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天,彼尔经过良久的考虑,把图纸卷和计算副本都收拢起来,到桑德拉普教授的私人住宅找到他,请他对自己的运河海湾改造项目提提意见。教授扫了一眼计划图,默默的把眼镜架在长鼻子上,还不满地咕哝了几句。凭借着多年教学练就的吹毛求疵的能力,老教师立即就能挑出作品的薄弱环节,桑德拉普教授马上就指出了彼尔计算水流速度时的一个错误。
彼尔无法否认错误的存在,也不可能无视它对整个计划带来的影响。他脸色变得通红,并没有为自己辩解。教授摘下眼镜,先是肯定了彼尔对这项设计的兴趣和他的勤勉,又恳切地建议他不要再在这种无用的设计上投入更多时间,应该对规定的考试科目进行实际又有计划的学习。
彼尔回到家,又把图纸在面前摊开,彻底研究了一遍,这也没有什么帮助,错误无法忽视。这个错误在计算的最开始就出现了,就算要调整,也正如教授所正确指出的那样,设计中河流最低处的平均水位比海平面要低。换句话说,也就是整个计划都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不可能实现。
他又一次惭愧得满脸通红。他整个为之自豪的王国都崩塌成了废墟。他手支着头,弓身一动不动地在桌边坐了一个多小时。
突然间,他站起身把草图、计算和估算全部乱七八糟塞进抽屉,接着点了根雪茄,大踏步走到街上,在台球室待了一个下午。他挽起衣袖四处走来走去,大声叫着同每一个邀请的人对决。而且,他击球击得异常的准,赢了一局又一局。看见他的人谁也无法想象,就在同一天,他曾遭遇过如此耻辱的一刻。
稍晚时候,一个熟人走了进来,以半价出售一张晚上到艺术家和学生狂欢节的门票。彼尔立即买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雪花纷飞,彼尔竖着衣领,等在弗鲁布拉兹一个黑暗寂静的街角。目力所及,一个人影也没有。白雪覆盖了教堂周围的路面,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门口的摩西和大卫雕像看上去就像是霍尔伯格[1]笔下戴着白色假发套,穿黑袍的律师。
彼尔在等一位女士,一位昨天他在狂欢节遇到的年轻夫人,他们跳了大半个晚上的舞。他对她的到来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这是彼尔和一位真正的女士之间的第一次爱情历险,并且她没有对彼尔许下任何诺言,事实上,她几乎是用一个玩笑就回绝了他大胆的请求。
钟楼很久之前就敲过了九点,彼尔考虑着是不是该回家了,正在这时,有人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原来是一位信使,他问了彼尔的名字之后交给他一封信。彼尔移步走到最近的路灯下,张开鼻孔嗅了嗅信笺所散发的紫罗兰香味,他念道:“显然,我没有来赴约。不过我会尽力帮你弄到制造商芬斯马克下周日晚会的请柬。我猜那里男伴短缺。”信上没有署名,但留了附言:“我可真生你的气了。希望你为自己感到羞愧。”
彼尔把那信胡乱塞进口袋,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想起了丽思贝丝,现在,他终于可以摆脱她了。他早就对这些实际和妓女差不多的姑娘心生厌恶了,她们肤浅粗俗,喜怒无常,卧房里到处都是虱子,污秽不堪。现在,他马上就要开始一段更加丰富多彩的爱情生活了。他用想象铺开了激动人心的未来,那里有激情的探险,危险的私会,秘密的兜风,在桌子下捏手,扇子后偷偷亲吻,可怕的招供。
他从史考伯加德街转到威迈尔斯卡福特街,美好的幻想突然被一阵粗俗的嗓门打断。人行道上一个身穿黑色貂皮大衣的小个子举着一把大大的雨伞直朝他走来。虽然被雨伞遮住了整个上半身,但从那迅速的步伐中,彼尔开始立刻认出了那人。是萨洛蒙。
彼尔快速走过水沟穿过街道,想避开那人,但已经迟了。“希德纽斯先生!这不是希德纽斯先生吗?”高声的招呼声把彼尔钉在原位。
“如果您是要去‘罐子’的话,”萨洛蒙说道,“我劝你别去了。我刚从那里过来。今天晚上,那边可是无聊得难以忍受。那边只有艾尼瓦德森,我们的大诗人失魂落魄地坐着擦自己的眼镜呢。他显然是碰到了大问题了,不知该在哪里打逗号啊。我们换个别的地方吧,您今晚能赏脸和我吃晚饭吗?您没事吧?”
彼尔投降了,他想不出任何不会被萨洛蒙立刻推翻的拒绝理由。另外,他也不是太想回家,不想因为书桌抽屉里的东西而心情糟透,他会睡不着觉的。既然这个人想要他作陪,那这回为什么不去呢?
