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言 草丛中央倏地跳出一只蛤蟆——何谓细节？

阒无人息。我们仿佛来到了一个神秘的国度。

或许是岑寂的夏夜，木屐踏过板桥的声音；或许是门外的雨滴，哗哗地淋在油纸伞上；或许是青梅带着沉重的声音掉落下来，诱发着奇妙的哀愁；或许是细雨蒙蒙，粉尘般散落在道路口的红灯和柳树上；或许是短夜梦醒，暮然传来杜鹃的鸣叫声。

竹笛的音韵，女人头上的花梳，还有提灯、妆奁、漆画、螺钿。当然还有金丝梅、芙蓉花、花李树、小米樱等楚楚可爱的富有日本风情的花瓣儿，也都湿漉漉地开放在梅雨期里。突然，草丛中央，倏地跳出一只蛤蟆。一个感性概念的日本，一个灯火阑珊的梅雨期的日本，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原来，这块土地的风物，整体上并非单纯得难以捉摸，而非常适合用纤细的线条加以表现。

因为非常适合用纤细的线条表现一个感性的日本，所以这反过来又养成了日本人对细节的迷恋。早在1000多年前，就有一位温婉美女，这样玩弄她所发现的细节：枯黄的葵叶，女儿节的器具，在书中发现那些夹杂着淡紫色或葡萄色的绸绢碎片，去年用过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夜晚，下雨好觉无聊，找出往昔的书信阅读 ——这些细节表示的是对往事的怀念。而在洁白的檀纸上，用很细很细的笔致，写上诗词，河里木船顺流而下的模样，织绢用的精选的丝线，两股都打得很紧 ——这些细节表示的是让人愉快的事。

这位温婉美女，就是清少纳言。而《枕草子》则是细节日本的经典文本。

芥川龙之介有短篇小说《诸神的微笑》。为了传教噢如噶提来到日本。在噢如噶提的面前，日本的土著神 ——展露老人的身姿。使噢如噶提感到惊讶的是，传到远东列岛的“支那老人”、“印度王子”都变成了日本的诸神。老人对噢如噶提这样说：孔子也好，释迦也好，无一例外都变身成日本的神。基督之神“泥乌须”（デウス）也不例外。我们存在于树木中，存在于浅川的河流中，存在于吹拂蔷薇花的风中，存在于残留在寺壁的夕明中。无论何时何地都有我们的身姿。按照老人的说法，日本古来之神是宿营在森罗万象中的泛泛之神。

万物有灵，万物有神，就会发酵出敬畏的心情，这是否就是日本人总是毕恭毕敬，要想把万事做好的宗教前提？“日日是好日”这句唐代高僧云门禅师的禅语，之所以深受日本人的喜爱，其逻辑的前提就是你必须日日把事情做好。

再是圣洁之人，也要如厕。但问题是如何使如厕圣洁呢？

在这方面，日本大作家谷崎润一郎就非常有心得了。他曾经在二楼蹲下如厕。当从两腿间向下窥视时，看到了让人目眩头晕的下面河滩上的泥土、如茵的野草、菜地里盛开的油菜花、纷飞的蝴蝶、往来的行人 ——他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如厕，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于是他认为厕所“必定要设在绿树浓荫和苔色青青的隐蔽地方，有走廊相通。人们蹲在昏暗之中，在拉窗的微弱亮光映照下，沉醉于无边的冥想，或者欣赏窗外庭院的景致”。真可谓妙不可言的“厕所论”。

虽然从现实看，白瓷的亮丽和光洁，以及所带来的一览无余的抽水马桶，也就是说如厕的西洋化，是谁都难以撼动的，但是谷崎对如厕的专念，对如厕的幻想，倒是启迪了日本人。他们在此基础上，又生出新的专念与幻想。如谷崎曾设想在小便池里铺满青绿的杉叶，不叫有哗哗的声响，而现在日本人则在厕所里播放音乐，以此来遮掩尴尬的如厕声。原来日本人在这块“圣地”，专注打造如厕的细节，这个源，可以追述至谷崎润一郎。这位烦恼于和式和洋式之间的文化人，一边爱用白色的水洗便器，一边不能抑制对往昔如厕的乡愁；一边赞美西洋女子的白色肌肤，一边以松子夫人为最爱。对西洋的憧憬和对日本的乡愁，始终困扰着谷崎。但恰恰是这种形而下的感性直觉的困挠，还原成了日本人观念中的精细主义。

