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进退篇(2)
问/我想起了你最喜爱的10个句子里的一句,同样是木心先生说的:“少年人的那种充满希望的清瘦。”
答/是的,我非常喜欢这个句子。我觉得这里面也许还包含了一种节制,这种含而不露的节制也同样隐藏在所有好的文学、音乐和诗篇里。《易经》里的“节”卦说:“天地节,而四时成。”正因为天与地的节制,才有了四季的清亮分明。一种令人想翱翔于天际的轻快、明丽与冲动。
问/听你的歌,读你的文字,总会感受到一种“隐约”的东西,现在恍然,正是那些东西给了人们无限的想象,也是一种轻盈与飞翔,一种高贵。
答/惭愧。但我钟情的那些大家先生,的确都是拥有这样的品质的,你看伯格曼、塔尔科夫斯基的哪一个电影镜头不是美妙的诗篇,令人无尽地想象,穿行里面,亦如梦幻与倒影。同样,那些伟大作家的文字,卡尔维诺、木心、卡夫卡,哪一篇不展现绮丽迷人的画面,令人浮想升腾。
问/这样说来,诗歌最主要的功能是令读者的思绪变得洁净轻盈,有如太上忘情的那一种境界,飞起来,飞到任何你想抵达的地方。
答/好女如诗。还有那种充满希望的清瘦的少年也是一首诗。
冬不拉和米隆加
我看见你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掸了掸落在裙摆上的灰尘。灰尘在阳光里不小心泄漏了一个秘密,那斑斓神秘的图案,随着阳光又悄悄移到那个街角。
我不是那个站在街角用手挡住风点烟的忧郁男子。我一直站在一扇临街的窗户旁。
此刻,你们四目相对。
有一种扭曲的和谐正在周围的空气里形成。恍惚的,缤纷的,寂静的,偶然的,羞涩的。这冬日的阳光,微弱稀薄,令我想起一个长年累月躺在床榻上的女人。
有一种温暖,有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此刻,你们走向对方。
从拘谨到开放,恰巧是你穿过一支歌儿的距离,正好这时候有人犹豫地拨响了冬不拉。这迟疑笨拙却饱含情感的拨奏,就像多年前爱上一个人那颤抖与幸福的抚摸。
她问:我是不是你弹奏过的最美妙的乐器呢?
品尝着她骄傲的羞怯。
这一拨,拨响了一啐一啄的人世之爱,拨响了鸿蒙初开的缠绵跌宕,拨起了记忆之旅与时间之河。你那舒展开的眉头,浅浅的微笑啊。
可是,随即,你又埋下了头。
此刻,你们经过对方。
我分明看见激情在你的温柔里,痛苦在他的宁静中。在你们转瞬即逝的背影里,冬不拉还在唱歌。
冬天里来冬不拉。
冬天里来米隆加。
冬天里来唱情歌
雪花纷飞,从夜里一直下到现在。地上堆起厚厚的一层。他怀着怅惘而清凉的心情走去小区公园。伸向公园的长长小路,在白雪轻柔地覆盖下,便显得更加悠远了。
周围没有一个人,他能听见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寂静的声音。
本来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公园,今天不知怎么搞的,他看了看手表,都一个小时了,他居然还徜徉在雪白中。
还好,小路没有分叉。要不然,肯定要迷失在这白茫茫的天地之中了。他停下来,暗自庆幸,嘴里不自觉地冒出列子《歧路之羊》中的一句:“歧路之中又有歧路,吾不知所之。”
既然这小路今天我走不到头,那我何不就此躺下歇息一会儿呢?这洁白晶莹的大床,这安静如梦的天地。
念头一过,他就一倒倒在小路中央,雪花片片如羽绒静静地盖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洁白之梦里漫游了多久。
后来,他伸了个懒腰,醒了。刚要起“床”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别动!保持一下!”他一惊,哆嗦了一下,原来是一个举着长镜头的摄影者。红色的羽绒服刺得他的眼睛一阵酸痛。
他迷迷瞪瞪,按照摄影师的要求将右边脸颊贴在雪地上,左手抱着脑袋,身子微微卷起。“咔嚓”摄影者按响快门。
“好了,谢谢你啊。肯定是一张好片子。”摄影师说。
他终于站起来了。
“你帮我也拍一张吧,留个纪念。”摄影师说着,把照相机递到他手里,随手把羽绒服一脱,里面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衬衫,躺在雪地上。
他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激情,有点涩涩的。起相机“咔嚓”一声。
“你真够可以的,在这儿睡觉。”摄影师穿上羽绒服,背上相机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公园最里头能看见火车,你去吗?”
