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拥抱战败(1)
摔倒的怪兽
1945年9月2日,天晴气爽。65岁的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戴着墨镜,以一副征服者的姿态,端坐在停靠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军舰上,气定神闲地吸着自己的大烟斗。面前是一群身材矮小、面带愧色的日本人,他们背后的帝国弥漫着某种灰暗的情绪,那是遭遇失败后的叹息与绝望。
半个月之前的8月15日,裕仁天皇在广播中发布了投降诏书。日本媒体和史学者将这段讲话描述为“玉音放送”,其实,当时天皇的声音毫无金玉之音,反而干涩、沧桑,说话时磕磕绊绊。
在诏书发布之后,日本人的心情无比复杂,有人想到战争结束了内心窃喜;有人想到死去的亲人泪如泉涌;也有人因为战败蒙羞而剖腹自杀……总之,在这个小小的国度里,不同的人面对同一个宣言,却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来面对失败带来的影响。
那么,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和观察者,站在日本重大历史节点上,我必须努力洞悉的问题是,战败对日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向被人们当做神的天皇居然通过广播宣布日本所谓的“圣战”遭遇了彻底的失败,这会不会让大部分日本人精神崩溃、信仰流离失所呢?从8月15日到9月2日的这段时间,一方面,日本人经历了过去千年来都不曾经历过的痛苦与失落;但另一方面,他们内心深处仍对未来充满希望,毕竟战争结束了,满目疮痍的废墟要持续多久?恢复昔日的生活与荣光要花费几代人的精力?这些未知的命题让日本人对以后的生活怀疑又期待。
三天前,麦克阿瑟带着自己46万人的大军进驻了日本。海、陆军分别从横滨和横须贺港登陆,然后像蜘蛛的触角一样分散到日本各地,开始了他们的统治年代。以第三方的眼光来看,当时的麦克阿瑟并非一个民主制度的缔造者,也不是日本的拯救者,而是地地道道的殖民者。美国联合参谋部是这样指示他的:“天皇和日本政府,是在你和盟国的领导下,被授予治理国家的权力的,由于阁下的权力至高无上,在权限上无须接受日方的任何质疑。”
换句话说,麦克阿瑟将军就是日本的太上皇,是独一无二的统治者。甚至,有作家直接称麦克阿瑟为“独裁者”。
9月2日那天,和麦克阿瑟同行的是其他盟国的9位代表,在“密苏里”号军舰上,与日本正式签署了投降协议。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密苏里”号上的美国国旗充满着象征意义和美国复仇后的快感。密苏里是当时美国总统杜鲁门的故乡,而向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的决定,正是这位总统的杰作。
在“密苏里”号上飘扬着的美国国旗中,有一面是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当天飘扬在白宫上空的;而另一面是1853年马休·佩里的黑船上曾经使用过的。
这充满着某种隐喻。对日本人来说,他们经历了一个复杂而神秘的轮回。在不到一百年之前,是美国的黑船让日本打开国门,感悟新世界,从而完成了近代化,成为亚洲最优秀的国家;而这场声势浩大的革命的结局却是日本惨败,日本又因为美国的占据而再次走向封闭。日本,是盘踞在浩瀚海洋上的一只怪兽,不够庞大,但足够凶猛,不够坦荡,但足够坚韧。它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强悍的手段伤人伤己,又被更强大的敌人瞬间驯服。
这个国家有意思,也让人唏嘘。
