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季夫人”的恩师与徒弟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从1911年武昌城头的一声炮响,到1949年的“百万雄师过大江”,在这短短的38年历史中,除了盛产军阀,还盛产名媛与精英,而且在这些名媛与精英的身后,无不飘曳着一条或者数条精美的裙带,它们上接清、明,下连后世,以至成为一条后世无法再现的亮丽风景线。
探求这条无法再现的亮丽风景线,也许要从一个现在看起来大家都不太知道的名媛开始。这条飘曳的裙带,起始于江苏的太仓。
江苏太仓,因吴王及春申君在此设立粮仓而得名,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元代开始在刘家港开创漕粮海运后,这里更是日益繁盛,成了万家之邑,自古就有“金太仓、银嘉定”的说法,于是,这里人文荟萃也就实属正常了。
1908年9月17日,在太仓城厢镇新华西路一个书香门第的蒋氏家庭里,诞生了一个小女孩。于是,民国这条无法再现的亮丽风景线,就从这个小女孩开始了。虽然这个小女孩后来成了精英的女杰,但毕竟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所以她的出生很平常。
这个小女孩的曾伯祖父,也是曾经了得的人物,做过四品知州大人,当时他家的房产就占有几条街。但是到了她父亲蒋桐侯主持家业的年代,家道已经开始中落,只有一些薄田出租,全家的生计只能靠蒋桐侯当小学教师,挣些碎银子回家买米度日了。不过,蒋桐侯出身书香门第,他给这个女孩起了一个颇有文采的名字,叫蒋恩钿。
尽管蒋桐侯以教书为生,但是祖上的“余荫”毕竟强大,船破有帮,帮破有底,底破还有三千竹钉,所以蒋恩钿还可以过正常的老百姓生活。
在书香门第的熏陶下,聪慧的蒋恩钿从小就在祖母那里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作品,不过,她命运多舛,11岁时母亲不幸去世了,所以她在太仓读完小学、初中后,只得去当小学教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时,蒋桐侯又续弦了一个女人,也就是蒋恩钿的继母,她叫许蕴玉,是小康人家的女子。可以说,如果没有许蕴玉,蒋恩钿也许就一生终老于小学的三尺讲台,民国飘曳着的裙带也就要从另外一个名媛开始了。
但是上天还是赐给了蒋恩钿这样的机会。许蕴玉是一个粗通文墨的女性,她胸怀宽阔、慈爱善良。进入蒋家后,她感到很有才气的继女蒋恩钿读完初中就工作非常可惜,于是她冲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观念和当时女孩一般不读书的旧习惯,在蒋家家道开始中落的情况下,不但用自己的私房钱还让娘家人出钱,供蒋恩钿到苏州的振华女中读高中,于是蒋恩钿在这里便开始了民国裙带网的编结。
1906年的清政府还没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在这一年的2月21日,慈禧太后便面谕学部要“实兴女学”。这时,蒋恩钿在民国裙带网裙带上编织的第一个“结”便出现了,这个人物叫王季玉。
王季玉是美国麻省蒙特豪里尤克学院和伊利诺大学留学生,她的母亲叫谢长达(当时应该叫王谢长达),是清末的一代巾帼精英。
有了慈禧太后要“实兴女学”的“指示”精神后,谢长达就和陈星昭、蒋振懦等几个同样精英的朋友,在苏州织造署的旧址上创办了振华女中。这虽然只是一个小学加初中(后增加高中)的学校,但是在中国的教育史上,它的地位绝对不可小视。用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话说:“振华是数一数二的学校,是振兴女子教育最早的先锋。”
可以说陶先生并没夸张,因为从当时出任的校董和老师来看,这里有蔡元培、章太炎、李根源、竺可桢、费璞庵、胡敦复、贝时璋等等,应该说绝对达到清华、北大的级别了。
那个时代的女人能办一个学校,就已经是惊天动地的事儿了,但是谢长达却还有更惊天动地的事儿。辛亥革命武昌一声枪响,她又在沪、苏等地组织了女子北伐队并自任苏属队长,亲率女学生百余人积极参加筹募工作。
客观地说,振华女中的名气大振,应该说是在王季玉美国留学回国接任校长以后。而有着这些社会名流参与的振华女校,当然也就是编结精英社交网络的最佳地点了。