“不,今天不去了,下次吧。我朋友在路口等我呢,我得赶紧撤了,再见。”
“再见。”
“谢谢你啊!”她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冲他喊道。
混淆的快乐
W先生有两撇威严傲慢、令人不寒而栗的胡子。所以当他翌日早上,在穿衣镜里猛然发现自己招牌式的胡子怎么就不翼而飞了的时候,他暴跳如雷、双手挠头、动物般地歇斯底里是可想而知的。他冲向床边,一把掀开被子,露出了小情人姣好的睡梦中的面庞。
小情人调皮也幽怨,经常会做些令人防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她的容貌和一些秉性特点很容易使人想起卡夫卡小说《审判》里律师的女仆莱妮)所以,W先生的胡子为什么会不翼而飞,很有可能是两人云雨之事过后,W先生跟很多大男子一样“完了就完了”而迅速进入了梦乡。小情人失落又气愤,于是就把W先生心爱的胡子处理掉了。她想以这样的方式,求得W先生的重视。
W先生厉声呵斥小情人:“下次你还这样,我就把你赤条条送进妓院去!”
没想到小情人一脸无辜:“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
W先生指着自己嘴唇上的光秃秃:“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正在这时从浴室里走出一个人说:“老弟,你误会她了。”
W先生惊讶万分,浴室里走出来的人怎么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呢?只是如今,那个人比自己多了两撇威严傲慢、令人不寒而栗的胡子。
小情人一边指着浴室里出来的那个人一边说:“你确实误会了,他是你,他是你啊!你看,你的招牌式的胡子不是安然无恙吗?”
哦,原来W先生不是W先生,而是他的同胞孪生弟弟V先生。V先生昨夜千里迢迢越过边境来看望哥哥。他和哥哥一样,曾经也有两撇威严傲慢、令人不寒而栗的胡子,只是他好像记得出发之前,老母亲千叮万嘱让他把胡子处理掉,以免和哥哥在一起时容易使自己和别人不好辨认而发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心里十二个的不情愿,但是母命能违吗?
兄弟久别相见,情谊浓浓。他们热烈至极、含泪拥抱、疯狂地转圈。有些奇怪的是,转着转着,嘴唇上光秃秃的那位——不知道究竟是W还是V的那位,居然转出来了两撇威严傲慢、令人不寒而栗的胡子!
由于兴奋和晕眩,到最后他们自己都无法分清,谁是哥哥谁又是弟弟了。没办法,他们只得摇摇晃晃走到小情人跟前,请求她点明自己是老大W还是老二V。
小情人调皮而幽怨地说:“对于我来说,你们是一个人。”
翻越凤凰岭
江南。
梅庵镇。
初到。
租来一头听话的瘦驴,一口气骑至凤凰岭。不知什么时候,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一棵杏树下有一男一女在避雨。看上去,男的有一股阴柔的气质,温和略显紧张。女的倔强又有愁怨。他们似乎在斗气。他们是在斗气,一场男女斗争蓄势待发。
“借个火,有吗?”男的朝骑驴人喊了一句。
雨水打湿了我的额头,听见杏树下有人喊我,我赶紧下驴,不料摔了一跤。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又滑稽又狼狈,因为我看见杏树下那个愁悒的女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我牵着瘦驴走到他们面前,从衬衣口袋掏出火柴。嚓!就一下,泛潮的火柴竟然奇迹般划着了。
一驴三人在杏树下沉默了半天,烟雾缭绕,春雨绵绵。
我重新跨上驴和他们说再见,他们也微笑着朝我挥手。看他们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剑拔弩张。
瘦驴一阵小跑,很快地,我就翻过了凤凰岭。天也放晴了。
夜幕降临,跟随一只低低飞翔的倦鸟返回。杏树下不见了他们,却见一只野兔倏地跑了出来,没了踪影。
翌日。
早上。
旅店醒来。我去天井打水洗脸。奇怪,看见了那女子!正帮着旅店老板干活儿,还冲我莞尔一笑,哦,原来是旅店老板的女儿。猛想起昨日从驴背摔下的那一跤,颇觉害臊。
可是那问我借火的男人呢?怎么没见了?他去了哪里?难道他也是一个和我一样,来去匆匆、形迹可疑的旅人?
“咯吱”一声,楼上一扇窗户推开,探出一个脑袋,她用北方话问旅店老板,这里离凤凰岭有多远。
孤独的癖好
Z有顶黑色鸭舌帽。
只是去菜市场买菜、同朋友告别或和陌生人见面时,Z才带着它。对,是带着它,不总戴在头上。有时候手里拿着它,他也开心,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以至于在一些关键时刻不那么心跳加速。
这或许就和他在舞台上唱歌的时候,要是不抱把吉他或拿个口琴就手足无措是一个道理吧。
这一点,不像他的画家朋友老巴。
老巴也有一顶他酷爱至极的帽子,是一顶西部牛仔帽。据说是一个暗恋他许久的美国大使的女儿送给他的。
不论春夏秋冬,不管晴天雨天白天黑夜,只要你碰到老巴,总看见他戴着这顶帽子,好像他和帽子的感情越来越深厚,最后帽子就索性长在他的头颅上了。
有一次,一大帮朋友聚会喝酒,老巴的一个情人借着酒劲泄露了一个秘密——老巴在做爱的时候也是戴着这顶帽子的……有一次正在进行当中,她要求老巴除去帽子时,老巴满脸的不高兴,还孩子似的撒起了娇:不做了!