松浦弥太郎，这位《生活手帐》杂志的主编、书店的经营者，原来还是一位专注细节的文笔家。他在《日常的每一天》一书中写道：昨天也好，今天也好，明天也好，总有不变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细节。他在《信的原则》短文中说，写信的时候，特别是用圆珠笔写信的时候，笔压不要太重。文字太重连带着威压感，会给对方产生负担。写信的原则就是不让对方困惑。所以字要慢慢地写。

谁会在意下笔的笔压？谁会在意读信人的心理负担？但日本人注意到了。

川濑敏郎，这位当今日本插花界最有人气的大师，在其《四季花传书》（杨玲译 湖南人民出版社）中设问：如何点亮古旧民具的一抹秋色？

插花家川濑说，为了表现深秋幽静的景象，我用了梅花草的一枝小花，并充分展现它那细长的茎线。在灯具上插花，可把那里当作是点火之处。火光纯洁无瑕，所以与色彩艳丽的花相比，白色的花更适合。花数也要控制，如果仅表现那种一点火焰随着幽静摇摆的情景，一朵花就足够了。在秋天的长夜里，一边想着火的温暖一边眺望着灯具上的花，那样的夜晚真好。

原来，答案是用细节点亮古旧民具的一抹秋色。

有的时候，不需要用言语便能感动人。

有的时候，一个动作就将你牢牢记住永不忘。

在超市购物，日本人收银员总是在你将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合掌于胸前，身体微微前倾，轻轻地道声：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仿佛是与你道别，更仿佛是期盼与你再见面。哪怕你只买了一瓶80日元的伊藤园的绿茶，这个动作也不会省略，更不会因敷衍而走形。要说温馨，这就是温馨。要说感动，这就是感动。

有人会说，这是她们的机械动作。但正是因为是机械动作，我们才刻骨铭心，我们才眼睛一亮，哦，原来在至上的服务中还有这个细节可以把玩。

日本人一直到老，都保持着孩童般的观察力。比如会有这样的一个场面，一对夫妇在饭后不紧不慢地散着步，这时候妻子突然惊喜地说：“啊，你看地上那井盖，是不是很像奥利奥饼干？”这时候，身边的丈夫也露出一脸欣喜：“啊，真的呢！”

这正如日本著名服装设计大师山本耀司说过的一句话：即将离去的女人的背影，既让我伤感却又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美丽。对于遥不可及、追无可追的女性之美，也许让我又有一种背影情结。

有一个小小的甚至不为历史学家们注意的细节 ——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签订后，中国代表以仁义之师不需利器为由，拒绝对方赠送的火炮模型和军事书籍。而据目睹日本开国的罗森在日后的日记中记载，1854年《日美和亲条约》签订后，幕府代表愉快地接受了美方赠予的电话、照相机等各种“奇技淫巧”。后来日本对这些“奇技淫巧”加以研究，不久就用在了军事上。

同样是兵临城下，中日两国对待形而下的“器”和“技”以及对待异国文化，表现了完全不同的心态和思维。这个小小的细节，对日后历史的影响却是大大的。

日本人是从最卑微庸俗中创造出最为崇高的幽玄之美的民族，是从最朴素的原始性衣食住行中孕育出最高度的文化感性的民族，是作为最具现实性的实用主义者，同时又是最喜好风雅趣味的民族。庸人与诗人，本色人与文化人，实用主义与唯美主义，和平主义与尚武国民的民族。一切都充满了二律背反的不可思议的民族。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是否也能从这个不可思议中寻找注重细节的因子？

在飞机快要起飞的时候朝窗外看，日本机场的地勤工作人员会向所有将要起飞的飞机鞠躬，挥手送别，并祝祷一路平安。这不是做戏，而是诚心诚意的。这从到位的动作上看得出来。如果是假惺惺做戏的话，动作会走样，会滑稽，会不自然。

在奈良，鹿群在过马路。马路两边是安静等待鹿群通过的车辆。没有鸣笛，没有催促，更没有强行通过的。为了防止发动机惊吓鹿群，前排司机会等鹿群完全通过后才踏踩油门徐徐向前。

一块纸尿布，未用时，平常无奇。一旦尿湿，一道彩虹图案就会出现在婴儿的小屁屁上。这个小细节提醒大人们宝宝该换纸尿裤了；另一方面“雨后彩虹”的幽默也让养育婴儿的家庭，常有机会开颜一笑。多么的巧妙，多么有幽默感！

