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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经历A(之一)(1)

本经历起始点:1993年8月15日

早晨7点30分,天乐防盗门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45岁的凌子风驾着他的别克君威,照例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工厂。虽说是清晨,热浪已经相当迫人,但他没有开空调,而是大开车窗,让热风扑面而来。天乐公司的年产值已经超过一个亿了,但凌子风没有改变他节俭的本性,那是他前35年的艰苦经历铸成的。

大门前,一个门卫立得标枪似的,正向他行注目礼。凌子风向他点点头,把车开进去。这支门卫队伍他在半年前就开始挑选了,比照仪仗队的标准,个头、模样、素质都是一流的。他要让用户来公司的第一眼就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门卫们都知道总经理的脾性,没人敢在仪容上马虎,因为凌总是个非常彻底的完美主义者,不允许公司哪个角落有瑕疵。部下们都知道他的一个习惯:如果凌总对哪个下属的工作不满意,就会把那人请去,和颜悦色地拉几句家常,再亲手给他削一个苹果。凌子风削水果是一绝,削完了,果皮还完整地覆盖着果实,果肉不会被手指弄脏。客人接过来,拉着果皮一提溜,一整根果皮就拉开了,其薄如纸,宽度均匀。凌子风是以此说明,任何小事,只要尽心去干,都能干得尽善尽美。如果吃了他水果的人还不灵醒,那下一次就是降职或走人了。

凌子风把车停在左边的停车场,下了车。停车场后是一块巨型的广告牌,上面是他10年前拟定的公司宗旨:“务实创新,尽善尽美。”对面车间的房顶上是巨型的霓虹灯,组成“天乐防盗门”五个大字。凌子风驻足欣赏了一会儿,难免有些感慨。10年啦,10年来的风雨颇令人回味。这儿原来是特种车辆厂的地盘,是一个省属企业。当年他和田红英(那时俩人还没结婚)开始干公司时,只租了特车厂一个小车间的一半,两个老板一个半工人(那半个工人是吃国家饭的,只在晚上和星期天来做技术指导),谁见谁都撇着嘴笑。特车厂原来是很牛的国营大厂,但那时已经破败了,不可逆转地破败了,职工们吃光了积蓄,穷相开始慢慢渗透到衣服和脸上。尽管如此,他们在“个体户”面前底气依然很足,很有优越感,常常有意无意给天乐公司使几个绊子。十年来寄人篱下,受的窝囊气不可尽数。记得有一次,省里给特车厂发了一点儿困难补助,算下来也就是每人两三百元,就为了这几个小钱的分配不均,特车厂的工人们闹事,把厂大门锁死,贴上封条,只留一个走人的小边门。那时天乐公司正好急着发一大批货,货箱无法从边门出去。凌子风找特车厂的头头、领头闹事的工人,还有市领导,四处求告,全无用处。无奈之下,他只好租了一台大吊车,把1000套防盗门从封死的大门上一件件吊出去。天乐公司上下都愤愤不平,说要把吊车费从这个月的厂房租金中扣出来。凌子风说不要扣,先放这儿,总有一天让他们还这个账。10年后,他们终于把特车厂整个吃掉。在谈成的1500万元的价格(这个价钱确实便宜,光是特车厂的地皮也值1500万元啊)中,凌子风提出要把当年的600元吊车费扣除。当然不会真的扣除,但他把这事重新抖出来,弄得特车厂的头头们满脸通红,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想想公司这些年的发展,真有点儿做梦的感觉。10年前,天乐公司的启动资金是7万元,其中6万是田红英及她父母的,凌子风只占1万元。就这1万元还是借的,他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每月工资60多元,连双皮鞋都舍不得买。现在公司净资产已经有4000万元,在全市范围内也算利税大户了。10年前田红英鼓动他离开国营工厂干个体时,咋能想到今天?

