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米嘉之恋(5)

“唉,什么活也没干,已经累得要死啦!”她咯咯地笑着,大声说,“我的皮靴都磨坏了。”说罢,就尖声唱了起来:

“走,跟我一块上窝棚里歇会儿,我什么都答应你!”她又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感染了米嘉。他张开大嘴,腼腆地笑着,从梨树枝上跳下来,走到索尼卡身旁,躺倒在地,把头搁到她的膝盖上。索尼卡把他的头推开,他又搁了上去,心里则想起了近几天来反复吟咏的诗句:

哦,玫瑰,

当你舒展小巧的花瓣,

幸福的力量随即彰显,

一切还未结束。

当你舒展待放的花瓣,

超越了所有的召唤。

当你张开层层卷卷的花瓣,

那露珠打湿的花瓣,

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芬芳,香甜……

“别碰我!”索尼卡大声叫道。这回真是感到害怕了,她竭力想把他的头抬起来推开,“我可要喊啦,喊得森林里的狼都窜出来!我什么也不会给您的,我幸福的火焰已经熄灭。”

米嘉合上眼睛,一声不吭。阳光穿过梨树的枝丫,一道道狭窄的光束把温暖的日影星星点点地洒到他脸上。索尼卡温柔而又鲁莽地揪住他又黑又硬的头发,叫了起来:“跟马鬃一个样!”随即把便帽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后脑勺贴着她的腿——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女人的腿!——蹭着她的小腹,他闻到了棉布裙子和上衣的气息,而这一切又是同盛开的果园,同卡佳交融在一起的;夜莺忽近忽远,无精打采的啼鸣声,无数蜜蜂不停地发出的撩人而又昏沉的嗡嗡声,暖洋洋的空气中,飘散着的蜜香,乃至背部贴着地皮这种感觉,都激起了他某种剧烈的、势不可当的渴望,这种渴望折磨着他,使他感到难受,感到正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

突然,云杉树上有什么东西沙沙动了起来,起初那东西开心地、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几声,然后震耳欲聋地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叫得那么近,那么清晰,那么尖厉,那么可怕,以致当布谷鸟开始哀鸣,他都可听到沙哑的喉音和尖尖舌头的颤动声,这使他顿时渴望起卡佳来,渴望她,要求她无论如何立刻就把这种超乎人类所及的幸福给他。这渴望如此狂暴地包围了他,他冷不丁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穿过树林,使索尼卡大惊失色。

由于对幸福的这种狂暴的渴望和要求,由于在他头顶上,云杉树中回荡起的那么恐怖、那么清楚的叫声,整个春日的世界仿佛天崩地裂了,米嘉突然醍醐灌顶,意识到信不会来,也不可能来了,某件事已经在莫斯科发生,或者马上就要发生了,他完了,毁灭了!

15

回到屋里后,他在大厅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她说得有道理,”他寻思着,“我的眼睛是拜占庭式的,要不至少也是疯子的。还有这又干又瘦的身材呢?跟木炭一样,粗俗不堪,眉毛也一样,忧郁的;头发又硬又黑,正如索尼卡所说,不是活脱脱像马鬃吗?”

但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个人光着脚,快步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转过身去。

“没错,准是恋爱了,所以整天照镜子。”帕拉莎一边亲热地同他开着玩笑,一边端着滚烫的茶饮,迅速打他身旁走过,朝阳台跑去。

“妈妈想要见您。”她补充道,举起手把茶饮搁到已经拾掇干净、准备用茶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来,飞快地瞄了米嘉一眼。

“大家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着,强打起精神来问道:

“她在哪儿?”

“在自个儿屋里。”

太阳已绕过屋顶,在西天落下,长满针叶枝丫的松树和阳台下树影斑驳的冷杉被阳光照耀得像镜子般发亮。树下的灌木丛也像玻璃一般闪亮,已呈现出一派夏日的气息。桌上映着清澄的树影,几寸土地上,日影斑驳、炙热、明亮,台布仿佛也闪着光。黄蜂在盛着白面包的小篮子上、磨砂玻璃的果酱盘上和茶杯上盘旋。所有的这一切都印证了乡村夏天的欢愉,印证了在这里可以过上多么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为了让妈妈放心,他心中并没有任何沉重的负担,米嘉决定赶在她出来喝茶前先去看她。

于是他离开大厅,走进光线黑暗的走廊;走廊里一扇门通往他的卧室,一扇通往妈妈的,还有两扇通往另两个房间,是阿尼亚和科斯佳回来过暑假时住的。走廊里已变得漆黑一片,奥尔加·彼得罗夫纳的房间变成了深蓝色,摆满了宅地中最老式笨重的家具:一排排旧衣柜、小衣橱和一张宽大的睡床,虽然拥挤,却很舒服,神龛前总是点着盏圣灯,虽说奥尔加·彼得罗夫纳从没有显露出她是特别虔诚的基督徒。屋里的窗户都敞开着,窗口下是个无人问津的花床,紧挨着主林荫道的入口。林荫道后面,整个果园都沐浴在余晖之下,欢快地闪耀着绿白两种颜色。这番熟悉的景色,奥尔加·彼得罗夫纳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管戴着眼镜,坐在窗边的扶椅上,迅速地织起毛线来。她四十岁上下,高大,消瘦,黑发,严肃,性格稍稍有些冷漠。