“后来呢?”总有一些好事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黄昏叙事曲
黄昏啊,你招回一切,光明的早晨所驱散的一切,你招回绵羊、招回山羊,招回小孩到母亲的旁边。——废名
黄昏时分,我在等人。
你知道的,每次等候之中,我总有些心不在焉,但我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曾有友人分析说,这是由于我极力想要掩饰内心的慌张而已。
慌张?等人有什么好慌张的,我觉得他的话非常可笑,但似乎的确也有几分紧张。但是,你知道的,每次的心不在焉,只是看上去的表象,实际上我内心有些彷徨无助,尤其是在这样倦鸟返巢、勤妇当忙、闲夫迷失于柳巷的寂寥时刻。
她告诉我,在什刹海有个很好看的女孩。女孩和她的男友有个小小的商店,专卖饮料食品。她每次经过什刹海总会买一瓶水,为的是看一眼那女孩。
我没有见过那女孩,但在她与我说起这个女孩的神情里,(那是一位女子对她的同性最动人且毫无保留的赞美:含蓄的、又充满爱的光华,极少遇见)我看见了那女孩天使般的美丽和朴素,还有她的本本分分以及一种令人疼惜的“可怜见儿”。
另一个黄昏时分,我在城市的另一端心不在焉,毫无缘由地想起那个什刹海女孩,猛然间,我不再恍惚,继而变得纯净,像接过她手中的最纯净的水,流经我干涸的喉咙到心里。我在心底为她和她的男友默默祝福了起来,在暖暖的夕阳的光里。
原野在黄昏时分改变了颜色和味道,当一个大胡子马车夫唱着高亢、撩人、寂寞的情歌从我身边经过时,天空突然轰隆隆下起了雨。
姐弟俩,一前一后,带着我跑向雨后的彩虹。
金老板电话里怒气冲天:“钟飒,你到哪儿了,再不到的话我就走人了!”这个平时总是按部就班,而且毫不吝啬的金老板,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叫到我的名字就开始偷工减料,把我名字“立风”两字直接叫成一个“飒”字!所以他每次约我的时候,我总感觉他约的是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和自己有一点儿关系的远房亲戚。于是在赴约的途上自然就变得迟疑缓慢。所以,当他“愤怒”地与我见面时,最后一片黄昏的光也在他宽大的脑门上退去了。
我们只得开始夜晚的旅行。
五四青年节那天的黄昏,我用临街老人一袋旱烟的功夫,量出了从烟袋斜街到巴黎之间的距离,嗅到了你热爱的让·科克托的气息。
她不喝酒,不抽烟,不调情,但她闲聊
一上来她就和我说:“夜晚有一种赠予和拒绝以及半舍半留的隐秘习惯。”我一听,怎么这话那么熟悉呢,仿佛听人说起过,抑或是从某本书里读到的。但我没表露出什么,我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潜台词:某些事物要是没有了模棱两可,其中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呢。
我随手递给她一支烟。这包香烟还是老M回老家和小姨(不是亲小姨)订婚之前留下来的。她漠然地说,谢谢,不会。我突然看见她眼镜框边缘有好多雀斑,而此刻我觉得迅速欢喜上了她的雀斑,道不明是什么原因。
“你温和、敏感也善良,但同时你又具有某种孩童般的不确定性,你的骨子里甚至还有一种苛刻和而清高的挑剔!”
天哪,当她以研究者般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灯光下,我似乎看见她的雀斑顿时也变得严肃,而就在刚才通过雀斑涌现出来的我心头的暧昧,转瞬儿消失得无影踪。我有点儿紧张,结巴了一下说,我、我不太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
“简单地说就是你很随和,具有亲和力,容易与人沟通,别人也愿意接近你,但是你的心里面时时刻刻都竖有一道墙,他们不能够进入。也许初始,你会在墙上留了一个入口,但往往没过多久,你干脆把它堵个死死。”
我开始后悔,这次不该来。
还好没过多久,她放下了咄咄逼人的姿态,自言自语般说了一些话,我虽然没怎么听明白,但她的语调有着音乐般的韵律,我就渐渐放松了下来。
我问,你喝酒吗?我想起前些天一个朋友莫名其妙往我的书包里塞了一瓶伏特加和一个乒乓球!我取出伏特加的时候,一个乒乓球跳了出来,地上蹦了几下,她接住了它:“谢谢,不喝。”
无事可干,我不知怎么回事,说了句怪不啦叽的话,说完自己都觉得很难为情:“上次好像没见过你有雀斑啊,能摸一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