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李鸿章传·梁启超(8)
第八款 中国为保明认真实行约内所订条款,听允日本军队暂行占守山东省威海卫。又于中国将本约所订第一第二两次赔款交清,通商行船约章亦经批准互换之后,中国政府,与日本政府,确定周全妥善办法,将通商口岸关税,作为剩款并息之抵押,日本可允撤回军队。倘中国政府不即确定抵押办法,则未经交清末次赔款之前,日本应不允撤回军队。但通商行船约章未经批准互换以前,虽交清赔款,日本仍不撤回军队。
第九款 本约批准互换之后,两国应将是时所有俘虏,尽数交还。中国约将由日本所还俘虏,并不加以虐待,若或置于罪戾。中国约将认为军事间谍,或被嫌逮系之日本臣民,即行释放。并约此次交仗之间,所有关涉日本军队之中国臣民,概予宽贷,并饬有司不得擅为逮系。
第十款 本约批准互换日起,应按兵息战。
第十一款 本约奉大日本大清帝国大皇帝陛下,及大清大清帝国大皇帝陛下,批准之后,定于明治二十八年五月初八日,即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十四日,在烟台互换。
观李鸿章此次议和情状,殆如春秋齐国佐之使于晋,一八七〇年法爹亚士之使于普。当戎马压境之际,为忍气吞声之言,旁观犹为酸心,况鸿章身历其境者。回视十年前天津定约时之意气,殆如昨梦。嗟乎!应龙人井,蝼蚁因人,老骥在枥,驽骀目笑,天下气短之事,孰有过此者耶?当此之际,虽有苏张之辩,无所用其谋,虽有贲育之力,无所用其勇。舍卑词乞怜之外,更有何术?或者以和议之速成为李鸿章功,固非也,虽无鸿章,日本亦未有不和者也,而或者因是而丛垢于李之一身,以为是秦侩也,张邦昌也,则盍思使彼辈处李之地位,其结局又将何如矣。要之李之此役,无功焉,亦无罪焉。其外交手段,亦复英雄无用武之地。平心论之,则李之误国,在前章所列失机之十二事,而此和议,不过其十二事之结果,无庸置论者也。
9.外交家之李鸿章(下)
三国代索辽东 中俄密约
李鸿章历聘欧洲 任外交官时代 胶州之役
旅顺大连威海广州湾九龙之役 李鸿章出总署
十九世纪之末,有中东一役,犹十八世纪之末,有法国革命也。法国革命开出十九世纪之欧罗巴,中东一役开出二十世纪之亚细亚。譬犹红日将出,鸡乃先鸣,风雨欲来,月乃先晕,有识者所能预知也。当中日未战以前,欧人与华人之关系、不过传教通商二事。及战后数年间,而其关系之紧密,视前者骤增数倍。至今日,则中国之一举一动,皆如与欧人同体相属,欲分而不能分矣。此其故由于内治之失政者半,由于外交之无谋者亦半。君子读十年来中外交涉史,不禁反而掩袖涕涔涔下也。
战事之前,中国先求调停于英、俄,此实导人以干涉之渐也。其时日人屡言,东方之事,愿我东方两国自了之,无为使他国参于其间。顾我政府蓄愤已甚,不能受也,惟欲嗾欧人以力胁日本。俄使回言:俄必出力,然今尚非其时。盖其处心积虑,相机以逞,固早有成算矣。乙未三月,李鸿章将使日本,先有所商于各国公使。俄使喀希尼曰:吾俄能以大力拒日本,保全中国疆土,惟中国必须以军防上及铁路交通上之利便以为报酬。李乃与喀希尼私相约束,盖在俄使馆密议者数日夜云。欧力东渐之机,盖伏于是。
当时中国人欲借欧力以拒日者,不独李鸿章而已,他人殆有甚焉。张之洞时署江督,电奏争和议曰:若以赂倭者转而俄,所失不及其半,即可转败为胜。恳请饬总署及出使大臣,与俄国商订密约,如肯助我攻倭,胁倭尽废全约,即酌量划分新疆之地以酬之,许以推广商务。如英肯助我,报酬亦同,约云云。当时所谓外交家者,其眼光手段,大率类是,可叹。
马关定约,未及一月,而俄国遂有与德、法合议逼日本还我辽东之事。俄人代我取辽,非为我计,自为计也。彼其视此地为己之势力范围,匪伊朝夕。故决不欲令日本得鼾睡于其卧榻之侧也。故使我以三十兆两代彼购还辽东于日本之手,先市大恩于我,然后徐收其成。俄人外交手段之巧,真不可思议。而李鸿章一生误国之咎,盖未有大于是者,李鸿章外交之历史,实失败之历史也。
