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明显的耍赖(2)
瑞羽看着他稚气的容颜,回想起他刚才的呓语,突然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大内深宫,她父母早亡,没有至亲手足,只有一大群名义上的兄长姐妹,另外全是臣子家奴。这些人环绕在她的四周,对她或忌、或妒、或恼、或恨,只等她稍有疏忽露出破绽,就将她猎而噬之。
李太后年迈多病,东应年幼弱小,她要怎么才能保全自身,保全他们?
东应被紫萱出卖,不是偶然;禁卫认为守卫西内没有前途,那么禁卫里出现背主者也不是偶然;刘春有意放那些背叛者一条生路,更不是偶然。
可是,谁才是她真正的敌人?在这样的危局之中,谁又能让她倚仗?
一夜无眠,清晨她才轻轻地放开东应,起身外出。殿外的空地上浓雾滚涌,她抬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李太后支撑着病躯联络武帝旧臣,设法召见三公九卿,想要平息因唐阳景的悖乱之举而在外朝掀起的轩然大波,进而消除潜在危机。瑞羽精心照料东应的伤病,并从服侍东应的宫人开始,着手整肃宫禁。
过了两天,在太医署众大夫的精心医治下,东应高热终于消退,只是伤口却还有些肿胀。大夫叮嘱,只要细心照料,待脓肿消退,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此时李太后和瑞羽高悬几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李太后不能冷落刚刚笼络的朝臣,所以无法多抽时间照看东应。瑞羽只好将近日繁琐的宫中事务稍稍放下,抽身照看东应。
上面的人心情放松,整个西内的气氛也随之缓和。虽然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在表面上看来,西内已经风平浪静。昏睡不醒的东应却并没有多大改变,依然有些躁乱,常在梦中惊慌地张开五指,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一看就知是在昏睡中被噩梦魇住了。
这种时候,往往需要瑞羽陪在他旁边,柔声安慰他,让他抓着她的手或者她的衣裳,这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瑞羽无奈,为了消除东应的恐慌,便将书房移到他的正殿,坐在他榻侧理事。
瑞羽将宫人内侍的事务整肃停当,正在回想薛安之的话,思索整顿禁卫的万全之策,突然感觉后侧有人在注视自己,回头一看,却是东应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东应见瑞羽回头,脸上顿时绽开一朵花,轻唤了一声,“姑姑。”
东应卧床昏睡数日,备受伤病折磨,嗓音因此嘶哑细弱。但这轻微的一声传进瑞羽耳中,却如天籁之音,让她又惊又喜,转身惊问:“小五,你醒了?”
东应轻轻点头,想坐起身来,腰身方一动,便痛得龇牙咧嘴。瑞羽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嗔怪道:“小五,莫乱动!你现在伤着,需静养。”
东应没坐起来,此时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听了瑞羽的话,他只好乖乖地躺着,向瑞羽撒娇,“姑姑,我渴。”
瑞羽在他病榻前守了近四天,终于听到他清醒地说了一句话,顿时满心欢喜,连忙让大夫仔细检查东应的伤情,自己也亲自端了蜜水、食物来喂他。
李太后久病,瑞羽曾向大夫请教过怎样侍候病人。这次侍候东应,她喂水喂食体贴周到,并不比宫人内侍做得差。东应嘴里吃着她喂的肉羹,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她的脸。瑞羽被他盯着不放,下意识地转头问青碧:“我脸上可是染墨了,还是有什么不对?”
青碧莫名其妙地打量了她一眼,“没有啊!”
瑞羽大惑不解,回头见东应还在痴痴地盯着自己看,心中纳闷,半开玩笑地问道:“小五,你傻望着姑姑做甚?莫非几天发热,糊涂得连姑姑都不认识了?”
东应这才醒过神来,但目光仍旧停留在瑞羽的脸上,细声说:“姑姑,你真漂亮!”
芳龄少女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被人当面称赞漂亮,即使是自己的亲人称赞,心中也难免羞涩欢喜。瑞羽没想到东应望着她半天,竟是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双靥生晕,伸指顺势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嗔道:“竖子,胡说八道!”
东应连忙摇头辩白:“我才没有胡说,姑姑是很漂亮!很漂亮!”
为了强调他说得很郑重,他还努力地点了点头,“我还是头一次发现,原来姑姑这般清秀俊美。”
瑞羽忽然明白东应的感慨从何而来,顿时心中一酸,怜道:“傻小五,你这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再见到姑姑陪在你身边,所以才会觉得姑姑漂亮。”
东应傻了一下,挠了挠头,疑惑道:“是这样吗?”
他在人前少年老成,自持稳重,连李太后也觉得他乖巧沉静,唯有在瑞羽面前,他才骄傲憨厚,表露出童稚天真的一面。他与瑞羽虽然隔了一辈,但年龄相差只不过三岁,一起成长的过程中,瑞羽既是他的玩伴,又是他的长辈,故而他在她面前无拘无束,可娇可嗔,可任性可放纵。
瑞羽如何不知他对自己的亲昵信赖,微笑回答:“自是如此。”
东应“唔”了一声,再细看瑞羽的眉眼,又道:“姑姑,你清瘦了。”
瑞羽白了他一眼,道:“若非你倔强闯祸,累我担忧,姑姑何至于此?”