当天,代表日本军部的梅津美治郎将军和日本外相重光葵,在“投降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让外界疑惑的是,天皇和皇室成员并没有出现在“密苏里”号上,直到今天,都没有官方文件来解释,为什么美国人会放弃对天皇的质问。但这件事至少给日本民众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战争的胜利者不会把战争的罪行与天皇联系在一起,天皇,还会以自己的形式存在下去。
绝望如影随形,笼罩在岛国上空。天皇的存在也无法拯救他们内心的恐惧和对黑暗未来的迷失。而美国人气势汹汹的到来,更是让日本人忧心忡忡。在他们的记忆中,无论是明治维新、甲午战争、日俄战争,还是二战之前的岁月里,日本搅动了世界的神经,它是一连串崛起和胜利的代名词,直到今天,一切戛然而止。
因为美国人,日本帝国已经几乎被付之一炬,他们的海军已经全军覆没,无数艘商船安静地沉没在海底;训练有素、曾经光彩照人的空军战士们也已经魂归天空、死伤殆尽了;日本人目力所及的,只是忍受着饥饿、伤痛、灰心丧气的败军们。在这片本就不够浩大的国土上,大部分城市都曾经成为美军空袭的目标,现在,它们依然冒着浓烟,用满目疮痍来迎接战败的阴影。原本是日本最大的政治、商业城市的东京,曾经容纳了700万人,而在战败之后,有50万人的灵魂飘荡在城市上空,俯瞰他们曾经肉身栖息,而如今脆弱无比的帝国。
麦克阿瑟曾经回忆当时日本人的心态:“他们被彻底打败和威慑住了,在投降加于他们国家的严重惩罚面前瑟瑟发抖,这是对他们国家深重的战争罪孽的报应。”
那么,日本的战争损失到底有多大呢?这几乎是一个难以用数据来解答的问题。据说,到日本投降时,共有170多万名军人死亡,而被炮火和轰炸机炸死的平民则难以计数,但这个数字绝对不会低于100万人。
另外,还有几百万日本人流离失所,在中国东北、东南亚过着地位低下的生活。比如在南洋,美国人动用了大批残余的日军帮助他们修建自己的军事基地,同时拆除日本人原来的设施。这批真正的“浪人”在海外艰难地生活,他们日思夜想希望回到自己的祖国,但很多人没能活着回去,很多人期盼多年,在双眼干涸、鬓角如雪之后才踏上了国土。
而在日本本土的难民们,生活更是一望无际的孤苦。他们常常聚集在港口码头,热烈地期盼着亲人的归来,但等来的不是烧成灰烬的骸骨,就是亲人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噩耗。但他们仍像幽灵一样不肯离开码头,等待着哪怕是阴阳两隔的消息。
越来越多的孩子成为孤儿,他们的父母不是因空袭而死,就是惨死在遥远的海外。据厚生省的统计,到1948年,日本全国共有流浪儿12万多人,他们散布在铁路边、火车站、饭馆门口,以盗窃、乞讨、拎包、擦皮鞋为生。
从经济层面来审视,日本这个国家濒于破产,通货膨胀如刀如雷,轰然而至。
这很好理解,因为日本战时的统制经济造成经济发展极度不平衡,生活用品越来越短缺,军用物资越来越多。再加上日本为了筹措资金,狂发债券,虽然打仗的时候,通货膨胀在政府的竭力压制下被控制得并无大碍,但等战争一结束,政府形同虚设,民用物资短缺更加严重,经济情况急转直下。
这是一个很难摆脱的恶性循环,为了刺激战后经济,日本政府只能再次扩大银行券的发行量。
在日本宣布投降的当天,日本银行券的发行额是300亿日元左右,可是到了月底,这个数字飙升到435亿日元。半年后,这个数字是600亿日元。
另外,日本投降之后,政府需要给军需工厂和复员军人发放大笔战争补偿金和生活费,这就造成了让人惊愕的财政赤字的出现。在战后的3个月里,日本共发放战争补偿金和生活费用金额200多亿日元。
为了支付这笔巨额开支,日本政府只能大量印刷债券,让央行来购入。央行还肩负着为各大商业银行提供、调配资金的重要使命,为了弥补各大银行资金短缺的厄运,央行只能开足马力大量印制钞票,这进一步推动了通胀的恶化。
这真是一个山穷水尽的年头。1945年,在日本不广袤的土地上,风灾、水灾、火灾又接踵而至,这让日本人的生活更加困苦。大藏省[1]预计,要想让老百姓吃饱饭,至少还需要100万吨粮食。日本媒体则计算出这100万吨粮食够1000万人吃,换句话说,日本在1945年会有1000万人被活活饿死。
这一论断造成了社会的极度恐慌。很多人以为已经有1000万人被饿死了,纷纷写遗书准备后事。还有一些激进分子带着大家游行示威,高举大牌:“拿大米来!还我生命!”