聪慧的蒋恩钿在振华女校里,得到了校长王季玉的青睐和呵护,当然,好学生哪有得不到老师喜欢的道理呢?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1929年,这时的清政府早已寿终正寝了。不过对于蒋恩钿来说,她辉煌生命中的春天刚刚到来。这一年,清华大学首次到南方招考女生,蒋恩钿通过考试被西洋文学系录取。金榜题名自然是喜事,可是蒋恩钿却感到为难,因为这时她家的经济状况实在无力再供她去清华读书了。怎么办?这时她的恩师王季玉出手了,为她筹集资金。
可以说,在蒋恩钿的辉煌生涯中,她的继母许蕴玉给了她摆脱平庸的机会,而她的恩师王季玉则给了她璀璨耀眼的机会。在恩师的帮助下,蒋恩钿进入了清华学府,她很快成了清华大学的“四大校花”之一。蒋恩钿辉煌生命中的春天开始了。有了春天的灿烂,便一定会有秋季的收获。
蒋恩钿在清华大学里,将她的精英社交网编结得灿烂多彩,民国无数的精英豪杰都将成为这张大网上的经纬线。
蒋恩钿在清华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还找到了后来在上海开银行的丈夫。后来,她和丈夫走过那段战火纷飞的年代之后,就去了美国。
在大陆安稳后,蒋恩钿和丈夫又回到了北京。在这里他们和一位旅欧华侨吴赉熙成了朋友。这个吴先生也是位精英人物,他17岁入读剑桥大学,34岁就取得了7个学位,最高为医学博士。但是他的最大成就并不是医学,而是“花学”。
吴先生热爱月季花,他倾平生精力引进了国外200多个月季新品种。他又热情好客,所以每当他家的月季花开放,他就主动邀请客人来赏花,并亲自端上茶水,一年最多要举行9次赏花酒会。后来吴先生病重临终前,提出让蒋恩钿夫妇接替他的月季事业,蒋恩钿答应了。后来由于蒋恩钿夫妇从北京搬到天津居住,于是他们又把这些月季花运到了天津。
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1958年,这时的民国政府也早已寿终正寝了。不过对于蒋恩钿来说,她辉煌生命中的收获季节到来了,精英社交网络上的经纬线也开始显现了。
这一年,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精英人物吴晗专程到天津看望清华的老同学蒋恩钿,又当面邀请蒋恩钿为迎接国庆10周年进行城市美化工作,并明确提出希望能在新建的人民大会堂周围建一个月季园。蒋恩钿经实地考察后,就把自己园中的月季花全部捐给了人民大会堂月季园。当然,她也因此得到了一个“美名”——月季夫人。
从清华校花变成月季夫人后,蒋恩钿的精英网络经纬线就更加炫目了。
蒋恩钿成为月季夫人后,好多喜欢养月季花的人都前来拜师,于是在月季花种植方面,她就成了好多精英人物的师傅。
她的第一个“徒弟”就是著名的物理学家、曾任过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的吴有训。比师傅大11岁的吴有训,也是出身于小康家庭,他和蒋恩钿一样,如果没有得到外界的帮助,也许要终老于江西那个叫石溪吴村的小村庄里。
虽然一泡精子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但是有时你要是能与有精英精子的人成为师生或者朋友或者姻亲,也一样可以精英,比如蒋恩钿和王季玉。这就是民国精英家族关系史中很重要的一个秘密。
1909年,吴有训的族叔从云南卸官归来,在家乡办起了一所兼授数理的新式私塾。在这里,吴有训开始对科学有了朦胧的认识。1916年,吴有训考入了中国最早成立的四大国立高等师范学校之一——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就是在这个学府里,吴有训遇到了决定他命运的恩师,在美国哈佛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的胡刚复先生。
在胡先生的提携与栽培下,吴有训考取了美国官费留学生,进入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学习。吴有训在这里的外国老师也鼎鼎大名,他叫A.H.康普顿,是美国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学过物理的同学都知道,有一种物理现象叫康普顿效应,那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
1927年,吴有训回国后,又回到了母校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这时已更名为“第四中山大学”)。在此时已经担任学校自然科学院院长的胡刚复的建议下,校方立即聘他为物理系的副教授兼系主任。