还辽事毕,喀希尼即欲将前此与李私约者,提出作为公文,以要求于总署。值物议沸腾。皇上大怒,鸿章罢职,入阁闲居,于是暂缓其请,以待时机。丙申春间,有俄皇加冕之事,各国皆派头等公使往贺。中国亦循例派遣,以王之春尝充唁使,故贺使即便派之。喀希尼乃抗言曰:皇帝加冕,俄国最重之礼也,故从事斯役者,必国中最著名之人,有声誉于列国者方可。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当此责。可胜任者,独李中堂耳。于是乃改派李为头等公使。喀希尼复一面贿通太后,甘诱威迫,谓还辽之义举,必须报酬、请假李鸿章以全权。议论此事。而李鸿章请训时,太后召见,至半日之久,一切联俄密谋,遂以大定。
李鸿章抵俄京圣彼得堡,遂与俄政府开议喀希尼所拟草约底稿。及加冕之期已近,往俄旧都莫斯科,遂将议定书画押。当其开议也,俄人避外国之注目,不与外务大臣开议,而使户部大臣当其冲。遂于煌煌矩典万宾齐集之时,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而此关系地球全局之事,遂不数日而取决于樽俎之间矣。俄人外交手段之剽悍迅疾,真可羡可畏哉。时丙申四月也。
密约之事,其办订极为秘密,自中俄两国当事之数人外,几于无一知者。乃上海字林西报,竟于李鸿章历聘未归之时,得其密约原文,译录以登报上,盖闻以重金购之于内监云。其全文如下:
大清国大皇帝前于中日肇衅之后,因奉大俄罗斯国大皇帝仗义各节,并愿将两国边疆及通商等事,于两国互有益者,商定妥协,以固格外和好,是以特派大清钦命督办军务处王大臣为全权大臣,会同大俄罗斯国钦差出使中国全权大臣一等伯爵喀,在北京商定,将中国之东三省火车道接连俄国西伯里亚省之火车道,以冀两国通商往来迅速,沿海边防坚固,并议专条以答代索辽东等处之义。
第一条 近因俄国之西伯里亚火车道竣工在即。中国允准俄国将该火车道一由俄国海参崴埠续造至中国吉林珲春城,又向西北续至吉林省城止。一由俄国境某城之火车站续造至中国黑龙江之爱珲城,又向西北续至齐齐哈尔省城,又至吉林伯都讷地方,又向东南续造至吉林省城止。
第二条 凡续造进中国境内黑龙江及吉林各火车道,均由俄国自行筹备资本,其车道一切章程,亦均依俄国火车条程,中国不得与闻。至其管理之权,亦暂行均归俄国。以三十年为期。过期后,准由中国筹备资本估价将该火车道并一切火车机器厂房屋等赎回。惟如何赎法,容后再行妥酌。
第三条 中国现有火车路拟自山海关续造至奉天盛京城,由盛京接续至吉林。倘中国日后不便即时造此铁路者,准由俄国备资由吉林城代造,以十年为期赎回。至铁路应由何路起造,均照中国已勘定之道接续至盛京并牛庄等处地方止。
第四条 中国所拟续造之火车道,自奉天至山海关至牛庄至盖平至金州至旅顺口以及至大连湾等处地方,均应仿照俄国火车造,以期中俄彼此来往通商之便。
第五条 以上俄国自造之火车道所经各地方,应得中国文武官员照常保护,并应优待火车道各站之俄国文武各官,以及一切工匠人等。惟由该火车道所经之地,大半荒僻,犹恐中国官员不能随时保护周详,应准俄国专派马步各兵数队驻扎各要站,以期妥护商务。
第六条 自造成各火车道后,两国彼此运进之货,其纳税章程。均准同治元年二月初四日中俄陆路通商条约完纳。
第七条 黑龙江及吉林长白山等处地方所产五金之矿,向有禁例,不准开挖。自此约定后,准俄国以及本国商民随时开采,惟须应先行禀报中国地方官具领护照,并按中国内地矿务条程,方准开挖。
第八条 东三省虽有练军,惟大半军营仍系照古制办理。倘日后中国欲将各省全行改仿西法,准向俄国借请熟悉营务之武员来中国整顿一切,其章程则与两江所请德国武员条程办理无异。
第九条 俄国向来在亚细亚洲无周年不冻之海口,一时该洲若有军务,俄国东海以及太平洋水师,诸多不便,不得随时驶行。今中国因鉴于此,是以情愿将山东省之胶州地方暂行租与俄国,以十五年为限。其俄国所造之营房栈房机器厂船坞等类,准中国于期满后估价备资买入。但如无军务之急,俄国不得即时屯兵据要,以免他国嫌疑。其赁租之款,应得如何办理,日后另有附条酌议。
