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卫子夫：命运是一场愿赌服输的博弈
有人遵循着命运的安排，从起点到终点走完既定的路程即为一场胜利。而有更多的人，不愿意遵循命运的安排，他们的路途上要么变贫瘠为繁茂，要么予苍凉与繁荣。
张爱玲在《半生缘》中说，命运选择我们的时候是没有恨意的，而我们选择命运往往是带了恨意的。
张爱玲没有说的是，当我们怀着恨意选择某一种命运，也就等同于选择了被命运翻覆于股掌之中。他可以慷慨给予，也不介意随时收回。就像是一场博弈，没有人是永远的赢家。
被关进长门宫的陈阿娇，若是知道数十年后，她恨之入骨的卫子夫也未得善终，不知道是会欣然称快，还是会潸然落泪。
有人说命运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否决了各种假设。它让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站在被赋予的起点上，下一刻是春暖花开还是寒风凛冽。
卫子夫，建元二年的上巳日，从灞上归来的汉武帝，带给她的是生命中最明媚的和煦春光。
那一年，武帝登基的第二年，上巳日循惯例前往灞上祭祀先祖，祈福去灾。一场礼仪式的祝祷之后，汉武帝没有急着返回皇宫，而是取道平阳公主府。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他不过一次偶然的探访，会邂逅到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
平阳公主是汉武帝的同胞长姐，嫁与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平阳后曹寿。得知天子驾临，平阳公主一早就做足了准备。盛大的筵席，曼妙的歌舞。席间，平阳公主趁势将精心挑选的十几个女孩子妆扮一新后带上来拜见武帝，却不想汉武帝对这些佳丽根本就不感兴趣。
无计可施的平阳公主遂命令府邸中豢养的歌姬在席间献唱。本自意兴寥寥的汉武帝，忽然在歌女之中发现了一个女子，青丝如瀑、柔媚婉转，正是卫子夫。
平阳公主见卫子夫勾起了汉武帝的兴趣，立即吩咐卫子夫到汉武帝跟前侍奉。汉武帝起坐更衣，子夫前去服侍，在平阳公主府的尚衣选中，卫子夫得到了汉武帝的第一次宠幸。
对于这次情感交流经历，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上还坐，驩甚。”也就是说，汉武帝回到席上十分高兴，立马赏赐黄金千两作为对平阳公主的谢资。而平阳公主也顺水推舟，奏请汉武帝将卫子夫带进宫中，令卫子夫和平阳公主都十分兴奋的是，汉武帝也答应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卫子夫的人生转机就从这样一个偶然开始了。
入宫后的卫子夫，时刻不能忘怀临行前平阳公主的嘱托：“即贵，无相忘。”她不同于外面买来的歌姬、舞姬。她是平阳公主府中的家生子，母亲卫媪是平阳公主府上的家奴，由于不清楚父亲是谁，所以都随母姓卫氏。自幼被送进公主府学习歌舞的卫子夫，平阳公主府就像是她的娘家，为娘家尽心尽力是她力不容辞的。
想必坐在马车上，看着渐行渐近的皇宫，卫子夫内心的忐忑和激动连语言都无法表述。皇宫在她眼中如同天堂一般的所在，而现在上天眷顾，竟然令她得以成为这皇宫中的一分子。
她甚至都听到了心海花开的声音。
然而命运的恶意在于，它会在你踌躇满志的时候和你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进宫后的卫子夫，并没有如愿一跃成为汉宫中最得宠的女人，事实上将她带进皇宫之后，汉武帝很快就把这个和他春风一度的女人给忘了！
皇宫中从来不乏女人，于是皇帝的遗忘就显得格外的令人凄惶。没有任何册封，也没有合适的名分，她成了汉宫中无名无分的宫女，尴尬地守着曾经美好的憧憬，成为武帝记忆里的一颗尘埃。
此时陈阿娇高居后位，于后宫之中又是专房专宠。而且陈阿娇善妒，如果得知从平阳公主府中领回的卫子夫，说不定便是一场血雨腥风，刚刚见到新生活曙光的卫子夫说不定会就此香消玉殒，传奇的一生就此结束。
老子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当时的卫子夫未必懂得这个道理，也不是紧跟时代步伐，行的是无为而治的战略战策。而是对于皇宫而言，她作为一个没身家、没依仗、没资历的三无人员，除了每天满怀希望地等待武帝突然想起她，她连努力的方向都未必找得准。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她入宫后的第二年，汉武帝打算精简后宫人员，将老弱病残一律遣送宫外。卫子夫正巧抓住了这个机会，她上书要求将她“放归山林”。