“妈妈,你找我吗?”米嘉跨进门,站在门槛边上问道。

“没有,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除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你的人影。”奥尔加·彼得罗夫纳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回答说,她的态度显得有点异常,过于若无其事了。

米嘉想起,卡佳在3月9日那天曾经说过,她不知为什么怕他的母亲,还想起了她这句话中令他愉悦的暗示。

他难为情地嘟囔着说:“也许你有事要跟我谈吧?”

“不,没什么事,我只觉得你最近总是闷闷不乐,有些无所事事,”奥尔加·彼得罗夫纳说,“你不妨出去串串门,比方说去麦谢尔斯基家,他家有好几个待嫁的姑娘,”她补充道,微微一笑,“再说,他们也是非常和蔼可亲、热情好客的人家。”

“我很高兴能去拜访,这几天就抽空去一趟,”米嘉不大情愿地回答说,“走,咱们喝茶去吧。阳台上可美呢……喝茶时再聊。”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明白得很,妈妈敏感又机智,是不会再回到这类毫无意义的谈话中去了。

他俩在阳台上几乎一直坐到太阳西沉。喝好午茶,妈妈又继续打毛线,一边跟他谈着邻居家的事,谈着农务,谈着阿尼亚和科斯佳——阿尼亚今年八月又要补考;米嘉虽然听着妈妈讲,不时地回答几句,可是自始至终有一种好像离开莫斯科之前的感觉,他又觉得像醉酒似的昏昏沉沉,语无伦次,仿佛得了重病。

黄昏时,他足足两个钟头不停地在宅地各处来回踱步,一再穿过大厅、客厅、起居室、一直走到藏书室内斜对着果园的南窗前。他看到残阳穿过松树和冷杉枝丫间的空隙,柔和地映红了大厅和客厅的窗户,听到聚集在下房附近准备吃晚饭的雇工们的谈笑声。迟暮时分,他看着一排排卧室和藏书室的窗户,看着一颗一动不动的玫瑰红星星挂在干净、藏蓝的夜空中,老枫树葱翠的树冠和果园中如冬雪般的花海,在这片藏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尤其像画境一般。可他却来回地走着,走着,对家里人将怎么谈论他这个举动已毫不在意。他咬紧牙关,咬得头都疼了。

16

从这天起,他不再注意即将到来的夏天给他周围带来的变化。他虽然看到了这无处不在的变化,甚至感觉到了,可是对他来说,它们已经失去了本身所有独立的价值。欣赏景物的变化竟成了他痛苦的来源:景色越是美丽,带给他的痛苦就越大。现在卡佳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到了一种荒唐的地步,她像幽灵一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加之每一天都越来越令他害怕,也令他确信,她对米嘉来说已经不复存在,她已在另一个什么人的主宰之下,她已经把自己和自己的爱情交托给另一个人了,虽然卡佳和她的爱完完全全属于米嘉他自己。每一天都越发残酷地印证着这一事实,世间的一切在米嘉看来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世间的美景,以及它们的魅力,只能让他徒生痛苦。

夜里他几乎总是失眠。月夜的优美真是无与伦比。夜间的果园银辉满地,寂静深沉,好像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条枝丫都故意地停止了摇曳。夜莺由于享尽爱情的愉悦而倦怠了,小心翼翼地啼啭着,竞相施展歌喉,比比谁的曲儿更甜蜜、更婉约、更贞洁。苍白的月亮静静地、温柔地低悬在果园上空,身边总是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朵朵如湖面涟漪般美得无法形容的淡蓝色浮云。米嘉躺在没有窗幔的卧室里,果园和月亮一直睥睨着他的房间。每当他睁开眼睛,向银盘般的月亮望去时,就立刻像着了魔似的在心中呼唤着:“卡佳!”而且心情既是那么狂喜,又是那么痛苦,以致自己都觉得恐惧:为什么一看到月亮就联想起卡佳呢?月亮和卡佳又有什么关联呢?可事实上却联想得起来些许,这不禁使他感到诧异,那东西甚至看得见的!但有的时候他却什么都看不见,对卡佳的想念,对他俩在莫斯科共度美好时光的回忆,以巨大的力量牢牢攫住了他的身心,使他像发热病似的浑身打战,祈求上帝——唉,有什么用呢,一切永远无法实现,一切只当徒劳!——让他同她待在一起,就待在这张床上,哪怕是在梦里也好呀。他想起冬天有一次他和她一起去大剧院观看索宾诺夫和夏里亚宾同台演出的戏剧《浮士德》。那天晚上他觉得一切都特别令人神往:无论是在他俩身下敞开的、明亮的、如深渊一般的池座(池座拥挤、湿热,充斥着浓重的香水味),无论是一层层坐着的穿着入时的宾客,用红丝绒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包厢,无论是一盏盏悬在这深渊之上、珠光闪耀的巨大吊灯,无论是在他俩身下,远远的乐池里,指挥舞动双臂演奏出来的一首首乐曲,都使他狂喜不已。那乐曲时而似魔鬼般咆哮,时而又温柔哀怨,难以言喻:“古时候,休利国有一个国王……”散戏后,米嘉在浓重的雾气和明亮的月光中,送卡佳回到吉斯洛夫卡街的家中,那天夜里,米嘉在她身边逗留得特别久,对她的亲吻就像上了瘾一般,深夜离开时,带走了卡佳馈赠给他的一条丝带,这是她夜里用来扎辫子的。而现在,在这个令人饱受折磨的五月之夜,他一想起这条缎带,就开始不寒而栗。这条缎带此刻就躺在他书桌的抽屉里。

