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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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斯万提斯凯斯的圣诞派对(1)

1

一年冬天,亚历山大送给了安娜·伊娃诺夫娜一个古董衣柜,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搞来的。古董衣柜是用黑檀木制成,体积十分庞大,只能拆开搬进屋子。可搬进屋后又有了一个问题,究竟放哪儿呢?因为是衣柜所以肯定不能放客厅,但卧室又摆不下。最后,只得在主人卧室外的露台上清出一块地方来摆它。

门房马克尔负责拼装衣柜。他把自己六岁的女儿玛丽恩卡带在身边,并给了她一根大麦糖。小玛丽恩卡一边吃糖果,一边默默地注视父亲。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安娜·伊娃诺夫娜看着衣柜一点点立了起来,只剩衣柜的顶还没有装上去,她便自作主张要帮马克尔一把。安娜爬上衣柜,没曾想脚下一滑,刚好摔倒在连接衣柜侧门的凸榫上。马克尔系在上头的绳子经这一摔就松了,导致安娜·伊娃诺夫娜连同整个拼起来的衣柜倒在了地上,安娜被摔得鼻青脸肿。

马克尔连忙跑过去:“哦,夫人!”他嚷着,“你这是做什么呢,亲爱的夫人?没伤着骨头吧?感觉一下。要伤到骨头就麻烦了,外伤倒没什么要紧,过一段时间就能好。老话说得好,人的肉身不过是用来取乐的——别哭了,你个捣蛋鬼!”马克尔厉声呵斥一旁哭泣的玛丽恩卡,“擦掉眼泪,去找你妈妈——啊,夫人,难道你不相信我能把那个衣柜装起来吗?当然,你可能以为我不过是一个门房,可我跟你说,我还会造房子呢。是的,我以前是专门给人做家具的。你是不知道我做过多少橱柜、碗柜、衣柜,经我手的涂漆、胡桃木和红木更是数不胜数。许多年轻姑娘也因此而从我身边溜走。”

马克尔拉开一张扶手椅,把呻吟着的安娜·伊娃诺夫娜扶过去坐下。然后开始重新拼装衣柜。装完衣柜顶之后,他说:“这种门,用来展览都行。”

安娜·伊娃诺夫娜并不喜欢那个衣柜。因为它的样子和尺寸都让她想到某种灵柩台或坟墓,感觉十分恐怖。安娜给它取了个名,叫“阿斯科尔德”[1],这说的是奥莱格王子的马[2],最后会给主人带来厄运。安娜读了很多相关的东西,但读得十分杂乱,所以也只是一个大概的印象。

那件事之后,安娜·伊娃诺夫娜患上了肺病。

2

由于患了肺炎,1911年的11月,安娜·伊娃诺夫娜整个是在床上渡过的。尤拉、米沙·戈登和冬妮娅第二年春天便要毕业,尤拉念的是医学,冬妮娅读的是法律,而米沙主修语言学中的哲学功用课程。

尤拉的心里仍充满恐惧,但他的想法、习惯和爱好都有了更多个人色彩。尤拉总是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他对事物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尽管尤拉十分喜欢艺术和历史,但他在职业选择上却从未犹豫过。他认为艺术只适合陶冶情操,并不能当作工作。尤拉对物理和自然科学很感兴趣,并认为人这一生总得为社会做点有用的事。所以,他就学了医。

大学一年级,他在学校的地下室解剖房待了整整一学期。走下螺旋式阶梯,你就会看到一群蓬头垢面的学生,他们或是在骷髅的包围中研究快被翻烂的教科书,或是在某个角落不发一言地解剖尸体,也有一些人在旁嬉笑打闹,或追逐石地板上的耗子。终年见不到日光的太平间里有许多因自杀或溺水而亡的年轻女人的全裸尸体,那些尸体保存得很好,并未腐烂,散发着磷光。尸体里注入了明矾溶液,这样尸体就不会腐烂。尸体被切开,分成几块——即便是从部分看,人体仍保有一种魅力。尤拉有时还能从一只断手中感受到仿如女神一样的魅力。地下室里弥漫着石炭酸和甲醛的味道,从不知名尸体的命运到生死本身,一切事物似乎都蒙上了一种神秘气息——无疑,死神是这地下室的主人。

尤拉头脑灵活,擅长写作。从上学以来,他就梦想能写一本关于生命的书,记录他见过或想过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事。但尤拉还太年轻,人生阅历不足以写书,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写诗。尤拉就像一个画家,为了头脑中那幅巨大油画而每天在草稿上练习。