凌子风倒是比较清醒,常给公司的人讲“居安思危”,讲“顺境中想逆境”,但平心而论,有这样骄人的业绩,心中没有一点儿骄矜之气也是不可能的。

清洁工已经下班,正在一楼的门厅里开下班前的碰头会,一色的红色中式职业装,非常漂亮,也是办公楼的一道风景。看见总经理,她们都用目光向他微笑。凌子风也用目光向她们致意。办公楼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总经理室的门已经打开,空调调定在27摄氏度,这是凌子风规定的标准温度(为了省电),一杯刚沏的绿茶在红木办公桌上冒着热气。桌上放着一叠他今天应该优先处理的文件。这些工作是秘书小玉做的,她一向是办公楼中第一个上班的人。

隔壁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也开着,凌子风踱过去。小玉正在那儿擦墙上的十几块铜牌,都是公司历年来的奖牌或各种质量认证的证书等。小玉仍是一身藕荷色西服裙,身段婀娜,一头黑发垂泻而下,肉色丝袜发出玉石般的光泽。随着她用力擦拭,腰凹处的曲线迷人地荡漾着。小玉回头笑着说:

“凌总好。几份文件已经放到你桌上了,今天有几件大事要处理。我把这儿打扫好就过去,董事长今天要回来,可不能让她挑到我的毛病!”

董事长是凌子风的妻子田红英。在公司创建早期田红英出了大力,在几个重要关口起的作用甚至超过了凌子风。至少说,没有田红英的煽动,凌子风不会下决心扔掉国营工厂的铁饭碗;没有田家投资的6万元,公司在草创期间也玩不转。但公司发展起来后,田红英这个董事长实际上是半退休状态。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已经应付不了一个现代化的企业,所以宁可躲在幕后,宁可去做家庭主妇,把公司全托付给丈夫。妻子常笑着说,在整个公司里,她只用管住一个人就行了。

所以,董事长办公室大半时间空着。但小玉对这间办公室的卫生从来不敢懈怠,除了督促清洁工人,有时还会亲自动手。这个26岁的姑娘很有心计,她心里清楚,应付好董事长,比应付凌总更为困难,也更为重要。这里有那么一个因素在作怪:性别。女人和女人最容易成为敌人,何况小玉和田红英之间,更是注定要成为敌人的。

原因很简单,小玉已经爱上了凌子风,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凌子风对着小玉的背影轻轻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当然知道小玉对自己的情意,只是这层窗户纸还没戳破。他也知道,妻子对小玉已经是高度警惕,倒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一点儿也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凌子风和小玉之间没有任何逾礼的言辞行为。田红英的警惕是本能的,是“妻子”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本能反应。她所说的“在公司里只用管住一个人”,实际上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工作。

凌子风对此颇为头痛。他当然不会抛弃结发妻子,把小玉迎娶进家。但若是任小玉的单相思发展下去,势必会造成小玉(公司秘书)与妻子(董事长)的敌对。他不愿意为此失去一个称职的秘书。

而且……扪心自问,他内心难以舍弃的,仅仅是一个秘书吗?小玉很漂亮,性情温和,声音圆润悦耳,饱含露水。看着她的倩影在眼前游动,他能感到精神上的愉悦。她很有分寸地、锲而不舍地表露着对凌子风的爱,这种爱意像春风一样轻柔,与田红英带三分霸气的爱相比,别有一番滋味。小玉常使他想起他的初恋何若平。若平在他们结婚前夕不幸溺水身亡,给他留下了终生的痛。

凌子风知道,为公司的大局着想,他最好立即更换秘书,给小玉换换工作,让她离自己远一点儿,或干脆让她离开天乐公司,那才是釜底抽薪。不过他一直没有下最后的决断。他想,也许自己已悄悄爱上了小玉,只不过自己不敢承认罢了。

小玉进来了,她要在公司副总碰头会前做完例行汇报。第一件事:国家质检总局组织的对全国防盗门行业的质量大检查已经有了正式的结果,天乐跻身前十名,排名第六。省电视台决定以天乐为样板做重点宣传,这台节目除了省电视台播出外,还将在几十个地方台联合转播。收费却相当低廉,只有10万元(不包括台面下的花费),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电视台的人员今天就到,和田董事长及儿子凌田田坐同一个航班。

这些情况凌子风已经知道,说起来,这块馅饼能落到天乐头上,是几种因素联合作用的结果。第一个因素:排名在天乐之前的那些防盗门厂家本来名气就大,对电视台许诺的宣传不太在意,至少是这一次没有表示出足够的热切,反应不够快;排名在天乐之后的厂家规模还小,有种种不定因素(谁都知道,处在资本积累初期的公司都有“原罪”),电视台不太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就这么着,排名第六的天乐公司反倒成了电视台的首选。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儿子田田,他创作的剧本《郑和与西洋》已经决定投入拍摄,刚刚在京开了新闻发布会。剧作者是一个11岁的中学生,这则新闻本身就极有卖点,也增加了电视台对天乐的关注。电视台的廖记者说过,他们设想,对天乐进行宣传时,要把田田的新闻糅合进去。