如果是寻常宫人，也许和管事宫女打个招呼就可以了。而卫子夫偏不，她坚信有努力才有回报。她将调离申请直接面陈给汉武帝，本来已经将卫子夫忘到脑后的汉武帝，见到一温柔似水的佳人在自己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惨可怜，一时怜香惜玉心发作，将这个与他曾有过一场露水情缘的女子重新留在了身边。
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卫子夫成功地抓住了这个机会，靠着以退为进的路数，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咸鱼翻身。
卫子夫被安置在上林苑，汉武帝此举主要是为了避开陈阿娇的眼目。换个角度来说，对卫子夫也是种保护。当时陈阿娇和她母亲馆陶公主正依仗着自己替刘彻挣来了皇位，齐心一致地在宫内外对刘彻进行压榨。汉武帝的精神世界是空虚的，而卫子夫正好在这个时机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不得不说，命运的常青藤给了卫子夫太多的眷顾。
而老天对她的厚待还不止于此，住进上林苑不久，卫子夫怀上了身孕，这给了汉武帝一个巨大的惊喜。陈阿娇多年无子，致使汉武帝一直膝下空虚。而她此时的身孕，无异于给自己佩了一个雷打不动的护身符。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卫子夫为汉武帝生下一个女儿。第一次当父亲欣喜若狂的汉武帝，顾不得孩子的性别。他等待这一个孩子等待了太久，他迫不及待地要向全国人民宣告，他终于后继有人了！
这一番宣告，于卫子夫而言不啻于向居于中宫而无子的陈阿娇宣战了。而且更令陈阿娇不能容忍的是，在她的严密监控下，刘彻不仅找了别的女人，而且还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陈皇后把这件事抱怨给亲妈听，馆陶公主也不能接受一个低贱的私生女与自己血统高贵的女儿共同分享一个丈夫。
妒火中烧的刘嫖派人去抓捕卫子夫的弟弟卫青，欲杀卫青以威胁卫子夫。却不想卫青被好友公孙敖带领一干壮士及时相救。卫青免于一死，而刘嫖母女俩的阴谋也随之败露了。
正处于叛逆期的汉武帝，对这对母女的所为大为光火。他召卫青为建章监并加授侍中。建章监在当时相当于宫廷禁卫军的统帅，与皇帝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汉武帝将卫青调到自己的身边，何尝不是因为对卫子夫的宠爱？
心情舒泰，宠眷隆重的卫子夫之后又接连为汉武帝生下两个女儿。而与此同时，卫子夫同母异父的弟弟卫青，也在对战匈奴的战斗中不断地展现出自己的军事才能。元光六年，匈奴兴兵南下直指上谷。汉武帝任命卫青为车骑将军，率领一万骑兵，迎击匈奴。
卫青首征，果敢冷静，深入险境，直捣匈奴祭天圣地龙城，首虏七百人，取得胜利。武帝大喜，这不仅是为四路分兵出去唯一胜利的一支，更是大汉与匈奴对战以来的第一场胜仗。因此卫青被汉武帝加封为关内侯。
此后数年，卫青从关内侯一直升到了大将军，卫子夫的长姐卫君孺嫁给太仆公孙贺为妻，二姐卫少儿因与陈掌有私，汉武帝便召来陈掌使其显贵，公孙敖亦因与卫家亲近而受益。卫氏满门无一不煊赫到了一个极致。
“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卫子夫犹如一只雏鸟，在宫廷的浸润里渐渐丰密了羽毛，家族的煊赫，自己贵为夫人的名分，她仿佛大汉宫廷版迪斯尼灰姑娘，用好到没边儿的运气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童话。
汉武帝元朔元年，已盛宠不衰十年之久的卫子夫为29岁的汉武帝生下了第一位皇子。已称帝12年之久的汉武帝对此兴奋不已。不仅命令朝中善为文者的枚皋及东方朔为皇子撰写《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之赋，更视长子如皇太子。
不仅如此，大喜不能自禁的汉武帝为表虔诚，又修建了婚育之神高禖神之祠以祭拜之，以酬谢列祖列宗赐予他一个儿子。
随着皇长子的诞生，卫子夫的人生际遇已经堪称完满。
在皇长子出生后不久，时为中大夫的主父偃上书武帝，请立卫子夫为皇后。以歌女出身为皇后，这在西汉武帝以前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而早在这之前，也就是卫子夫孕育皇长子刘据之前，陈阿娇因为求子心切，不惜与觐见宫中的女道姑行媚道，希望以此能挽回汉武帝的恩宠，并加害于卫子夫。
得知此事的汉武帝大为震怒，派御史大夫张欧负责此案，追查出楚服等人为陈皇后施巫蛊之邪术，祝告鬼神，祸害他人，属大逆不道之罪。
不管之前如何，这一道巫蛊的罪名连刘嫖都无法保全陈阿娇。为后十一年的陈阿娇被废黜皇后之位，移居长门宫幽闭，无诏不能出。