第十条 辽东之旅顺口以及大连湾等处地方,原系险要之处。中国极应速为整顿各事,以及修理各炮台等诸要务,以备不虞。既立此约,则俄国允准将此二处相为保护,不准他国侵犯。中国之允准,将来永不能让与他国占踞。惟日后如俄国忽有军务,中国准将旅顺口及大连湾等地方,暂行让与俄国水陆军营泊屯于此,以期俄军攻守之便。
第十一条 旅顺口大连湾等处地方,若俄国无军务之危,则中国自行管理,与俄国无涉。惟东三省火车道,以及开挖五金矿诸务,准于换约后即时便宜施行。俄国文武官员以及商民人等所到之处,中国官员理应格外优待保护,不得阻滞其游历各处地方。
第十二条 此约奉两国御笔批准后,各将条约照行。除旅顺口大连湾及胶州诸款外,全行晓谕各地方官遵照。将来换约,应在何处,再行酌议。自画押之日起,以六个月为期。
中俄密约以前为一局面,中俄密约以后为一局面。盖近年以来列国之所以取中国者,全属新法:一曰借租地方也,二曰某地不许让于他国也,三曰代造铁路也,而其端皆自此密约启之。其第九条借租胶州湾,即后此胶、威、广、旅、大成嚆矢也。其第十条旅顾大连不许让于他人,即各国势力范围之滥觞也。而铁路一端,断送祖宗发祥之地。速西伯利亚大路之成,开各国觊觎纷争之渐者,固无论焉。呜呼!牵一发,动全身,合九州,铸大错,吾于此举,不能为李鸿章恕焉矣。
或曰,此约由太后主之,督办军务处王大臣赞之,非鸿章本意云。虽然,莫斯科草约,定于谁氏之手乎?此固万无能为讳者也!自此约原文既登报章后,各国报馆,电书纷驰,疑信参半,无论政府民间,莫不惊心动色。鸿章游历欧洲时,各国交相诘问,惟一味支吾搪塞而已。其年七月,莫斯科画押之草约,达北京。喀希尼直持之以与总署交涉。皇上与总署,皆不知有此事,愕怒异常,坚不肯允。喀希尼复贿通太后,甘言法语,诱胁万端。太后乃严责皇上,直命交督办军务处速办,不经由总理衙门。西历九月三十日,皇上挥泪批准密约。
李鸿章之贺俄加冕也,兼历聘欧洲,皆不过交际之常仪,若其有关于交涉者,则定密约与议增税两事而已。中国旧税则,凡进口货物,值百抽五。此次以赔款之故,欲增至值百抽七五。首商诸俄国,俄允之。次商诸德法,德法云待英国取进止。既至英,与宰相沙士勃雷提议。其时英与中国之感情甚冷落,且以中俄密约之故,深有疑于李鸿章,沙氏乃托言待商诸上海各处商人,辞焉,此事遂无所成。
李之历聘也,各国待之有加礼,德人尤甚,世以为此行必将大购船炮枪弹,与夫种种通商之大利,皆于是乎在。及李之去,一无所购,欧人盖大失望云。李之至德也,访俾斯麦,其至英也,访格兰斯顿,咸相见甚欢,皆十九世纪世界之巨人也。八月,鸿章自美洲归国。九月十八日,奉旨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自兹以讫光绪廿四年戊戌七月,实为李鸿章专任外交时代。而此时代中,则德据胶州,俄据旅顺口、大连湾,英据威海卫、九龙,法据广州湾,实中国外交最多事最危险之时代也。
还辽之役,倡之者俄,而赞之者德、法也。俄人既结密约,得绝大无限之权利于北方,踌躇满志,法人亦于光绪廿二年春夏间,得滇、缅、越间之瓯脱地,又得广西镇南关至龙州之铁路,惟德国则寂寂未有所闻。廿三年春,德使向总理衙门索福建之金门岛,峻拒不许,至十月而胶州之事起。
是役也,德国之横逆无道,人人共见。虽然,中国外交官,固有不得辞其咎者。夫始而无所倚赖于人,则亦已耳,既有倚赖,则固不得不酬之。能一切不酬则亦已矣,既酬甲酬乙,则丙亦宜有以酬之。三国还辽,而惟德向隅,安有不激其愤而速其变者?不特此也,中俄密约中声明将胶州湾借与俄人,是俄人所得权利,不徒在东三省而直侵入山东也。方今列国竞争优胜劣败之时,他国能无妒之?是德国所以出此横逆无道之举者,亦中国有以逼之使然也。岁十月,曹州教案起,德教士被害者二人。德人闻报,即日以兵船闯进胶州湾,拔华帜树德帜,总兵章高元掳焉。警报达总署,与德使开议。德使海靖惟威吓恐吓,所有哀乞婉商者,一切拒绝。欲乞援于他国,无一仗义责言,为我讼直者。迁延至两月有余,乃将所要挟六事,忍气吞声,一一允许,即将胶澳附近方百里之地,租与德国九十九年,山东全省铁路矿务,归德国承办等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