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
1957年3月初的一天早晨,莱茵河畔的西德首都波恩虽已有几丝春天的气息,料峭春寒还是将这个精致的小城笼罩在寒气和薄雾之中。离莱茵河不远的格雷斯大道 (Görresstraße) 15号是西德国会的所在地,在这幢并不算恢弘的大楼里,一位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的长者正站在一间办公室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前,紧蹙着眉头,出神地遥望着河畔依然迷离的雾气,还有那有气无力地照射着河面的阳光。
这位派头十足、衣着考究的长者手里攥着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日期为1957年3月2日,发信人是杜塞尔多夫(Dusseldorf) 地区高等法院的检察总长(Oberstaatsanwalt bei dem Landgericht),收件人则写着:
“国会议员 退役将军哈索·冯·曼陀菲尔”
他就是二战德军的装甲兵将军,曾先后任第7装甲师和“大德意志”装甲掷弹兵师师长、第5和第3装甲集团军司令官,并获得第24枚镶钻骑士最高战功勋章的曼陀菲尔 (Hasso Eccard von Manteuffel)。刚过完60岁生日的他正进入四年国会议员任期的最后一年,一直活跃于外交和国防事务的他是西德政坛上一位引入注目的人物,是什么事情让这位一贯活力十足的政治家如此愁眉不展?
正是手中的这封信让曼陀菲尔的内心汹涌澎湃而难以平静。在这封笔调枯涩的公文中,那位检察总长写道:“在立案调查前陆军元帅舍尔纳 (Ferdinand Schörner) 期间,来自卡塞尔 (Kassel) 的一位执业医生在1957年1月2日举行的听证会上声称,1944年1月,在乌克兰的瑟柏托夫卡 (Shepetovka),时任第7装甲师师长的你下令枪决了一名士兵。军法官指控这名士兵面对敌军胆怯退缩,因之判处其两年徒刑,但随后被作为最高长官的你推翻,而且你不等新的决定下达就下令执行了枪决。第7装甲师的随军牧师在行刑后不久将此事告诉了这位医生……根据国会1953年3月20日通过的相关法案,我现在给你机会就这一指控在1957年3月31日前作出评论和解释。”
曼陀菲尔当然不会忘记发生于1944年1月12日的这桩旧事。当时,一名19岁的士兵在夜间值勤期间,眼睁睁地看着苏军侦察兵将他的班长和另一战友掳走,却因惊惧、怯懦或其他原因,既没有施以援手,也未开枪示警,甚至事后没有立即上报。 第7装甲师军法官以临阵退缩为名判处这名士兵2年徒刑。但曼陀菲尔认为这种举动影响太坏,既有悖于他在所部极力培养战友间感情的政策,又危及防线安全和防区内一所军医院千余伤病员的安危,故而坚持要求严惩不贷,于是两天后对这个年轻人执行了枪决。自1908年从军以来,曼陀菲尔在30余年军旅生涯中历经大小战事无数,指挥过千军万马,从来都有能征善战、体恤部属的声誉。二战结束十几年后的今天回顾当初的举措,他并不认为有何不妥:那个士兵临阵退缩的事实清楚,第7装甲师的防线当时也面临着崩盘的危险,不忍痛杀一儆百则不足以稳定局势和军心,而且还有不少官兵对军法官的轻判交头接耳,纷纷奚落这等同于“回国休假”式的“奖赏”。希特勒最高统帅部下达的“元首7号令”也授权前线指挥官可以采取极端制裁措施,更何况事后他立即向上级做了书面汇报并得到首肯。为什么这个时候把十几年前毫无问题的旧账翻出来?