而主父偃此时的提议，便是要替椒房殿寻觅一位新主。卫子夫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歌女、宫女，贵为大将军的卫青，汉武帝如获至宝的长子刘据和自身贵为夫人的身份，使她成为后宫之中竞争后位最有力的人选。
因此汉武帝欣然应允，择元朔元年的春天，三月甲子这一日册立卫子夫为皇后。六年后，两人的长子刘据与他父亲一样，在七岁时被册立为皇太子。并择朝中之贤良为其教授《公羊春秋》《谷梁》。待其成年后，武帝又为其建造博望苑用以接待宾客。
子以母贵也好，母以子贵也罢，荣宠近二十年，卫子夫成为青史之中的一个异数！
然而色衰而爱弛，是每个后宫中的女人逃不过的宿命。当第一条皱纹爬上卫子夫的眼角，她和大多数的女人一样，惶惑而惊恐地看着那条来得太不受期待的皱纹，瑟瑟地和衰老打了第一个招呼。
好在，卫氏又出了一个霍去病。
公元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双双对匈奴用兵，双双大捷，卫青被封为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被封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卫氏的门楣再一次荣耀生辉，只是这样的辉煌里，无论如何都透出一抹夕阳余晖的哀凉。
在匈奴大捷两年后，正值壮年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病逝，年仅23岁。霍去病的离世，带给卫子夫和太子刘据以巨大的冲击。彼时，因为刘据的性格与汉武帝迥异，并没有得到汉武帝的太多宠爱。
而于卫子夫，一个开始接受衰老的四十余岁的女人，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有更多如同自己当年一样年轻、娇美的女人，开始取代她在这个既是皇帝又是丈夫的男人心中的地位。王夫人、李夫人、尹婕妤、册夫人、赵婕妤，越来越多的女人充斥在她与他之间。他们之间只剩下帝后的关系，曾经澎湃的激情和爱眷，已经随着她不再如瀑的青丝，不再光洁的眼角额头而渐渐消弭。
该来的躲不过。卫氏外戚的壮大之迅速，太过引人侧目。
庞大的外戚成员亦未能免于恃宠而骄之俗。先是宰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借九卿太仆之位擅用北军军饷。之后，公孙贺将功补过捕捉阳陵人朱世安，却被朱世安上书诬告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以及行巫蛊诅咒天子。
汉武帝已经老了，这个越发年迈的男人开始变得愈加的暴躁、多疑。他开始迷信一般地相信，身边有人在以巫蛊之术诅咒他、加害他。他委任宠臣江充调查朝堂上下、深宫内外的巫蛊之风。
太子刘据对江充这个人多有不满，几番龃龉冲突，江充担心垂垂老矣的汉武帝死后，即位登基的太子刘据会对自己不利。
便设计安排了一位声称能破巫蛊的法师，继而在太子殿内发现了埋在地下的小人儿，以此作为太子巫蛊诅咒汉武帝的证据。
惊慌失措的刘据为了防止被武帝发现，情急之中顾不得其他径自杀了江充。而后集结太子、皇后宫中的武装车马，以备不时之需发兵自保。
此时住在甘泉宫的汉武帝，已经听闻了太子以巫蛊厌胜之术诅咒自己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要太子起兵意欲谋反的消息。
汉武帝大为震怒，他派人进城抚慰太子，却不想派去的人根本没有进城，便谎称太子造反复命于武帝。
震怒之下的武帝派兵平叛，腹背受敌的太子因不敌武帝派去的精兵强将，只好落跑出城，在湖县被人发现行迹而自缢身亡。
消息传来，汉武帝派人收走了皇后的印绶。两人厮守三十八年之后，卫子夫在无奈中重蹈了和陈阿娇一样的弃妇道路。终于在愁苦交加之中，她于椒房殿自尽身亡。
陈阿娇被幽居长门时，人人皆道卫子夫是赢家。然而故事的最后，连年轻的钩弋夫人都因为子少而母壮被赐死。在后宫的这场角逐里，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
当命运把我们安排在人生的起始点上，不论我们情愿与否，都要开始这一生的征程。这条征程太过未知，不论是长度还是时间，都由我们自己掌握。
有人遵循着命运的安排，从起点到终点走完既定的路程即为一场胜利。而有更多的人，不愿意遵循命运的安排，他们的路途上要么变贫瘠为繁茂，要么予苍凉与繁荣。命运从来不和他们争辩，走哪一条路最胜利，行哪一步棋太大胆，出哪一张牌胜算大。使它永远不告诉你，谁能成为最终的赢家，却以最冷酷的现实教导我们，愿赌服输的基本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