当然,事实上没有那么多人被饿死,但因为粮食短缺饥饿而死的事件每天都在上演。最有名的是一位法官,东京裁判所的审判员山口。他因为拒绝去黑市上买大米,被活活饿死。临死前,他写道:“因为大米短缺,粮食统制法已经颁布。这是一条恶法,让黑市大米横行。但作为法官,我只能服从法律,虽死无憾。我作为坚守法律的法官而死,能充分说明日本人生活的艰辛困苦。”
为了让老百姓吃上饭,为了让混乱平息,日本政府请求驻日盟军总司令部给予粮食援助,这才让食品危机在1946年趋于平静。
独裁者的民主化改革
当时的日本人的确生活在一个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世界当中,他们只能度过一天算一天,没有人会思考自己和祖国的未来在哪里。
但是美国占领者却在深思,对日本的改造,究竟应该如何进行?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破败的国家,而这个国家的国民曾经被种族优越感、暴虐的理想和征服世界的野心所掌控,他们的良知可能陷入极端的矛盾当中,特别是战败之后,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信奉什么,该摒弃什么。
而现实情况比这些还要复杂,美国人要做的事情是,在军事独裁统治的框架下,对日本进行民主化改造,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重重的、史无前例的行为。而当时的国际形势也非常复杂,“冷战”的铁幕已经慢慢下沉,日本应当成为美国抵御东方共产主义势力的屏障,而日本内部的社会主义倾向也悄然抬头,如何平衡这一切呢?
实际上,美国人已经在独裁统治下,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改造日本了。1945年10月,就在日本签署“投降协议”的短短一个月之后,美国宣布废除日本对言论自由的限制,很多左派人士被释放出来,他们又开始活跃在全国各地,举行会议、演讲,歌颂社会主义的明天。
这件事情给当时的以东久迩宫为首相的内阁带来巨大的冲击,他们坚决反对美国人对异己分子的宽容大度,最终,全体内阁辞职离去。
而新上任的首相币原喜重郎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了美国统治者的新要求:让妇女拥有选举权。
于是,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你能看到穿着和服的女子们兴致勃勃地为自己的政治偶像投票,但她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投票的动作。
对我们这本书来说,美国对日本经济和商业模式的改造是重点。关于这个论题,有两点是值得我们记忆的:一个是美国对日本农村的改革,一个是消灭垄断财阀。
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广泛存在着大地主掌控土地、农民贫困不堪的情况。贫富分化越来越严重,许多农民流离失所、生不如死。还有一部分农民怀着对社会充满报复的心态参军,最后成为军部的筹码,参与战争。
战后,美国人为了彻底消除战争的根源,开始消灭大地主,进行“土地改革”。这次“土改”分为两步走。第一步是在1945年11月,内阁通过了《土地调整法修改法案》(下称《法案》),开始了大张旗鼓的“土地改革”。
这一步“土改”相对来说比较温和,《法案》要求日本农村的地主们保留五公顷土地,其余部分统统在五年内强制开放交给农民租种。同时,地租改为现金形式,而且租金非常之低。这个措施其实是要求地主交出土地,同时,也兼顾了他们的情绪:土地还归你,农民种地给钱,皆大欢喜,只不过地租便宜了点儿而已。
但即使如此,盟军还是认为日本的“土地改革”过于温和,没有达到民主化的效果。于是,在1946年10月,更猛烈的“土改”终于来临了。
这次的改革措施是这样的:由政府出钱,收购地主的土地;而地主原则上只能保留一公顷的私有土地。政府把土地买来之后,再以很低的价格卖给农民耕种。这个很低的价格是多少呢?只相当于日本农民一年的土地租金而已。
这项改革虽然也遭遇了挫折,比如有些地主虚报土地,再在黑市上把土地出售赚取暴利,等等。但总的来说,改革还算顺利。到了1949年,全国80%的耕地完成了“土地改革”,分给了农民耕种,日本的佃户也完成了向自耕农的身份转换。
如果我们总结一下日本“土地改革”的意义,那么你就会发现,这些措施的确缓解了农村的社会矛盾,消除了农民暴乱的根源;让耕者有其田是日本迈向民主化的坚实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