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嘉之恋(2)
“现在女人最值得炫耀的就是她们的衣装!”她愉快地睁大亮得惊人的眼睛说道。她很清楚,米嘉不会相信她的话,但还是这么说了,因为如今他俩已经没什么话可讲了。如今在米嘉的公寓里,她几乎从不摘帽子,从不把手里的阳伞放下,她坐在他的床头,那被丝袜紧紧裹住的小腿诱惑得米嘉快发了疯。临走之前,总是说她今晚不在家——要去陪妈妈会客——总是要故意挑逗米嘉一番,以报答他那“愚蠢的担忧”,她用一种神秘的眼神朝房门瞧去,然后从床上滑下来,微微晃动着大腿,匆匆地耳语道:“快来吻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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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米嘉终于打定主意离开莫斯科,回乡下去,好让自己休息休息。
他把自己和卡佳折磨得痛苦不堪。这种情况之所以越发难以忍受,是因为似乎根本没有必要这么痛苦: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卡佳哪点对不起他了?有一回,卡佳忍无可忍,斩钉截铁地对他说:
“够了,你走吧,走吧!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应该暂时分开,好弄清楚我们的关系。瞧你瘦得变了样,弄得妈妈断定你得了肺痨病。我再也受不了啦!”
米嘉回乡下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使米嘉疑惑不解的是,虽说即将分离,而且心头的痛楚依然如故,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幸福的人。刚一决定要走,过去的一切又出乎意料地回来了。因为他毕竟不愿相信,害得他日夜心神不宁的可怕事情已经发生。再说卡佳身上但凡有一丝异样,就足以让他再次认为卡佳已经变心。至于卡佳呢,又恢复到过去那样,对他言听计从,热烈地爱着他没有任何虚假可言(他那种嫉妒的本性,敏锐地、分毫不差地觉察到了这点),他又开始在她家待到半夜两点,两人又开始情话绵绵,而且离开的日子越近,就越觉得非要两地分离才“弄清楚关系”是毫无必要的、荒诞可笑的。有一回,卡佳甚至哭了——她从未哭过——这泪水顿时使他觉得卡佳是他最亲的亲人,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觉得对不起她。
卡佳的母亲6月初将去克里米亚度假,卡佳要在米斯霍尔与她会面,米嘉到时也去米斯霍尔。
米嘉继续做临行前的准备,当他在莫斯科走来走去,高兴地处理日常事务的时候,总觉得很奇怪,像喝醉酒似的昏昏沉沉,便了解他已重病在身。他感觉到一种病态的、醉态的痛苦和不幸,而同时又感到一种病态的幸福,卡佳对他又像以前那样亲密,那样关怀——她甚至陪他去买捆扎行李的皮带,好似他的未婚妻或是妻子。总之,一切又回到他俩当初相恋时的样子,米嘉为此而深深感动。周围的一切:房屋、街道、街上步行或乘车的人、春日多云的天气、尘土和雨水的气息、栅栏后和院子中开花白杨散发出的教堂般的香气,也都使他产生同样的感觉:既为离别而难过,又为夏天在克里米亚重逢而感到甜蜜。在克里米亚,什么都将妨碍不了他,一切都将如愿以偿(虽说他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什么)。
离别那天,普罗塔索夫前来道别。在中学高年级学生中和大学生中,往往可以碰到一些老练的青年,他们习惯用嘲讽的态度杞人忧天,样子仿佛比世上任何人年纪都大、经验都丰富。普罗塔索夫就是这种人,他是米嘉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是米嘉唯一的挚交。尽管米嘉向来沉默不语,对其情史守口如瓶,可是普罗塔索夫却得知了他爱情的全部秘密。他看着米嘉捆绑箱子,发现米嘉的手在颤抖,不由得笑了,用睿智的话开导米嘉说:
“天啊,你们俩还是孩子,上帝保佑你们!”他说,“但是我亲爱的坦波夫省的维特,你应当明白,卡佳首先是个女人,一个典型的女人,对于这样的女人,连警察长也拿她没办法。作为一个男人,你竟然坐立不安,对她生儿育女的本能提出一系列崇高的要求,当然,这是完全合乎规律、甚至是神圣的。尼采说得有道理,你的肉体,要高于理性,但是还有一点也是合乎规律的:在这条神圣的道路上,有人可能摔断脖子,遭致灭亡。毕竟在动物世界,有些动物按照规律,要为它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行为付出生命。然而这种规律未必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因此你更应该三思而后行。总之,用你的眼睛仔细观察,凡事不要操之过急。‘容克施密特,真的,夏天会回来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只恋卡佳一枝花。可是从你拼命捆扎箱子的样子来看,你并不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卡佳这枝花你已经爱得死去活来,视作珍宝了。算了,原谅我对你的劝告,就当你从没听到过一样。愿圣尼古拉斯和他的所有门徒保你平安!”