东应吓得脖子一缩,讪笑,“姑姑,这怎能怪我?是唐阳景不怀好意,步步相逼,我实在无法。”
“在姑姑面前你尚知撒娇装痴,在唐阳景面前你就不知道做小人?唐阳景逼你,你把事往我身上推便是,何必逞一时意气,非要跟唐阳景硬碰,弄得这一身伤,想把姑姑吓死吗?”
东应对她这句话却不赞同,人还躺在床上,脖子却一硬,“我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老躲在姑姑身后避风雨?成何体统!”
此时东应伤情好转,瑞羽一颗心终于落下。听他倔强回嘴,她回想起当日的情景,真是又心疼又生气,忍不住揪住他的耳朵轻喝:“你今年多大?就敢在姑姑面前自称男子汉大丈夫了,这才是不成体统!”
东应被她一拧,顿时吃痛大叫:“痛!痛痛痛!”
群敌包围之时,他被唐阳辉一剑穿胸,也不哼一声,但在瑞羽面前,这轻轻的一拧却叫得凄惨无比。瑞羽知他多半是耍宝逗乐,但想他此时重伤未愈,却不敢再逗他,于是赶紧松手。
东应见她竟看不破自己这么明显的耍赖,竟然应声放手,甚至还一脸紧张地观察他的表情,唯恐真伤了他。他心中一暖一酸,赶紧转移话题,笑道:“姑姑清瘦了些,却比以前更漂亮了。”
瑞羽见他嬉笑调皮,松了口气,凤眼斜挑,还是忍不住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轻喝:“竖子!莫以为奉承姑姑几句,便能逃过责罚!等你伤好之后,哼!”
东应醒来,瑞羽便派了内侍往李太后处报讯。按说李太后闻讯之后,便应过来探视。不料过得片刻,青红匆匆进来,悄声回禀:“二位殿下,东内那位要亲自拜见太娘娘。太娘娘推说病重不肯相见,那位便赖在千秋殿外不走。他在那里堵着,内谒者也不好向太娘娘报讯。”
当日唐阳景算计不成,便派皇后和嫡皇子鸣朝来西内叩见李太后,想修复因为东应一事而破裂的两宫关系。李太后一想到唐阳景要借东应之事让自己十几年的经营化为乌有,便气不打一处来,任皇后和鸣朝皇子再怎么恳切求见,都不令禁卫放行。
唐阳景无奈之下,便亲自摆开天子仪驾,前来问安。天子仪驾,禁卫不便强行阻拦,只好让他进了西内。李太后装病不见,唐阳景便堵在外殿不走,这倒给西内上下添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瑞羽和东应听了青红的回报,不禁都皱起了眉头。东应冷哼一声,“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在内外交困之时,不思联合两宫之力整肃内外纲纪,却想着通过内讧独占大义名分,短视无能至此,也算奇事一宗。今日方知当初不该,晚矣!”
瑞羽长东应三岁,思虑终究周全些,道:“唐阳景既能忍气吞声地来西内赔礼,必不会因为王母不见而善罢甘休。只恐他求见不得,便会来承庆殿找你我。”
东应点头,“正是,他连堵在千秋殿外的无赖之事都肯做,他倒是真会死缠到底。”
姑侄二人正在议论,承庆殿的内谒者王聪已经快步走了进来,“长公主殿下,东内那位要来探视昭王殿下,肩舆已经到了承庆廊前。”
果然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便打定了主意,当即东应躺好,闭目装睡,瑞羽则起身吩咐一干宫人内侍弄乱一应物件并收敛神色,只等唐阳景进来。
唐阳景来看东应和瑞羽,进得承庆殿,却被药味呛得打了个喷嚏。此时承庆殿中的宫人内侍正在忙碌,竟无一人主动向他行礼,直到他走近侍黄门,拦住一名女史喝问:“陛下驾临,长公主何在?还不叫她出来迎驾?”
那女史这才抬起头来,满面惊讶惶恐,连声道:“奴婢这便去向殿下通禀,陛下恕罪,恕罪!”
承庆殿上下人等对唐阳景貌似恭顺,但唐阳景还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疏离冷淡甚至仇视,心中自然十分不快。但他此次来西内的目的是为了跟李太后和解,而不是再生嫌怨,所以明知对方故意冷落,却还强笑着坐下,等瑞羽出来见驾。
直到他吃完一碗茶汤,瑞羽才由女侍扶着,走一步停一步地从后殿转出来,满面倦色地说:“陛下远来,有失远迎。”
她一面说,一面作势要参拜大礼。唐阳景等久了,心中恼怒,本想就让她跪下去,可转念想起当日她强闯东内带走东应时的情景,以及今日自己此行的目的,到了嘴边的话就硬改成了另外一句,“一家人闲暇见面,不必多礼。”
瑞羽本来也只是做个样子,他的话一出,她就顺势起身,在他左侧的座席上坐了下来,然后掩嘴打了个呵欠,倦倦地说:“陛下请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