这时,又一个更大的机遇向吴有训招手了。当时,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叶企孙也正在千方百计为清华延聘人才,他很快就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吴有训。于是,他力邀吴有训北上清华担任物理系教授,为表示自己的诚意,他甚至将吴有训的薪金级别定在他本人之上。
这应该是很了不得的举动,在叶企孙这种求贤若渴的精神感召下,吴有训欣然应命,同时也和叶企孙成了近半个世纪的密友。
吴有训在培养“科技明星”上是好老师(他的著名学生有钱三强、葛庭燧、钱伟长、赵九章、杨振宁、李政道等),在学习种月季花上同样也是好学生。他在科学院住所的园子里大种月季,挖坑、浇水、施肥、剪枝、打药、除草,样样都是亲自动手,而且又按科学规律培育,养出的月季棵壮花大,所以屡屡受到师傅蒋恩钿的表扬。
除了大徒弟吴有训,蒋恩钿的二徒弟也是了不得的精英人物,她就是16岁考入燕京大学,通晓英、法等六国文字的罗仪凤小姐。可以说罗仪凤是一个悲情的女子,她的家族在清末民国史上有过风生水起,也有过后来的无奈凋零。
罗仪凤的父亲罗昌是梁启超的著名弟子,日本早稻田大学、陆军大学、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生,也是民国时代的资深外交家、法学家和著名教授。罗昌36岁就出任民国驻新加坡的总领事,40岁任甘肃省省长的法律顾问和交通部顾问,44岁担任外交部和政府内阁顾问,绝对是红极一时的显赫人物。
罗仪凤的母亲康同璧更是出身名门,因为她是康有为的女儿。作为清末民国期间的精英家族,康家应该是绝对占有一席之地的。关于这个家族的社交关系后面再说。
也许是颠沛流离的境遇,“冰雪丛中铸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的罗仪凤很喜欢花,尤其是爱月季花如命。
她和母亲在康宅里种了很多的月季,她也向师傅学习了很多宝贵的经验。但是风雪无情,在后来的日子,这些月季花都被罗仪凤亲手用开水浇死了,然后她自己也变成了“花魂”。
蒋恩钿还有一个“三徒弟”叫苑茵,她可能不算是什么精英人物,但是站在她身前的老公却是一位大人物,上过语文课的同学都能在课本里经常看到这个名字——叶君健。
应该说苑茵是养月季花这门课程中,最有成就的学生。她学会了种月季花之后,便将这门课程专业化,与好友朱秀珍发起成立了中国月季花协会,由朱秀珍担任名誉会长。有一次苑茵随叶君健出访,在法国拿破仑公园的花园中,接受了一枝当年约瑟芬王后的名种。带回国时,在广州下飞机被海关拦住,这一下可不得了,竟然惊动了当时的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任书记当时就做出指示说:“苑茵是研究月季花的,请放行。”
在月季夫人的精心教导下,她的学生出版了《月季花事》《月季花》等专著,精英女士谢冰心和上级领导陈慕华还分别给这些专著作了序,充分肯定了蒋恩钿为月季事业做出的贡献。
虽然精英女士谢冰心也喜欢养月季花,但是她给蒋恩钿“徒弟”的“月季专著”写序却是另有缘故。原来蒋恩钿在清华大学就读时,谢冰心曾经做过她的老师,后来蒋恩钿就与这个大自己8岁的老师成了朋友,几十年间都保持着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
20世纪80年代,在谢冰心的好友沈从文的儿子沈龙朱和画家陈于化创办著名的北方月季花公司时,谢冰心便又将蒋恩钿介绍给他们公司做顾问。
1993年,75岁高龄的月季夫人蒋恩钿的美名远播海外。在英国出版的专著《A Heritage of ROSES》(《月季的遗产》)一书中,有一个章节专门介绍了蒋恩钿女士对中国月季培育做出的贡献,并刊登了她在月季园的照片。在这之后,太仓市就建立了恩钿月季公园和蒋恩钿纪念馆,一种来自法国的多次获奖的新品月季花也被命名为“恩钿女士”,世界月季协会联合会主席梅兰博士还专程从瑞士到北京植物园的月季园出席了命名仪式。
已共寒梅留晚节,也随桃李斗浓葩。才人相见都相赏,天下风流是此花。养花不仅能陶冶情操,还能养出精英家族的社交经纬。当然,1951年的那个夏天,在蒋恩钿答应吴先生接替他月季事业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命运会同时也交给她这样一个重要的使命。
一生为花痴,花样年华不觉匆匆;一生承诺守,披尘拣土其乐融融。
美哉,月季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