带着疑问的曼陀菲尔脑海中不禁浮现出1945年5月以来发生的一系列审判前国防军将领的事件。纽伦堡大审判前后,德国国民和老兵大多认为“那是胜利者在审判和羞辱战败者”,随着大规模去纳粹化国民再教育运动的全面开展和深入,国民与舆论对邪恶的纳粹政权以及两百年来的普鲁士军国主义思想进行了痛苦而深刻的反思。在1949年5月联邦德国立国之前,大中城市仍在废墟上进行重建,国人也普遍地在生存和温饱中挣扎,尽管他们痛恨纳粹政权将德国拖入了深渊,也相信军事将领应为输掉的战争负责,但国民对这些将领的态度大致可以用“愤怒但沉默的敌视”来形容,所以这一阶段对将领的审判并未引起普遍关注。即便如此,曼陀菲尔依然清楚地记得两起案例,一起是1947年5月凯塞林 (Albert Konrad Kesselring) 元帅在威尼斯被英国驻意大利占领军判处死刑,另一起则是1949年8月曼施坦因(Erich von Manstein) 元帅在汉堡被英国占领军判处18年徒刑。这两起审判都引起了德国老兵组织、前将领以及英美舆论的强烈反弹。更令曼陀菲尔难以忘怀的是,1948年时,他的战时老长官、装甲兵将军巴尔克 (Hermann Balck) 被斯图加特地方法院以谋杀罪判处3年徒刑。曼陀菲尔与巴尔克的战时关系相当密切,后者曾数次任其顶头上司。当他1943年夏至1944年初任第7装甲师师长时,巴尔克正是其上级第48装甲军军长,1944年秋曼陀菲尔在西线任第5装甲集团军司令官时,所部正隶属于巴尔克主持的G集团军群。法院指控巴尔克的罪行就发生在1944年11月,当时他的G集团军群所部正在法国阿尔萨斯—洛林地区与美军抗衡,激战正酣、急需炮兵支援之际,他却发现手下的炮兵主任躲在他处烂醉如泥、站立不稳,更搞不清楚炮兵的方位和状况。恼羞成怒的巴尔克立即下令枪毙了这名军官。斯图加特地方法院以“未经军法审判随意枪毙军官”的罪名判处巴尔克入狱3年,不过他在监狱里呆了18个月就重获自由了。当时曼陀菲尔还为此事大感不平,未曾想现在他自己也面临着类似指控。
“简直可笑!我当年的举措一点问题都没有,”曼陀菲尔不禁自言自语,“而且这种指控根本不可能落到英美和法军那些将领头上,荒唐,实在荒唐!一定要说服他们取消指控。”这时他又想起了1953年1月受审的原第133要塞师 (1945年1月中改称“克里特”要塞师) 师长本撒克 (Hans-Georg Benthack) 少将,这位少将最后被裁决无罪释放。1949年立国到50年代初的几年里,西德政治的重心和主体事件是重整军备、恢复国防、收回主权和加入北约。与恶名昭著的党卫队、集中营看守部队、盖世太保和纳粹官员团体相比,那时的国防军简直就像一个谜团,无论高级将领还是普通士兵,无不声称国防军是干干净净的、未曾犯下任何战争罪行的“忠义之师”。一些知名将领撰写的回忆录和发表的言论,以及声势日大的老兵团体的不懈努力,甚至为国防军官兵营造了“普通士兵的英雄形象”。此外,还有大批战俘被拘押在苏联和英美战俘营中,老兵团体、若干政客和战俘家属均强烈要求释放他们。这些活动营造了国防军官兵也是“战争受害者”的悲情氛围,因此西德国内的总体舆论一度是有利于、甚至同情前军人的。也正是在这种氛围和政治气候下,曼陀菲尔得以在1953年成功当选国会议员,开始活跃于外交和国防领域,尤其在重整军备和组建新国防军方面更是领军人物。
不过,原国防军第82军中将军长托尔斯多夫(Theodor Tolsdorff) 1952年12月被逮捕收监一案,还是引起了曼陀菲尔的忧虑。不到36岁即任军长的托尔斯多夫是普鲁士—德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中将,也是紧随曼陀菲尔之后获得第25枚镶钻骑士最高战功勋章的军人。托尔斯多夫被巴伐利亚州特劳恩施泰因(Traunstein) 地区法院逮捕的理由是,他在二战最后几天于艾森岑特 (Eisenarzt) 下令枪决了一位名为霍尔茨海 (Franz Xaver Holzhey) 的上尉。托尔斯多夫承认的确曾下令处死了那名上尉,但称后者当时身着百姓服饰,因而被作为逃兵处置。