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的名字叫肖恩·沃德
供科考人员居住的营地,其实只是一排低矮陈旧的白色木屋。
房舍建在背风坡较为开阔的平地上,最早是气象研究人员和地震考察员居住的地方。
他们撤离后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这些房子便一直空在那里。
2035年以后,新西兰政府决定参考拉乌尔岛的旧例,在失望岛上常年派驻一名环保科研人员,才又重新修葺启用这些房屋。
为了不破坏失望岛上的环境,这里的一切都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样子,陈旧落伍,许多高科技的仪器和设备,都被限制使用,连发电都依靠老式风力发电机。
唐清沅见其中一间屋子房门没有锁,只虚掩着,便用脚拨开。不知多久没上过的木门发出咯吱一声怪叫,被风一送,哐当打在墙上。
一股久未住人的潮霉气味直扑面门,熏得她眼睛都忍不住眯起来。房间并不像她事前想象的一样,窗明几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反而相当简陋。一张单人床孤单地靠着墙壁,床侧是已经斑驳到看不出本色的桌子和一把跛脚椅。天花板上,补丁摞补丁地涂着各种颜色的防水涂料,像某位印象派大师的作品。
尽管科技已经发展到背跃式飞行器像汽车一样普及,但是失望岛上的科考站仍然几十年如一日的简陋。
岛上风大,虽然没太厚的灰,但是味道实在难闻。唐清沅皱皱眉,看样子得花好一阵工夫才能打扫好。
她将背包放下,也不急着整理,只将四处的窗户都打开透气,然后去查看其他屋子的状况。其余三间屋的门都挂着锁,但并没有锁上,钥匙就插在孔里。这种老式的挂锁,唐清沅只在博物馆里看见过,没想到今天居然能亲自使用。
她将门一一打开,其中一间屋明显是实验室,有一张大桌子,地上还散落着鸟毛和一些灰白粪便的遗迹。桌下放着两只硕大的箱子。一只装着水、食物和一些生活用品。藤筐里散堆着一些耐储存的果蔬,看起来还挺新鲜,应该是刚放进去的。
另一只其实是质地精良的铝合金柜子,她打开一看,果然是威尔逊教授提到的,用于工作的各种仪器和设备。其中就有BGAN9移动微型通信系统,她可以利用它们上网或者拨打卫星电话。
尽管唐清沅很清楚,这些通信系统常常受天气影响,但已经足够她在这里生活一年而不至于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
剩下两间屋,一间空着,另一间的床上还铺着睡袋,搭了几件衣服,桌上散落着一些笔记本、录音笔等零碎物品。看起来像住着人,又像有人离开得太匆忙,以至于没来得及收拾的样子。
“没人告诉你,不能随便进别人的房间吗?”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非常标准的英式英语,透着文质彬彬的疏离和冷漠。
唐清沅心脏猛然紧缩,血液轰隆涌上头,耳道里因血液急速奔走而差点发出嚣叫。
她条件反射地回头,急退两步,握紧拳头,全身进入戒备状态。如果说前一刻,唐清沅的身体处于极度松弛,像随意窝在地上的一只懒人沙发,那么这一刻,她的所有肌肉、骨骼就都进入了剑拔弩张的预备攻击状态,随时能侧身飞出一记漂亮的后旋踢。
来人背光而立。
正午太平洋上空亮烈的阳光从他背后直射过来,他的整张脸都隐藏在极其耀目的光晕中,整个人几乎淡成一道虚影,阳光仿佛可以直接穿透他,照在三米开外的一丛开得正艳的黄色鳞芹百合上。
她竟有些头晕。那是唐清沅第一次看见他。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一幕,也只能想起一道灿金色的虚影,像个幻觉。
那人从光里走出来,径直走到唐清沅跟前,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似乎在确认她是真的看见他了,又像是在召回她走失的注意力。
唐清沅回过神,略微眯起眼看过去——这是个很高的英国男人,大概有1.85米,略瘦,肌肤是常年户外工作所特有的金棕色,白T恤外罩着件厚实的墨绿色棉绒防风夹克,隔着衣服也能看见隐藏在下面的肌肉鼓鼓的好身材。
唐清沅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非常英俊,清秀得甚至有三分像东方人,尤其像某个父辈喜欢的好莱坞电影明星,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唐清沅试着用英语和他交流。
“先介绍你——”男人警惕地看着她。
外表美好的事物,总是能让人放松戒备,唐清沅的态度略微缓和,做了自我介绍,并主动向对方伸出友谊之手,“你可以叫我唐,或者清沅。”
“肖恩·沃德。”男人的回答很简洁,然后安静地看着她,像是要等着听她的尖叫。
好像在哪里听过?