白天他却睡觉,醒来后便骑马到镇上去,火车站和邮局都设在那个镇上。天气一直不错。也曾下过几阵小雨和雷阵雨,但雨一停,炙热的太阳喷薄而出,继续一刻不停地在果园、树林和田野里进行它紧急的工作。虽然果园里花瓣散落一地,可是满园的果树却更加茁壮、葱翠、浓密了。树林已淹没在繁花和野草之中,夜莺和杜鹃洪亮的啼鸣不绝于耳,召唤人们到它阴森森的腹地中去。田野早已不再贫瘠,不再赤裸裸,而由各式各样庄稼的新芽厚厚地覆盖。于是米嘉便整日整日地在树林和田野里消磨时光。

他觉得每天早晨都站在阳台上或者庭院当中等待管家或者雇工从邮局回来,结果又没有他的信,实在不好意思。再说管家也好,雇工也罢,不是总能抽出空来,骑马到八俄里外去取那些无关紧要的邮件。于是他开始自己去邮局。可即使他自己去,每次也都只能带回一份当地的报纸或者阿尼亚和科斯佳的一封信。他的痛苦已经到了极点。他骑马走过的田野和树林,总是那么的美丽和幸福,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以致他觉得胸中有一种肉体的疼痛。

有天黄昏时分,他从邮局回家时,穿过邻近一座荒废的庄园,庄园里有一个古老的花园,现已同四周的桦树林连成了一片。他沿着假日大街漫步,它是农夫给这个庄园的主林荫道起的名字。两排巨大的黑云杉矗立在宽阔的道路两旁。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红褐色针叶,壮丽、光滑。夕阳已落到米嘉的左边,它红彤彤的,宁静的斜晖,穿过冷杉木的枝丫,照耀着长廊上铺满针叶的金黄色路面。笼罩着周围的寂静,是那么富有魔力(只有夜莺在花园尽头不停地婉转鸣唱),云杉的香气和宅地四周一丛丛茉莉花的香气是那么甜蜜,米嘉在这片天地中所体味到的幸福,那个很久以前他在此与他人分享的幸福是那么强烈,再加上突然间她又那么生机勃勃地出现在他面前,在残破的阳台上,在茉莉花丛中,赫然站着已成为他新娘的卡佳,以致他自己也觉察到他脸色骤变,成了死灰色。

于是他用整条林荫道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一个礼拜,我就等一个礼拜!要是还没来信,我就开枪自杀!”

17

第二天,他很晚才起床。午饭后,他坐在阳台上,腿上摊开着一本书,眼睛望着盖有印章的书页,心里却在呆呆地想:“要不要骑马去邮局呢?”

天气炎热,雪白的蝴蝶成双成对地在温暖的青草上,在玻璃似的亮晶晶的灌木丛中飞舞。他望着蝴蝶,可心里却在问自己:“是去呢,还是从今以后再也不干这荒唐可笑的事?”

这时,管家骑着匹马由山下来到了宅地门口。他望了望阳台,便径直向米嘉走来。

走到跟前时,他勒住马,说:“早晨好,又在看书呢?”然后抿嘴一笑,环顾一下四周,“你妈还在睡觉?”他低声问道。

“我想是吧,”米嘉回答,“有什么事吗?”

管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呃,少爷,怎么说呢,虽说书是好东西,可是在什么时候就该干什么事。你干吗要像修士那样过日子?难道村姑们和闺女们还少?”

米嘉没应声,把目光移到书上。“你上哪儿去了?”他问道,没抬眼睛。

“上邮局去了,”管家回答,“肯定一封信也没有,只有一份报纸。”

“‘肯定’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讲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