司法机构认为托尔斯多夫所言与证人的证词出入较大,而且还发现他与另外两起事件有牵连:其一是他曾在1945年3月下令将巴伐利亚兰茨胡特 (Landshut) 的一座大桥“不必要地”炸毁 (实际情况是当时在撤退过程中未炸毁桥梁的其他将领都被逮捕或枪毙了),其二则是他于1945年4月在杜塞尔多夫下令执行了另一起枪决。1953年4月,托尔斯多夫因健康原因暂时获释。他在战争期间曾14次负伤,尤其是在东线头部所受的重伤一生都在困扰着他,但检方却认为他在使诈,他们的证据表明托尔斯多夫“在战争的最后阶段精力非常充沛,显然身体状况极佳”。托尔斯多夫当时在多家医院辗转治疗也是实情,可见检方试图将其扳倒和绳之以法的决心还是很大的。托尔斯多夫一案一直拖到1954年6月21日才开庭审理,当时新闻媒体怀着浓厚的兴趣,以很大篇幅报道了他从1939年时的上尉连长到晋级为中将军长的窜升过程,以及他获得最高战功勋章并先后14次受伤的事实。此外,为之出庭作证的凯塞林和原第1集团军司令官弗尔奇 (Hermann Foertsch) 将军也引起了媒体的兴趣。曼陀菲尔从报章杂志的广泛报道中了解到该案的情况,注意到有媒体专门就战时前线的压力、流血和挥汗如雨,与法庭外油绿的草坪所代表的宁静祥和进行了意味深长的对比,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许多媒体认为民事法庭并不适合裁决十几年前军事指挥官的战场决策。托尔斯多夫在法庭上首先描述的就是在二战最后数日里其第82军的战场态势,声称有必要维持战场纪律和强化官兵的抵抗意志,否则无法保证成千上万的官兵和平民从东南欧及捷克斯洛伐克逃至阿尔卑斯山区。在描述枪决霍尔茨海的情形时,托尔斯多夫说这位时年60岁的上尉 (一战老兵) 当时身着百姓服饰,来到他的指挥部时声称艾森岑特镇镇长要求他在附近的野战医院前树起白旗和两块牌子,以此希望美军不致轰炸医院。托尔斯多夫在法庭上称不记得上尉当时是否举着红十字会的白旗,但记得有命令指出任何手举白旗者可被就地正法。法官质问他为什么不先弄清楚为何霍尔茨海身着百姓衣饰 (后者当时正在休假),托尔斯多夫则称宣布枪决令时霍尔茨海一言不发,显然 “内心有愧且认罪”。托尔斯多夫还表示自己当时的压力非常大,“每天要抽60到70枝香烟,还喝很多的咖啡”,因而没有细想自己的命令是否合法。弗尔奇和托尔斯多夫的参谋长先后出庭作证,他们对托尔斯多夫的个人品行给予了绝对肯定。6月22日,当凯塞林出庭作证时他借助一幅大地图向法庭解释了战争结束前阿尔卑斯山区的整体态势,高大挺拔的托尔斯多夫一直笔直地站立在老元帅身边。凯塞林最后总结道:“托尔斯多夫在那种情况下下令枪决不仅被允许,而且必要。”最后出庭的是关键性证人—艾森岑特镇时任镇长埃京格尔 (Franz Egginger),这位镇长断然否认自己曾让老上尉到野战医院前升起红十字会的白旗,还说托尔斯多夫当时破口大骂 “这里还在打仗,你们这群胆小的猪猡!”更声称自己直到今日还为托尔斯多夫的粗暴无礼感到愤怒。托尔斯多夫在第3天的庭审辩论结束时坦承为上尉之死感到难过,但坚持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违法之处。然而,陪审团最终还是判处他3年半徒刑,裁定他未经军法审判擅自处决军官,且未给当事人解释的机会。这一判决引起了当时正致力于重整军备的一些前军官的愤慨,他们认为如此对待最高战功勋章获得者必将引发大的争议,进而影响新军的组建和征兵工作。当时还有谣传说国防部长正考虑将托尔斯多夫这位年轻的将军招入新军。1956年6月,西德联邦上诉法院推翻了特劳恩施泰因地方法院的裁决,责成其重新审理。到底最终会判决托尔斯多夫有罪无罪,包括曼陀菲尔在内的不少人都在拭目以待。
1954年后,西德国民开始直面一度被漂白的国防军,司法机构也锲而不舍地追究战争最后阶段里将领们以维持战场纪律为名而草率实施的行刑。除了国内的民情舆论、国际政治环境的变化等因素外,恐怕这也和德国人甩掉历史包袱、彻底检讨战争罪行与恶果的决心等不无关系。
