈优雅的、已淡得看不清了的黑纹,粉色的嘴喙、眼睛——哦,是的,是眼睛。

即便整张照片上的图案已经模糊了,但唐清沅仍然一眼看出,那是一只衰老的信天翁,但它的眼睛竟是深蓝色的,眼睑下有一道细长的、向上弯曲的蓝色弧线,像一个涂了过长的蓝眼线的歌姬,带着华丽的舞台效果。

“这是——”唐清沅呼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真的有蓝眼睛的信天翁?!”

肖恩点点头,那半张隐藏在暗处的脸移了出来,烛光勾出他更为柔和清俊的轮廓。那墨绿的眼,在幽暗的光线下,变得更深,近乎黑色,夜海一般神秘。烛光映入他的瞳孔,深色的眸子里也燃起一点烛火。光芒更炽烈。

唐清沅在他的目光中失陷了片刻。

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只要她用力吹口气,眼前这个男人便会虚化为蜡烛熄灭时的一阵青烟。

“这张照片,是我父亲在海上工作时拍到的。他是一名鸟类学家,是他把这张照片寄给我的,那是人类第一次发现蓝眼睛的信天翁。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看到过。直到去年,我在岛上发现了一只。但还来不及看仔细,我便被迫离开了。”

“是因为,那个志愿者出了事故?”唐清沅问,“当时你在场?”

肖恩沉默了,似乎不愿再想起那惨烈的一幕。

“看来你是子承父业,”唐清沅说,“而且这鸟与你们父子有缘。你告诉你爸爸这个好消息了吗?”

“他寄出这张照片后,就再也没能从海上回来。”肖恩的声音低下去,喑哑中带着几许神往,“现在,他应该和信天翁们在一起漂泊吧。水手们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每只信天翁的身体里,都寄居着一个逝去的灵魂,只有最快的风,才能追得上它们。”

唐清沅被他的声音蛊惑,“失望岛上的风够大,听说最快时速高达一百五十公里。”

“谢谢你的安慰。事情过去太久,我其实已经不难过了。”肖恩在烛光里微笑。这一刻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平和柔软,日常伪装在身上的那些张牙舞爪的刺都收了起来,令人不由想亲近他。

“肖恩,你其实不是环保局的人吧?”唐清沅忽然决定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

“嗯,你猜到了!”肖恩却并不惊讶,“还猜到些什么?”

“我想,你是为了蓝眼信天翁私自偷偷上岛的吧?”她笃定地问,“你去年就偷偷上了岛,后来那个志愿者摔下悬崖,应该是你帮忙叫的直升机吧?”

忽然有一阵气流浅浅划动,烛火晃了晃,令肖恩的脸在唐清沅的眼中,有片刻失焦。

烛火闪了闪,在他眼里划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微光。

“不完全对,以后机会合适我再告诉你详情。请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也没有任何企图,我只是想完成我父亲的遗愿。一直以来,尽管有这张照片,却没有人肯承认蓝眼信天翁的存在,甚至有人说这是一张造假的照片,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威尔逊。所以,我每一年都会在信天翁的繁殖季登岛,一个岛一个岛地找,只要这种鸟没有灭绝,我一定能找到。我的父亲用生命下注,我也用生命维护他。”

“所以,你对我那么不客气。是嫌我碍事,怕我影响你找蓝眼睛?”唐清沅有点明白了。

“嗯,之前的态度有些——”肖恩不好意思地伸手摸着脖子,然后耸耸肩,再次笑了,“你能帮我保密吗?”

唐清沅点点头。她想,还是不让他知道,她已经发邮件去再三询问此事了,找借口敷衍过去就好。

她非常理解肖恩的举动,她自己不也是带着父亲的希望在生活吗?如果不是怀揣父亲的梦想,她又怎么会流浪到如此偏远的角落?

早上醒来,唐清沅的睡袋里染上了肖恩给的凡士林手霜的味道。她闭眼在淡淡的香味里,回味梦里的那点余韵。

梦中的她一直泡在一池温软的春水中,水里有双墨绿的眼睛,含笑望着她,那满池的柔情蜜意仿佛都是从这春光般的眼里流淌而出,包裹着她,抚触着她,撩拨着她。

直到“唐——唐——唐唐唐——醒醒——”的声音将她硬生生地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来。只是,那声音没有往日的嘲弄,却带着温情,像梦里荡漾的水花。

一开门,唐清沅就差点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回房间。

今天风特别大,整片草皮都像要被风掀飞起来。天空中浓黑的云汲满了水,沉甸甸地压下来,铺天盖地,大有摧城灭世的趋势。云走得很快,但来来回回,都是黑的,不见一丝阳光。温度好像一夜就回到了冬天,下降了十几度。

“天气太坏了,今天我一个人去吧。”肖恩说。

唐清沅伸手试了试风向,“你一定要去吗?”