那些不成熟的作品充满活力和生命力,让他十分着迷。而他认为正是这两种特质——活力和生命力为艺术带去了现实的力量,如果艺术不能表现现实,他就觉得艺术不过是无用之物。

尤拉深知,舅舅在他性格形成的过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如今生活在瑞士的洛桑。他在新出版的书中延伸之前关于“历史”的观点,称“历史”为另一个宇宙,是人类在时间和记忆的帮助下所创,用来对抗死亡的挑战。这些想法是受到基督教教义新解的启发,并直接形成一种新的艺术概念。同尤拉相比,米沙·戈登受这些想法的影响更大。也正由于此,他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哲学。米沙修读神学课程,后来还一度想转到神学院。尤拉不断成长,在舅舅理论的影响下,他的内心变得更加自由,可米沙却被它束缚住了手脚。尤拉意识到米沙的这种热情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出身。尤拉是个谨慎的人,所以他并没有贸然劝说米沙修正这些想法。不过很多时候,他都希望米沙能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能更加脚踏实地。

3

十一月末的一个晚上,尤拉从学校回来得很晚,他筋疲力尽,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那天下午,他收到了一个坏消息。安娜·伊娃诺夫娜晕了过去。好几个医生都来瞧过了,还是无计可施,他们还曾一度建议亚历山大派人去请神父来,不过后来他们又改变了主意。现在安娜好了一点,恢复了意识,还交待说等尤拉回来就让他到她床前去。

尤拉知道后,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房间里没有忙乱的痕迹。一个护士在整理桌子上的东西,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已经擦过身子的毛巾湿漉漉地扔在一旁。盆里的水泛出一种粉红色,里头有咳血,打碎的小瓶子和羊毛毛巾漂在上面。

安娜·伊娃诺夫娜躺在那儿,全身汗湿,嘴唇却显得十分干燥。从早上发病以来,她显得特别形容憔悴。

“会不会是诊断错误?”尤拉在心里想,“大叶性肺炎的典型症状她都有,看来情况真的很危急。”在一番问候和安慰之后,尤拉让护士先出去,然后拿起伊娃诺夫娜的手腕替她把脉,并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听诊器。安娜·伊娃诺夫娜别过头,意思是这没必要。尤拉意识到,安娜想要他过来应该是有别的原因。她挣扎着想说什么。

“他们想替我准备最后的圣礼[3]……我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随时都可能走……知道自己马上要拔一颗牙出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十分恐惧,因为你知道它会很痛,所以你不断做准备……但这并不是拔牙,这一次是全部的身体,全部的生活……全部被拔出来……接下去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我真的很害怕。”

说完,安娜陷入了沉默。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尤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安娜·伊娃诺夫娜又说:“你天资聪颖,很有才华……你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你肯定知道什么东西能给我安慰……”

“可我能说什么呢?”尤拉回答。他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只好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然后又坐下。

“你明天就会好很多的!很多迹象都显示出这一点——我敢用我的命打赌——你一定会安然渡过这次危机的。另外,也还需要你保持清醒的意识和必胜的信心……你想知道我作为一个从事医学研究的人的观点吗?或者我改天再告诉你?或者现在?咳,这由你决定。不过突然发生这种事,我知道很难接受。”尤拉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死而复生。尽管这种话是用来抚慰弱者的,但对我而言这确实是一种良药。我总能从另一种角度来理解上帝耶稣关于生死的言谈。千百年来,还有人找到更好的空间吗?宇宙没有那么大,装不下那么多人。所以,上帝和好人,还有其他善良且美好的东西被挤了出去,被那些贪婪而野蛮的人击碎。”

“不过自人类诞生的那一天起,生命就不断地繁衍进化,宇宙不断得以重生。你为自己是否会经历死亡而焦虑,可你不知道的是,早在你出生的时候,你就已经和死亡紧密相连了。”

“你会感觉疼痛吗?你的身体是否跟散了架一样?换言之,你的意识将会面临什么?可意识又究竟是什么?我跟你这样说吧——刻意地想要睡着一定会失眠,有意识地消化某种食物一定会让你的胃不舒服。意识若用在自己身上,就会是一种毒药。意识是一种通向外面的光,它照亮前方的路,防止我们摔倒。它就像火车头的车头灯——如果你把它移到里头,就会是一场灾难。”