一只杯子，握在手掌中，其手感如何？弯曲成什么样的弧度才是最舒适的，这是设计的关键。一双筷子，包装纸上印什么字，用什么字体方能凹显食物的品味？一处房间用多少盏灯？挂在哪里才是最适当的？今晚酒店床上放置的问候语，选哪一首诗句会让在这里住到第三天的客人感到心旷神怡，并想继续入住？

新潟的鱼沼大米是日本最有人气的大米之一。5千克装，封闭在一个塑料袋里。买的时候，超市会再给你一个塑料袋装进去，便于拎回家。但前两天去超市买米，发现它在自身的袋子上，设计了很结实的作为把手的东西，也就是说可以不用超市的塑料袋便可直接拎回去了。厂家在袋子的左右上角贴出一个醒目的标记：让我们从削减塑料袋，开始ECO吧！

看似是少用了一个塑料袋。但这种从企业做起的行为，就是追求低碳生活的一个细节。对企业来说，成本要上去，因为要特地做个把手出来，这需要技术和材料。企业自觉地承担这笔费用，没有转嫁到消费者身上，因为大米的价格没有变。

小是美好的。这是日本人美学原点，也是日本人生活原点。

日本文化学者芳贺绥这样说过：日本没有西伯利亚的原野，没有美国西部的大平原。日本的地形富于微妙的变化。日本妇女的衣服总是在细微之处用心，即便是建筑的一根柱子也要花上几十年的功夫打磨修饰。《万叶集》里的山，少有峻岭险峰，多是亩傍山、香久山、耳梨山，低矮但有玲珑之美。《竹取物语》里的“竹妃”是个三寸大的小姑娘。一寸法师和桃太郎，是日本民间故事中的英雄，但他们的身高只有几寸长。日本的俳句是5-7-5的排列，用十五音节，将广袤的宇宙，变化的四季融入其中，属于世界上最短的诗。中国的“美人病来遮面”的团扇，传到了日本被改成可以缩小的折扇，平安的贵族女性，拿在手里把玩戏闹。此外，便当文化，文库本文化，盆景文化，寿司文化，卡拉OK文化，无一不是感怀于瞬间之美，无一不是感怀于巨细之事。

纤小必定细腻，细腻必定寄怀，寄怀必定物哀。日本人的美学诞生了 ——细节的美学；日本人的生活哲学诞生了 ——细节的生活哲学。

日本也叫“手之国”。

说这话的是日本民艺学创始人柳宗悦。他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写有《手工艺的日本》一书。他说日本的工艺品，木制的漏斗，土烧的陶罐，竹编的簸箕，无一不是利用天然材质，经人之手巧妙加工而成的。他还说，手与机器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手总是与心相连，而机器则是无心的。所以手工艺作业中会发生奇迹，因为那不是单纯的手在劳动，背后有心的控制。

所以日本人非常看中手。手的词汇也非常丰富。诸如“上手”（优异）、“下手”（笨拙）、“手堅い”（扎实）、“手並み”（本领）、“手柄を立てる”（立功劳）、“手本にする”（当范本）。此外，还有“読み手”（读者）、“書き手”（作者）、“聞き手”（听者）、“騎り手”（骑手）等，几乎都是用动词加上“手”来表现人的动态。逻辑的连带性在于，一个“手之国”，必然是在万物中注入了“心情”、“心意”、“心绪”，万物也就有了“心情”、“心意”、“心绪”，从而更富纯粹和实用之美。

其实，日本茶道的“一期一会”，通往的也是要将万事做好的逻辑大道。无论是品茶还是品空间，无论是探寻历史还是淡然消暑，无论是拥抱自然还是感受时间，茶室里惜情惜缘的涌动，写意出的是一个“寂”字。夏季的中午时分，酷热与蝉噪，冬季的夕暮时分，飞雪与鸟鸣，“心景”中的一期一会，期待的是时光的倒流、青春的再现。一生中同样的光景不会有第二次，所以要好好珍惜当下才是。