“这样的大风天,是信天翁的最爱。也许有机会等到蓝眼睛。”

“那我也去!”唐清沅斩钉截铁。

从营地走到栖息地,短短的两公里,他们却用了两个半小时。一路飞沙走石,草屑漫天,打在身上像小雹子,疼得唐清沅龇牙咧嘴。

翻山的时候,肖恩固执地走在她的后面。这个英俊的男人,第一次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莞尔,两个人冰释前嫌,终于不用在这荒凉的岛上以对立的方式相处了。肖恩沉默的支持,让唐清沅心里胀鼓鼓的,莫名添了许多动力。

到了栖息地,上万只信天翁伏在草丛里,紧缩着身体,低埋着头,沉默地抵抗着风暴。

在空中,再大的风暴,都只是信天翁的助力。而在地上,它们的家暴露在地面上,条件粗陋,无遮无拦,只能任凭风雨摧折,用肉身硬抗着。那样急剧的风,连人都站立困难,举步维艰,那小小的鸟儿们,却仍然坚守不去。

“你蹲下来,躲到高一些的灌木丛后面。”肖恩关切地吩咐,可自己却迎着风,站到了坡顶,近距离地查看那些蹲伏着的鸟群里是否有新成员的加入。

风吹在脸上,即便有防风帽挡去一半,面部皮肤仍然很快就麻木了,像戴了副石膏面具,硬邦邦的紧。如果你曾经在起台风的日子乘车从跨海大桥上经过,又正好没关窗,一定感受过这种劲风扑面、心慌气闷的感觉。在绝对的强气流攻势下,人类微弱的呼吸力量毫无招架之力。

唐清沅不得不随时用手掩住口鼻,才能避免因风速过猛而窒息。她想,这感觉,其实很像坠入爱河。她也曾经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呼吸不能自主。

清沅默默蹲在灌木丛后面,用心估算今日岛上有没有多出一些归鸟。

信天翁从雏鸟到可以飞行,需要大半年的时间。它们的第一次飞行往往长达四到八年,流浪在外的信天翁直到性成熟才会重新回归到出生地,寻找伴侣,筑巢,抚育后代。然后每年,或隔年,它们都会回到同一座岛,住进同一个家。

清沅想起,她曾经看过一个鸟类学者刘克襄对信天翁有这样的描述:

一生一世一双鸟。

一年只育一个孩子。

一飞就是三千里。

一生只徘徊一个海洋。

一降落,就是返乡。

一辈子,只回一座岛。

这样专一和忠诚,别说在动物世界,即便是人类也比不上。难怪如此多的人,为它们痴迷。

唐清沅专心观察信天翁们抵御风暴,偶尔和站在坡边的肖恩,隔空喊几句话。

乌云急速翻滚,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忽然,她听到肖恩的惊呼:“唐,唐,蓝眼睛——”

唐清沅霍地站起来,迎着风,抬头向肖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天空中有一只非常年轻的白色信天翁,正随着风暴低低滑翔,轻灵的身子在疾风中穿行自如,舒展着双翅,任风将它捧高,又压低。

隔得太远,唐清沅并不能看清它的眼睛,她正要拿起挂在胸口的观鸟镜,那鸟忽然就俯冲下来,孤注一掷,势如破竹。

“风太大,它无法降落,估计要硬来了!”肖恩紧张地抓紧了拳头,脸色都青了。

信天翁的每一次紧急迫降,都如同一场空难。尽管没见过它们为此丧生,但也让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可是,就在它要降落的那一瞬,风忽然就缓了片刻。它安全地着陆了,如同缠了胶布一般的爪子,直直蹬向地面,肚腹擦着草皮向前滑行了一段,然后收势,停了下来。

“漂亮!太漂亮了!”肖恩激动地冲空中猛挥拳头,如同欣赏一场战况激烈的篮球比赛。

唐清沅将全部注意力转向那只鸟——它浑身雪白,只有展开的翅膀边缘,有非常美丽的一圈水草状黑纹,鸟喙粗长,非常鲜妍的粉红色,嫩得像少女刚刚与情人激吻过的唇。因为离得远,它的眼睛看起来是黑色的,但眼尾有一条粗粗的眼线,宝蓝色,轻轻勾向头顶,无端带出几分文艺电影般的风情。

她特意看了一眼,是只雌鸟。

“啊——”这是人类从未记载过的信天翁,和那张照片上一模一样。

唐清沅激动地跳出灌木丛,向肖恩跌跌撞撞地跑去。

刚跑到半路,肖恩又发出一声欢呼:“唐,唐,又来了一只!”

话音未落,另一只蓝眼信天翁也紧急迫降了,只是这一只运气没那么好,被风吹得偏离了航道,一头栽进了鸟群,惊得群鸟四处飞散,好一阵扑腾。

唐清沅眼明手快地奔过去,“肖恩,这只是公的!两只,两只,他们是一对!”

“天哪!”

“哇哈——”

两个人激动地站在乌云下、疾风中,手舞足蹈。

信天翁的族谱中,又添了一个新的种类。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唐清沅胸臆中涌起一股豪情。她笃定,今年她研究课题的主角,就是这全世界最后一对蓝眼信天翁。这是所有科研工作者梦寐以求的一刻。奇迹,这真的是大自然的奇迹。她激动得难以自制,不断放声高呼。一转头,肖恩正傻乎乎地立在风里,脸上的表情悲喜交集,变幻不定,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整个人仿佛要随风而去。

多年来执着的追寻,踏遍一座座荒岛,梦想成真时,他竟连一个笑容都无力支撑了。

唐清沅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便滑落下来。她迎着风,扑向肖恩,不顾一切地要给他一个大大的、结结实实的拥抱。

她伸开双臂,冲过去,冲过去——

从肖恩的身体里,冲了过去——

是的,唐清沅穿过了肖恩的身体,如穿过一幕虚拟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