片刻之后,他们就到了一家新建的酒店,餐厅里格调优雅,他们在红天鹅绒的沙发上坐下,这里深受爱好交游的贵族和官员的青睐。餐厅地上铺着布鲁塞尔的地毯,墙壁上装饰着大幅的镜子。侍者们穿着礼服,悄无声息地四处服务。顾客中有一些女性,正柔声软语地交谈着。
一开始,彼尔觉得很不安。他还不太适应出入这样的名流交际圈,而且和萨洛蒙在一起也让他特别尴尬。后者大声吵嚷,举止放纵,引来许多恶意的目光。
有个独自坐着的客人从报纸中抬头愤怒地看着他们,彼尔并没有注意到。那人大约四十岁上下,个头很高,却又十分清瘦,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头顶几乎秃了,憔悴的脸上长着金色的长胡须,还架着一副金色的夹鼻眼镜。他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伊万·萨洛蒙,但一看到彼尔,他灰白的面颊立刻变得通红,他大半个上身躲在报纸后面,这样除了交叉的长腿,他的整个身子都看不见了。
“您想吃点什么呢?来点牡蛎?”萨洛蒙一边问,一边扯下深褐色的手套卡在马甲最下面的两颗扣子之间。
“今晚有新鲜的海鲜吗?”他问侍者,侍者漫不经心的微微一鞠躬。彼尔虽不想承认自己对这里高雅的菜肴特别在意,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想错失好好吃一顿晚餐的机会。在这严寒的天气里等了那么久,他早就饿了。想大嚼一通,肉、奶酪、鸡蛋,要很多鸡蛋才行。
“牡蛎不错的。”他说道,“但我得说实话,我饿得跟头狼似的。”“好极了,太棒了!”萨洛蒙高兴地拍起手来,引得所有宾客,包括那些女士们也极其厌烦地扭过头来看他们,那位独自坐着的绅士也透过眼镜从报纸边缘打量了一会儿。
萨洛蒙继续问侍者:“让我听听你们今晚还准备了别的什么东西。”侍者快速地报出一系列别的菜肴。“给我们都来一份,每样都要!”萨洛蒙胳膊从桌子上挥过,声音中难以掩饰的高兴,他大喊道,“都端上来吧!一顿珍馐晚膳!要快哦,小伙计!我们饿得像狼。”
彼尔看出就连侍者都露出了居高临下的表情,他知道除了接受萨洛蒙的语气,自己没有办法能摆脱这样的窘状了。他从桌上的器皿中拿出一根牙签,往后仰在沙发角落里,挑衅地扫视着屋子四周。
海鲜盛在冰床上端了上来,还有一瓶冰镇香槟。随后是野禽、芦笋、煎蛋卷、奶酪、芹菜、水果。彼尔尽情地大吃。他思忖着自己可能再也没机会来这里,所以应该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尊贵款待。
萨洛蒙只尝了第一道菜,接着就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他聊起了自己最爱的话题——文艺复兴。“人类的黄金时代,”他说道,“诗人、艺术家、发明家,所有伟大的天才都像王公贵族一样,国王们尊敬他们,王后们热爱他们。而我们今天的天才们却在昏暗的阁楼间忍饥挨饿,难以迈进上流社会圈子。因此,他们的作品也就经常缺少伟大的特质,缺少难以抵挡横扫一切的力量。我曾在艾尼瓦德森面前说过,上帝都知道我有多看重他的才华。我认为他的‘创作’抒情诗是杰作。不管怎样,这难道不是事实吗?精巧的作品,迷人的想象,但却只是漂亮的雕像,而非不朽的纪念碑。三天时间,他一直在思考一个形容词。他缺少那伟大的经验,这才是关键。啊,要是他们富有……富有……富有的话就好了!”
他仰面靠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脖子后,一条腿盘坐在身下,露出一小截红色的丝绸袜子。
“我觉得你就很富有呢。”彼尔冷淡地谈论道,只是想说点儿什么。“啊,富有!……不,富有的人应该是两手舀着黄金,往身边四处撒!天才们应该像王公贵族一样受到全国尊敬,周围都是赞颂的话语,每天都去打猎,参加假面舞会,拥有数不清的情妇!想想鲁本斯!想想歌德,想想伏尔泰!”