1955年1月,有着“魔鬼将军”之称的舍尔纳被苏联释放回到了西德,苏方在多次劝说其加入东德人民军出任高阶将领未果的情况下,希望通过将之遣送回国来干扰和破坏西德重整军备的进程。舍尔纳曾在希特勒的政治遗嘱中排名第6,且被任命为陆军总司令,他的归来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当时的新闻媒体和舆论像一锅煮沸的水一样鼓噪不已,多数媒体都将舍尔纳描绘为“残暴狭隘、死忠纳粹的一头怪兽”。1955年2月舍尔纳就受到西德内政部的调查指控,其罪行主要包括:1945年5月6日在德累斯顿草率处决或绞死了士兵;战争期间数次践踏军事法,仅以口头命令即把军官解职或降职;布拉格战役期间未宣布该城为不设防城市,致使成千上万人白白丧命,而他本人却在最后时刻换上便装扔下部队逃跑。接到作证要求的军官对这些指控反应不一:有些人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发动其他老兵,千方百计地将自己所代表的军人团体与舍尔纳划清界限;还有些将领则认为,审判舍尔纳其实就是把军官团作为被告再次集体羞辱一番。慕尼黑的地方检察官与西德联邦内政部分头进行了长时间的证据收集,但期间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虽有不少人控诉舍尔纳犯有多起屠杀罪、非法行刑罪以及干预军事司法公正罪,但证据确凿的实在寥寥无几。检方也确认了舍尔纳在最后时刻遗弃部队、搭乘飞机自行逃走的事实,但由于无法板上钉钉地证实大量自相矛盾的细节,因而并不准备在审判时指控舍尔纳犯有遗弃部队的罪名。舍尔纳一案自1955年2月立案以来进展相当缓慢,到曼陀菲尔接到指控信的1957年3月时,仍迟迟不能开庭审理。
曼陀菲尔与舍尔纳并无深交,战时轨迹也没有太多交集,他也相信自己对待属下虽然严格,但从来不失公正,从未像舍尔纳那样动辄即以绞刑方式草率处决官兵,自己的声誉与舍尔纳那种“普通士兵之凶神恶煞”的恶名有着天壤之别。不过他赞同的观点是,不管是舍尔纳、他自己或是别的什么人受到审判,将领们无疑都被不公正地要求为希特勒的崛起和发动的战争负责。曼陀菲尔参政后更是煞费苦心地为界定新德军“可以言说的过去”而奔走呼号,他清醒地估计到这个过程将有更加苦涩的倾轧。他曾公开宣称自己与1944年7月20日刺杀希特勒的抵抗运动群体毫无干系,称他不仅为这个事实感到自豪,同时也以自己将战士的职责履行到最后一刻为荣。在讨论应由什么样的人来领导西德和新军队时,曼陀菲尔曾清楚地向时任总理阿登纳 (Konrad Adenauer) 表明态度—在他看来,重新武装起来的新德军必须由那些久经考验的军人领导,而且只能使用那些 “恪守誓言者”,决不能任用那些“出于怯懦或个人野心而在背后向领袖捅刀子的所谓抵抗战士, 因为这些背信者无法赢得体面的德国人的尊重”。他不止一次地强调说:“我们需要真诚率直、诚实可靠、坚定且富有远见的人,他们拥有勇敢无畏的品质和领导能力,他们过去信守誓言,将来也会这么做。”
“尽管我自信清白,但如果真被他们作为被告弄上法庭,作为议员的我必定颜面大失,必须得做些准备工作,说服他们放弃莫名其妙的指控。”想到这里,曼陀菲尔收住了思绪,快步走到办公室外间,客气地请女秘书向国防部查询1943年至1944年希特勒最高统帅部下发的相关命令,尤其是查找他当年援引的元首7号令的副本。同时,他觉得应该给大律师拉特恩泽尔 (Hans Laternser) 博士写封信,向他通报法院的相关指控,请他担任辩护律师,同时着手准备辩护材料。这位大律师精通英美法系,因在纽伦堡审判中为多位德国战犯辩护而名声大噪,后又领衔律师团队为凯塞林和曼施坦因辩护,深得前将领们的信任与器重。
写完这封信后,曼陀菲尔觉得有点累了。他把整个身体陷入转椅中,长长地嘘了口气,微微合上眼睛,一刹那间,如烟往事开始一件件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