普罗塔索夫与米嘉握手告别,之后,米嘉开始捆铺盖和枕头。他透过朝院子敞开的窗户,听到住对门的那个学声乐的大学生——他从早练到晚——先试了几嗓子,随后歌曲《阿斯拉族人》的旋律在屋中回荡。米嘉匆匆收紧皮带,胡乱地扣上扣子,抓起帽子,就去吉斯洛夫卡街向卡佳的母亲告辞,可脑际却一刻不停地回荡着大学生唱的那首歌的旋律和歌词,以致两眼望去,街道和行人都看不清了,他的头更加昏昏沉沉,比他在莫斯科最后几个星期都要厉害。事实上,他真的有死到临头的感觉,要知道容克施密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准备开枪自杀的。但他想了想,死了就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注意力又回到那首歌上,想象着“光芒四射的美人”苏丹公主怎样在花园里漫步,怎样在“死般惨白”的喷泉边碰见那个黑奴,怎样开口问黑奴的名字和来历,而黑奴又是怎样回答她的。黑奴用一种厌烦、压抑和质朴的口吻说:“我叫穆罕默德。”然后用一种悲喜交加的声音,好像恸哭一般号叫道:“我的种族是那种一旦相爱就会丧命的阿斯拉族。”
卡佳正在她的卧室里穿衣打扮,以便到车站送他。她从卧室里——从那间他在其中度过了多少难忘时光的卧室里——温柔地呼喊他:第一遍铃响前她一定赶到车站。那位亮红色头发的和蔼女人独自坐在那里吸烟,她非常忧伤地望了他一眼,一切早已猜到了。他满脸通红,心颤抖着,吻了下她柔软松弛的手,然后像儿子那样低着头朝向她,而她呢,则怀着一种母亲的深情,吻了几次他的额头,还画了个十字。
“哦,亲爱的,振作起来吧,欢笑吧,”她羞怯地微笑,引用格力鲍耶托夫的话说道,“但愿耶稣保佑您,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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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寄宿公寓里办完了最后要办的一切手续后,他让一名侍者帮忙,把所有行李搬上一辆歪歪倒倒的出租马车板上,然后爬上行李,笨拙地坐了下来,马车夫驾着车沿街驶去。车一移动,一种类似伤逝的感觉油然而生:生命中的一个篇章从此结束,永远地结束了!而同时又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轻松感,开始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某种新东西。马车行驶时,他平静了些,也振作了些,对周围掠过的景物似乎也换了一副欢愉的心境去看待。终于结束了:再见,莫斯科!再见,在这个城市里所经历的一切!他多少平静了些,也振作了些,对周围的景物似乎也换了一副新的目光去看待。天空阴阴沉沉,淅淅沥沥地飘着细雨。胡同里空无一人,鹅卵石又黑又亮,像铁一般。巷里的房屋脏兮兮的,显得忧郁、愁闷。马车夫慢慢悠悠地拉着车,叫人着急,而且他身上的气味迫使米嘉一再转过头去,竭力屏住呼吸。马车驶过了克里姆林宫,又驶过了圣母节大街,然后重新拐进胡同。伴着暮色和雨水,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现在仍然是春天,空气中洋溢着春的气息。马车终于驶进车站,米嘉跟在车夫后边,穿过人头攒动的车站大厅,奔进三号站台,那里已停着开往库尔斯克的一长列笨重的客车。车前嘈杂地围着一大群人指责着,车夫们推着一辆辆行李车咕咕噜噜地朝车厢走去,一路上扯着嗓子让人们让路。米嘉立即分辨出那个“光芒四射的美人”独自站在远处,使人觉得她不但在这人群中,甚至在整个世界中都是那样出众。第一遍铃声已经响过——这回不是卡佳,而是他迟到了。她比他早到,已经在等他,使他感动不已。她急忙冲向前,又以那种妻子或者未婚妻的口吻关切道:“亲爱的,快去找座位。第二遍铃马上就响了!”