第三个因素就是田红英的活动能力了。凌子风素知妻子的泼辣能干,但他一向认为田红英的活动舞台是在社会中下层,是在那些满口粗话、爱喝酒骂娘、爱讲江湖义气的人群中间。

半个月前,田红英自告奋勇要护送田田进京,同时到电视台去“活动”,凌子风着实有点儿担心。没想到她真把这两件事跑成了。

这是妻子为天乐立的又一桩大功。在这场宣传攻势后,天乐的销售额很可能要翻一番,增加一个亿。成立10年的天乐公司又要跨上一层台阶了,这一步走得好,凌子风就敢向国内最强的同行厂家叫板。一会儿的经理办公会上,他准备讨论应对这个销售高潮的行动计划。

小玉提醒第二件事:董事长和田田是今天下午3点的飞机,电视台的廖记者和丁记者同机到达。市里对田田这个“天才小作家”非常看重,市政府宣传部、市教委和地方报刊电视台都要派人迎接,对田田进行采访。说不定对凌总也会有个采访,你看是否准备一下?

凌子风点点头,说我已经做了一点准备。

差5分8点,公司副总们马上要来开碰头会。小玉在旁边坐下,摊开经理日志,准备做例行的记录,忽然她抬起头突兀地说:

“凌总,我这个秘书恐怕干不长啦。”凌子风抬头看看她,小玉抿嘴一笑,“你太太出差这十几天,一直派人盯我的稍,一天24小时的监视。”

她这会儿说的是“你太太”,而没有用董事长的官称。凌子风知道这个措辞是有意的。他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盯梢的人是谁:营销部的老曲。七八天前就有人把这个消息捅给他了,他当时一笑了之,说:“这是当妻子的权利嘛,是在帮我呢,免得我万一管不住自己,犯下什么错。且由她去,你们全当不知道。”

小玉又笑着说:“凌总,我走后,你再找秘书就找男的。要找女的,就得是个丑八怪,50岁以上的,省得董事长不放心。”

凌子风淡淡地说:“董事长从不干涉我用人,你只管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噢对了,你通知副总们今天不开碰头会了,电视台宣传的事太大,我得再筹划筹划。”

小玉抿嘴一笑,显然凌总的表态让她心里很滋润。她出去了,在外间打电话通知各副总。她刚才那番话并不是脱口而出,凌子风能看透她的小心计——她是用渐进式的办法往董事长和总经理之间打楔子。也许她巴不得凌子风和妻子闹翻,然后抛弃天乐总经理的宝座,带上她远走天涯,另辟一块新天地。小玉的情是很痴的,不过从用心上说有一点儿“居心不良”的味道。

凌子风忽然觉得有点儿烦闷,站起来在屋内踱步。田红英比他小8岁,是个很“旺夫”的女人,没有她,绝对没有天乐公司的今天。田红英也是个非常顾家的女人,如今在她心目中,事业和财产倒是次要的,丈夫和儿子绝对放在第一位。她对别人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就是找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做女人的,只要有这两条,就足以傲视群雌了。她对丈夫的爱十分强大,也稍显霸道,八爪章鱼似的叫人透不过气来。田红英没有多少文化,但在大事上很有心劲儿,比如,她对天乐的财务不怎么管,基本上放手给丈夫,更不会管丈夫的个人花销。但她在公司股权结构上一直拿得很稳,从不提把夫妻两人的股权合而为一,而是保持公司初创期的股权结构:她(及田家)占67%,丈夫占23%(按凌子风当时投的1万元是占不到这个比例的,但田红英奖了他一些技术股),其他人占10%。在几次股权变更中,她非常坚定地维持着67%这条底线,绝不后退,这样,她就始终控制着公司的绝对权力,因为公司章程中规定,重大事项的决定要三分之二的股权同意。这个权力她倒是从没有使用过,但不使用并不等于放弃。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

对于妻子这些隐秘的心计,凌子风向来是一笑置之。当然,他心中会隐有不快,也是难以避免的。

老板桌边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水晶掌中宝,一只手掌托着地球仪。凌子风随手拨一下,地球仪飞快地旋转着,球上的时间经线幻化成一片黑影。再反向拨一下,时间又飞快地倒退回去。拨弄着水晶掌中宝,凌子风有点儿乘坐时间机器的感觉。他想,一个人要真是能在时间之河中自由穿梭,那该多么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