这种观点也许是来自佛教中对“诸行无常”的领悟，或者是日本自古多地震，人们习惯了生死离别而产生的一种人生态度。一期一会，让品茶附上了宗教色彩。经历一个完整的茶道仪式，就好比是一场宗教活动，是对自我精神上的一个完善和提升。完善和提升完毕之后，你将再度回归于世间之中。只不过你这次的回归，会将万物万事对象化、宗教化，万物万事也就会以细节的性格，感动万千人。

全球超过100年以上的企业，日本占了3000多家。公元578年，在日本诞生了专营寺庙木工建筑的金刚组，此后历经40代，成为目前世界上最古老的企业 ——1437年。具有1437年的一家公司，不倒闭，不重组，不上市，堪称世界企业史的奇迹。这个奇迹是怎么来的呢？日本人在一个桐木箱内发现了一份珍贵的手稿。那是1801年第32代首领金刚喜定在“遗言书”中立的家训。总共16条可分为四大内容：一是须敬神佛祖先，二是须节制专注本业，三是须待人坦诚谦和，四是须表里如一。原来还是在神佛面前的纯粹和一根筋，使他们被历史永远镌刻。

什么叫一根筋？有一个车站的出口处，“出口”用几种语言标示。但“出口”的日本语，繁体汉字和简体汉字都是一个写法。而在这个指示牌上除了英语和韩语不一样之外，“出口”被写了三次。这在从汉字国出来的中国人看来，不是有点傻乎乎的一根筋吗？但恰恰是有点傻乎乎的一根筋，将日本送上了受人膜拜的地步。更有1400多年的企业，还在枯木逢春。

日本铁路公司和歌山电铁在2015年6月24日宣布，该公司下属贵志站的猫咪站长小玉已于6月22日死去。享年16岁，相当于人类的80岁。死因为急性心力衰竭。小玉从2007年开始当猫咪站长，作为动物明星迅速走红。为亏损的家乡电车线路带去了大批乘客。和歌山电铁社长小岛光信表示，小玉将作为永久的名誉站长流芳百世。和歌山电铁于6月28日12时30分，为站长小玉举行了葬礼。

日本人为什么会喜欢猫的呢？这使我们想起谷崎润一郎的散文《慕猫》。猫被主人呼唤名字，当它懒得“喵 ——”的一声回答时，就默默地摇摇尾巴尖儿给你看。伏于廊缘上，很规矩地蜷起前爪，一副似睡非睡的表情，迷迷洋洋，正在美美地晒太阳。——发声是很麻烦的，而沉默又有点不近人情，用这种方法作为答礼，意思是说，你唤我，我很感谢，但我眼下正困着呢，请忍耐一下吧 ——一种既懒散迟滞，又善解人意的复杂的心情，通过简单的动作，极其巧妙地表现了出来。

哦。原来善于发现细节的日本人，发现了猫具有善解人意的复杂心情。而这正与日本人的日常行为相符合。日本人也是带着善解人意的复杂心情，将万事做好做细。

包裹上收件人的个人信息怎样隐藏？泡澡时怎样玩弄手机？上班族担心自家的狗饿了怎么办？在雨天怎样解放双手任性一把？老人、小孩和手不灵活的人怎样轻松拧开瓶盖？爱喝啤酒的朋友怎样享受啤酒沫的美味？洗手泡沫也能变身“米老鼠”吗？如何使袜子既能保暖也能直接擦地板？眼镜能薄如书签吗？既是手杖又是雨伞的可能性存在吗？这些都是生活中的细节吧。而能想到这些细节、解决这些细节的只有日本人。

果然，日本文具制造商推出了一款加密涂改带；东京一家公司推出了能在泡澡时帮你稳稳拿住手机的创意产品；日本智生活研究所推出了解决小狗用餐的“点心球汪滚滚”；日本THANKO公司推出了可以绑在肩上的新型雨伞；日本生活日用杂品公司推出了神奇的电动拧瓶器；日本玩具厂商推出了便携式超声波啤酒起泡器；日本东方乐园公司与花王公司合作，推出了能喷出米老鼠形状的洗手泡沫；日本清洁用品厂商推出了清洁袜；眼镜专卖店Zoff（佐芙）日本推出了仅为1.8毫米的超薄镜片；日本Sanko公司推出了像英伦绅士手中的手杖但雨天又能当伞用的时尚手杖。

我们始终有一个不明白的问题是：为什么原本不喜欢日本的观光客，到了日本后就喜欢上了日本？喜欢日本的什么呢？

是啊，喜欢日本的什么呢？看了这本书，答案或许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