第二遍铃声后,她站在站台上,仰起头望着站在三等车门口的米嘉,这使他越发感动了。三等车厢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而且开始散发难闻的臭味,可她身上的一切又是那么迷人,无论是她小而可爱的脸蛋,还是她娇小的身材;无论是她还带有少女稚气的青春活力和女人味,还是她向上抬起的闪亮的双眸;无论是她那顶朴素的、流露着优雅气质的蓝色檐帽,甚至是她那件深灰色的上装——米嘉觉得他似乎已经抚摸到了上装的布料和绸衬,都充满了摄人魂魄的魅力。他自己则瘦骨嶙峋,也不英俊潇洒,身着纽扣已经磨损了的破旧大衣,脚踩旅行时穿的笨重靴子——然而卡佳却依然真挚地用爱慕而忧伤的目光凝望着他。第三遍铃声来得那么突然,声音那么响亮,尖厉地刺痛了米嘉的心房。他像个疯子似的跳上站台,卡佳也同样像个疯子似的惊恐地扑过去。他用面庞紧贴着她戴着手套的小手,然后跳回车厢,狂喜地向她挥舞着帽子,泪水不觉夺眶而出。她用一只手微微提起裙子,跟站台一起渐渐远去,但是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他。她越来越快地往后飘去。米嘉把身子探出窗外,风也越来越使劲地吹着他的头发。火车也越来越无情地加快速度,汽笛蛮横地、恐吓地怒吼着为列车开道——突然,她和站台的尽头一起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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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漫长的黄昏早已降临,积雨云使天空更加昏暗,笨重的列车在光秃秃的、寒意料峭的旷野上——旷野上还刚刚是初春的天气——隆隆地奔驰着。列车员顺着车厢的过道走来,一边检票,一边把蜡烛插进吊灯里,此时列车正在清凉贫瘠的野地上呼啸而过。而米嘉依然站在震得咣当作响的车窗前,回味着弥留在他唇间的卡佳手套的气息,身上也依然在燃烧着告别时最后一瞬间的那股炙热火焰。莫斯科的那个漫长冬季,那个改变了他全部生活的、既幸福又痛苦的冬季,此刻又回荡在他眼前。仿佛卡佳也浮现在他眼前,她是谁?她是怎么回事?还有那爱与激情,心灵和肉体呢?这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回事?一切都不存在,有的只是另一种,完完全全是另一种东西!难道这手套的香气也不是卡佳的,也不是爱情,也不是肉体,也不是心灵?车厢里很多农民和工人,那个领着难看的孩子去厕所的女人,那一盏盏颤抖的吊灯里的昏黄烛光,那春日旷野上的暮光,全都是爱情,都是心灵,都是痛苦,也同时都是难以言喻的欢乐。
早晨,火车到达奥勒尔,他在最远的站台上换乘省内列车。米嘉觉得这与莫斯科相比,是那样的简单、宁静、亲切。如今莫斯科对他来说,已落入某个想象中的遥远王国里了;卡佳过去是这个王国里的主宰,可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既孤独又悲伤,他对她的爱只剩下柔情!在这里,奥勒尔,连积雨青云遍布的天空,连阵阵的春风,也比莫斯科质朴、宁静……列车在奥勒尔出站时,开得不紧不慢。米嘉坐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不慌不忙地吃着图拉产的蜜糖饼干。后来列车加快了速度,颠簸着,颠簸着,他进入了梦乡。
他醒来时,车才到达维尔霍维耶。列车停了下来,车站上人非常多,熙熙攘攘,却显得偏僻冷清。车站食堂里飘出香喷喷的油烟味。米嘉津津有味地喝光了一碗菜汤和一瓶啤酒,又酣然入睡了——浓浓的倦意笼罩着他。等他再度醒过来时,列车已奔驰在他熟悉的白桦林中,前方就是终点站了。春天的苍茫暮色笼罩着大地,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蘑菇和雨水的气息。虽然树林还是光秃秃的,可是列车的隆隆声听起来却比旷野上清晰许多。远方已闪烁着车站的点点灯火,流露着季节变换的忧伤。标志杆上的绿灯清晰可见,在这样的黄昏,在暮色下光秃秃的白桦林中,这盏绿灯显得格外可爱。列车咣当一响驶入了岔道……天啊,在站台上迎接少爷的仆人是多么的可怜,又是多么的可亲。
夜色变得越来越浓,积雨云变得越来越厚,他乘着马车离开车站,穿越初春时节泥泞的大村庄。万物都已沉没在这片非凡柔和的暮光中,沉没在大地深邃的寂静中,朦胧的积雨云挂在长空,万物也都沉没在与这云朵交融的温暖夜色中。于是米嘉再次感到既惊喜又疑惑:农村是多么宁静、淳朴和贫困啊!那一幢幢散发出刺鼻气息的、没有烟囱的矮小农舍早已进入长长的梦乡——自圣母节起,老百姓就不生旺火了——置身在这昏暗温暖的草原世界上是多么美好啊!四轮马车在坎坷不平的泥沼中颠簸前行。在一个富足的庄户人家的院子里,挺立着几棵巨大的橡树,光秃秃的,样子冷冰冰的,只有枝杈上影影绰绰露出几个白嘴鸦的巢。在一个农舍的门口,站着一个奇怪的庄稼汉,在暮光中睥睨,像是远古时代的人:光着脚,披着件褴褛厚重的粗布上衣,一顶羊皮帽压在长长、笔直的头发上……不久,下起了甜蜜、温暖的雨。米嘉遐想着沉睡在这些农舍里的村姑和年轻的村妇,遐想着一冬以来和卡佳厮守在一起而领略到的女性之美,于是卡佳、村姑、黑夜、春天、雨水的清香和准备耕种的泥土的清香、马的汗味和羊皮手套上的芳香,都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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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生活的最初几天是平静而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