他伸手够到桌子那边,将酒斟满彼尔的杯子。然后试图逗引他的客人谈谈自己的事,以及他的计划。他和彼尔有一个共同的熟人,那人也是工学院的学生,他曾告诉萨洛蒙说这个年轻人平时除了学习,还在从事某项发明。萨洛蒙困扰的是他还没能让彼尔谈谈这件事,因此也就无法提供资助。但彼尔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想提及这个秘密。他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吃完饭,他点起一根雪茄,往后靠在沙发上,也不再在意对方的言辞。在酒的作用下,他兴奋地想起了恩格尔哈特夫人,是他在狂欢节上认识的一位夫人。与此同时,他注视着香烟的烟雾,那烟雾盘旋着变成高高飘浮在上的花朵,变成在阁子外翻涌的幕帘,恩格尔哈特太太成熟的身躯从背后若隐若现,尽显可爱姿态。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得有多深。毋庸置疑,如果他足够诚实的话,他可能会承认自己此前对恩格尔哈特夫人的感情与平时为取乐所追求的那些漂亮丰腴的女人的感情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让他暂停行动的原因是恩格尔哈特夫人的年纪。她不算年轻了,但也没过三十岁。可就算过了三十岁又怎样,她那深棕色的眼眸大得就像两颗熟透的栗子,她那迷人的科伦宾娜[2]服饰下大胆的举止,她耸起的肩膀,她小小的翘鼻子上鼻孔翕动,这一切都彰显出年轻的活力与激情,这足以抵消年龄问题。
他的视线落在戴金色眼镜的那位绅士身上,那人终于把报纸丢在了一边,这时正招来侍者付账。两人目光交汇了,于是都稍微欠了欠身,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
“天啊,那是尼尔高!”萨洛蒙一声惊呼,“你认识他吗?”“并不算认识……不过是昨天在狂欢节偶然撞见他。”“什么?你去了狂欢节?……我没见着你啊。”“那里可真是人山人海,挤坏了。你也去了?”“是啊,我去了。我戴的是哈姆雷特的面具!你没看见我?”彼尔记得很清楚在人群中曾见过一个穿黑色服装的小个子骑士,他身边的女士穿得就像是白雪皇后,引得其余太太们议论纷纷,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衣裙胸颈开领都很低,部分是因为她雪白的头纱上缀满了钻石,就像闪耀着彩虹光芒的霜晶。
“你当时和一位女士在一起?”彼尔问。“是的,和我妹妹一起。”
“啊……”
与此同时,那位戴金眼镜的绅士站起身,正在侍者的协助下穿上外套。彼尔满眼羡慕地看着他那得体又雅致的服饰,以及他让侍者为他拿来帽子和手杖时的淡然态度,然后,他只稍稍动了动手,要求侍者为他点上香烟。
头天晚上,彼尔和恩格尔哈特夫人第一次跳完舞,他就出现在他们身边并介绍了自己。之后,他就一直在远处观察着他们,彼尔暗想此人肯定是自己的情敌。
尼尔高先生从他们桌边走出餐厅,萨洛蒙和善地挥手招呼:“晚上好,尼尔高……晚上好啊!你好吗?”
尼尔高先生眉头一抬,似是大吃了一惊。然后他就宽容地笑了,甚至连烟都没从嘴里拿出来,只是点点头算作回应,但与此相比,他向彼尔招呼的方式却极尽夸张,使得彼尔不得不再次起身鞠躬。
他走了之后,彼尔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萨洛蒙耸耸肩:“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其实也不太了解他。只不过有时在一些社交场合遇见他。以前他可是位著名人物。他学法律出身,名气很大,人际关系也处得很好……换言之,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他有的是机会大干一番。曾经也有传言说要任命他去外交部供职……去驻伦敦的使馆吧,我记得。就连威尔士亲王也对他很有兴趣。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一任命没能成功。总而言之,是他自己不肯接受任命。他真是个怪人。现在他在政府部门担任一个极不起眼的职位。”
接到恩格尔哈特夫人之前承诺帮他弄到的舞会邀请之后,彼尔就忙着提高自己衣柜里服装的档次,这样在哥本哈根社交圈其他绅士眼里看来,他的外表就不会显得那么寒酸了。很明显,他需要借些钱。
他经由一位咖啡馆旧识的介绍,认识了一个曾经是农民的老头,这个老头通过以六分利息向年轻人放债来增加自己的资本,借贷人须得以人寿保险单、书籍、家具、受洗证明和预防接种证书作保。他还要求举行一个口头保证仪式,借贷人必须当着证人的面,一只手放在《圣经》上起誓。
奥鲁夫森夫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几乎每天都从城里大商店里送进这所房子的新物品。她和丈夫经常讨论发生了什么事。彼尔一言不发。事实上,彼尔在家时总深居简出,况且他在家的时候也非常少。唯一能弄清情况的就是沉默的特莱茵了。凭着爱情洞悉一切的本能,这个单纯的女孩儿在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内,迅速地明白了正在上演的一切。她比往常更容易悲伤,难过时就躲进厕所独自流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