唐清沅在脑子里将这个名字反复了好几遍,然后瞪大眼睛,“是那个Shayne Ward?唱歌那个?”
“他比我老好几十岁吧?”男人对唐清沅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反而有些玩味地打量了她一下,“你是刚到奥克兰大学的新生?我好像见过你。”
“博士一年级!”唐清沅尴尬地收回手老实回答,并有些莫名,“我才来没多久,应该没见过你吧?”
外国人眼里的中国人,大抵都一个样。
“难怪你不知道我。”肖恩嘴角上扬,眼角露出细小的纹路,让他精致得近乎虚幻的面孔,变得稍稍真实一些。
“我是环保局派来指导你们工作的,专门研究信天翁的生存现状。”
“可是,威尔逊教授没有告诉我。”
“他?你以为他每件事情都放在心上,都会跟你交代清楚?”
“去年,你也在这里?”唐清沅不想听他说威尔逊教授的不是,忙岔开话题。
教授接收了她,并且为她提供了丰厚的助学金,她感激他。
所以,当他暗示让她来失望岛作为志愿者待上一年,调查岛上信天翁的生存现状时,她毫不犹豫地主动请缨。
肖恩偏头看着唐清沅,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眼神有几秒甚至涣散开了。
“我的前任,嗯,我是说去年那个志愿者发生事故的时候,你也在岛上?”唐清沅追问。
他不置可否地牵牵嘴角,眼神也收回来,多了几分慎重,“就是因为出了去年的事故,今年更不能再放志愿者一个人在岛上了。记住,飓风来的时候,你不能擅离安全屋!”
肖恩扔下这句话后便大步走开了,但他转身的速度,倒显得唐清沅仿佛不是个同伴,而是个大麻烦一般。
风从四野八荒吹过来,可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丝毫不受影响。
后来,唐清沅不止一次回忆起与肖恩初相见的这一幕。
那时候,她才明白,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所要表达的真正含义。
常年漂泊在外,唐清沅自诩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是有那么一些男人,特别是长得好看一点,又自恃是白人,对有色人种的态度自不是那么友善。一年前,在亚马逊丛林的努力格生态研究站里,她为了一只箭毒蛙还差点和一个法国来的科学家拳脚相向呢。
唐清沅没将肖恩的态度放在心上,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手脚麻利地安置起行李。她用自带的消毒棉将房间里的积灰擦了一遍,从背囊里拖出防潮垫和睡袋铺到床上。然后,她找了几张废纸将窗户擦干净,把要用的生活用品也一一拿出来归整好。
晦暗的房间豁然间便亮了。
接着,唐清沅迎来了她在失望岛上的第一个日落。
霞光将一望无际的草坡染成了瑰丽的金色,大多数的野草已经完成了由黄到绿的渐变,纤细的草尖,在夕照中剔透得就像一束束发光体。无数粉红、嫩黄、浅紫、淡蓝的野花,星星点点缀于其中。
距宿舍不远处是一架小型的风力发电机,此刻它已经转入静音旋转。唐清沅知道,蓄电池应该满电了。
于是,就着最后一丝温存的日光,她用电炉煮了一碗方便面,吃了一个苹果,用火将吐出的苹果核连籽一起烧掉,装进巨大的垃圾袋粉碎压缩好。
克雷格送新的食物和水来时,会把这些垃圾袋带离失望岛。
所有外来物种,从动物到植物,都绝不能留下任何生命的痕迹。
每一个无人岛都是一个封闭的、完美的环境。如果因为人类的造访,将无数外来物种带到岛上,将会令原本存活于岛上的动物、植物纷纷走向灭绝。