“那么,你的意识会经历什么?你的意识,是你的意识,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那么,你是谁?这个问题很重要。我们来探索一下。关于自己你了解哪些东西?你内心意识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你的肾?你的肝?你的血管?不是这些。无论你把回忆推到多远,你意识到的自己总是某种外在的表现——通过你做过的事,或者家人或其他人来表现。不过,现在请你听清楚。表现在别人那儿的你才是真正的你——那是你的灵魂。那是你的意识赖以为生并且给其快乐的东西——你的灵魂、不朽心灵和生命都与之相系。所以呢,你过去是,并且会继续是由别人来表现你。如果后来这就成了你的回忆,又会怎样呢?这就会是你,拥抱未来的那个你。”

“现在说最后一点。其实,这世间没有什么好恐惧的。世上并没有死亡这一回事,死亡跟我们没有关系。不过你说到了天赋异禀这回事——它让一个人变得不同。我得说,那才是与我们有关的东西。从最广义上来说,才华或天才就意味着生活的才能。”

“圣·约翰说过,世间没有死亡。他的论证十分简单。世间不会有死亡,是因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这就好比说世间不会有死亡,是因为我们已经经历过死亡,是因为死亡已经是很老的事物,而我们已经厌倦它了。我们需要的是某种新的事物,而那种新事物就是永生。”

尤拉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走到安娜·伊娃诺夫娜床前,把手放到安娜额头上,说:“睡吧。”没过多久,安娜便真的睡着了。

尤拉轻声离开了房间,并让安排一个护士进来守着。“我怎么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这样跟庸医有什么区别?”第二天,安娜·伊娃诺夫娜真的好一些了。

4

安娜·伊娃诺夫娜的身体情况不断好转。到十二月中旬,她尝试下床走动,但身体仍然十分虚弱。医生交待她尽量不要下床,好好躺着休息。

安娜经常找尤拉和冬妮娅陪她说话,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安娜讲自己的童年,讲她在外祖父家生活的那段日子,那是在乌拉尔的雷恩瓦河畔。尤拉和冬妮娅都没去过那儿,不过从安娜的描述中,尤拉很容易就能在脑海中想象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大树古木遮天蔽日,仿佛一把尖刀插进天空;还有那多岩石的湍急河流,库鲁尔格的悬崖峭壁。

尤拉和冬妮娅也因此第一次得到了他们的晚礼服。尤拉的是一件晚宴夹克,冬妮娅的是一件淡白色的绸缎裙,配一条围巾。

他们打算在二十七号斯万提斯凯斯家的传统圣诞派对上穿上新晚礼服。裁缝把衣服送过来后,尤拉和冬妮娅进行了试穿。他们十分高兴,都舍不得脱下来,直到过来通知他们到安娜·伊娃诺夫娜那儿去。

他们穿着新衣服去到安娜房间。一看到他们,安娜就抬起手,上下打量他们,并示意他们转过身。

“好极了。”她说,“非常迷人。我都不知道衣服已经做好了。冬妮娅,让我再仔细看看。真不错,就是缎子压得太过了一点。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尤拉,我想先跟你说几句。”

“我知道,安娜,我知道你已经看到那封信了,那是我亲手给你的。我知道你同意尼古拉伊的想法。你们都认为我不应该拒绝那份遗产。可你先别急,你现在不能说太多话。我再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尽管你已经大概都知道了。”

“首先,日瓦戈家如果打起官司,最高兴的当属那些律师了,因为父亲庄园里头剩的钱还足以支付律师费。但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值钱的东西了——除了债务和一堆麻烦事。如果真还有能换钱的东西,你觉得我会平白将它送给法院吗?可关键是,整件事就是一个陷阱。所以与其搞得我自己一身臊,不如主动放弃,就让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争去吧。还有那个现在跟孩子住在巴黎的爱丽丝夫人,她自称是日瓦戈家的人——以前我就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可现在又有了新的说法——我不知道你是否对此有所耳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些事。”

“貌似是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父亲迷上了一个古怪的女人——斯特巴诺娃公主。这个女人身边跟着一个十岁的儿子,名叫艾夫格拉夫。”

“这个斯特巴诺娃公主过着隐居生活。她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好像是在奥姆斯克那边,几乎足不出户。我曾见过那个房子的照片。房子很美,有五个落地窗和浮雕屋檐。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我总感觉那所房子在某个地方看着我,透过那五个窗户,穿越西伯利亚和莫斯科之间几千里的距离,并且我感觉它迟早会对我发难。莫须有的财产、冒牌的遗产继承人、仇恨、嫉妒——难道我会想要这些东西吗?更何况,还有那些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