就像曾经广泛生活在亚南极群岛的奥克兰鸭,因为人类对其生存环境的涉足,只得在失望岛这样完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生活,并且只剩最后的二十五对了。
转息,太阳落下。整个失望岛陷入巨大的黑暗中。
这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无法想象的庞大黑暗,无边无际,不见一星光点,似一头可以吞噬世界的洪荒巨兽,突然张开了嘴。
她关了门,却仍然能听到从海面聚集起来的风在无遮无拦的荒岛上放肆地横冲直撞,像永远不知疲倦的顽童,折磨得大人们心烦意乱。
唐清沅戴上脑电波传感耳夹,打开电脑,用语音发了一封邮件给威尔逊教授的助理杰森,询问关于环保局今年是否派来专家协助研究工作的事情。
杰森很快回复,他从来没听过这事,岛上应该只会有唐清沅一个人。但他表示会帮清沅尽快询问一下。
她便也放下心来。
直到唐清沅脱衣上床,也没能听到隔壁有肖恩回来的动静。多年的野外科考经验告诉她,从明天开始,每一天都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窝进柔软厚实的睡袋里,放松身体,在夜风的咆哮中,缓缓睡去,竟然没有失眠。
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仍觉得耳边有呼呼风声,耳膜隐隐作痛。还没睁开眼睛,门便啪啪啪地被拍响起来。
一开始,她以为是风,闭着眼没有理,赖在睡袋里回味那一点黑甜。
那声音继续,仿佛门上站了一只孜孜不倦的弯嘴啄木鸟。
她跳下床,蓬着头去开门。结果用力过猛,差点一头撞上门口矗立的男人。
肖恩急退三步,脸色都有点变了,“唐,还没睡醒?”
他嫌弃地向后再退了一大步,好仔细打量这个冒失的新同伴。
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穿着睡觉的白背心蓝短裤,看起来像个睡糊涂了的孩子。粗眉大眼、尖下巴,鼻子又挺又倔,有野外工作者特有的蜜棕色皮肤,但肤质有些粗糙,略带风霜。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大腿倒是结实有力,肌肉线条分明。
此刻,她顶着乱糟糟的短发,脸上压出一道嫩红的枕头皱印,棕黑色的大眼睛还有点茫然失焦,蒙了一层雾,像刚从梦里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她赤脚踩在地上,十个脚指头倒是雪白,可见其原本的肤色。
唐清沅被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头上胡乱抓了两把,“对不起,今天还——有点不适应。”
肖恩好看的浓眉皱在一起,做了个鄙视的表情,“难道你来这里就是睡觉的?威尔逊没有告诉你,你每一天的工作量有多大?你不会以为是来度假的吧?”
唐清沅有点恼,但想到自己确实起来晚了,也不辩解。她默默走回房间,穿衣,简单洗漱。
“吃早餐了吗?”她回头看向门外的肖恩。
“给你十分钟,我们就出发。”肖恩不满地盯着她。
“去哪儿?”
“你是来干吗的?”他声音里是浓浓的嘲讽。
“研究信天翁与海洋环境……”唐清沅悻悻地回答。
“带上飞行器、登山索、手套、食物和水。太阳下山前,你是没法回来的。”肖恩冷冰冰地吩咐。
“最近的信天翁栖息地,不是就在两公里外吗?”
“带不带随便你!”肖恩不多做解释,偏过头不再理她。
唐清沅只得塞了片土司在嘴里,强灌了几口昨晚剩下的矿泉水。尽管面包还哽在喉咙里,但唐清沅还是按吩咐把要用的东西麻利地塞进背包,急匆匆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