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保罗离开女人的屋子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草地上时,他敏锐地感觉到风中飘着什么活着的幽灵般的东西。在他热烈的爱情之梦过后,那东西追击着他,让他一次又一次身陷寒冷中。当那东西把保罗的外套吹起吹落时,保罗颤抖了一下,觉得那就像是女人热情的拥抱。
当保罗来到通往教堂的转角处时,狂暴的风迫使他停了一会儿,他低下头,一只手按住帽子,另一只手拉紧了外套。无法呼吸的保罗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感觉一如遥远的某天,他母亲年轻时从磨坊离开时的感觉。
混合着兴奋与厌恶,保罗感觉自那一刻起有件糟糕又美好的事在心中滋生起来。他平生第一次那么清晰无误地感觉到他如凡夫俗子般爱恋着爱格妮斯,而这份爱令他备感自豪。
几小时前他还错以为自己和爱格妮斯之间是纯粹的精神恋爱。但他不得不承认是爱格妮斯先把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从最初相遇时,她的眼睛便向他寻找着帮助和爱。渐渐地,保罗为爱格妮斯所吸引,他对她心生怜意,她那挥之不去的孤独处境让他们彼此靠近。
当爱格妮斯和保罗双目相交时,两人的手也在寻找着彼此,那一晚他们接了吻。保罗那静静流淌了许多年的血液现在像液体的烈火般从他的血管内奔流而过,软弱的肉体臣服了,汹涌的爱意取得了胜利。
爱格妮斯曾建议保罗两个人秘密私奔,要么一起离开村庄要么死在一起。当时正沉醉其中的保罗答应了她的提议,他们在当天晚上再次碰面商定他们的私奔计划。但现在他回到了外面的现实世界中,风好像要将他剥得一丝不挂,撕掉他自欺的面具。保罗悄无声息地站在教堂门外。他冷得都快结冰了,感觉就像是光着身子站在村庄正中央,而他那些因疲倦而睡得正香的可怜的教民们正在梦中看着他,他赤裸着的身子,泛着罪孽的黑。
但保罗的脑袋里仍在想着与那位女士私奔的最佳方案。爱格妮斯告诉他说,她拥有很多的钱……然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回到爱格妮斯那里并阻止她。实际上保罗是来到了爱格妮斯家的墙外,在他母亲曾经站过一会儿的地方,然后绝望地转身离开并跪倒在了教堂的门前,他以头碰门,低声呐喊着:“哦,神哪,救救我吧!”保罗跪在地上时,他那黑色的斗篷被吹起到肩头,就像一只被钉在门上的秃鹰一样。
保罗的灵魂激烈地交战着,比高山上涌起的风还要肆虐,这是盲目的肉体直觉对抗精神统治的最强交战。
过了一会儿,保罗站起身,仍不知道精神和肉体谁是赢家。不过他的思绪却清楚了不少,他认清了自己的动机,自我坦白着他最害怕的并不是对神的敬畏和爱,也不是什么弘扬教法和对罪孽的仇恨,他最害怕的是一段丑闻就此大白于天下。
他如此毫无慈悲地揭穿自己并仍然希望能得到拯救。但在保罗心底深处,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此与爱格妮斯纠缠在了一起,她的影子将浮现在他家中,白天他会和她并肩而行,夜晚在她黑色长发的缠绕下睡去。在保罗的懊恼和自责背后,更为深层而强烈的是一种在他内心深处萌动着的快乐,就像一团隐蔽的火焰在地下燃烧着。
保罗径直打开小长老院的大门,他察觉到厨房有亮光,穿过狭小的餐厅照进了入口的大厅。既而保罗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正坐在剩着一堆死灰的壁炉前,看上去就像是死尸一般,带着一种始终萦绕在心上的悲痛感,保罗立刻明白了一切。
他顺着那缕亮光穿过狭小的餐厅,在厨房门外停了停,然后走到了壁炉边,他伸出手来好像以此来防止自己会倒下一般。
“你怎么还没睡?”保罗漫不经心地问道。
母亲抬头看他,她那惨白的脸上有着梦游般的表情,尽管她镇定而安静,近乎严厉。当她的双眼望向保罗时,保罗试图回避她的目光。
“我在等你,保罗。你去哪儿了?”
直觉告诉保罗撒任何一个字的谎都会让一切成为闹剧,但他不得不对母亲撒谎。
“我和一位病人在一起。”他飞快地答道。
在那一瞬间他低沉的嗓音似乎驱散了那个关于恶魔的梦,但仅仅是一瞬间罢了,母亲的脸因喜悦而变了形。很快阴影又重新落回到脸上和心上。
“保罗,”她温和地唤道,双眼因为羞耻而垂下,但对于想要说的话她却并没有迟疑,“保罗,到我身边来,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尽管保罗并没有向母亲靠近,但母亲仍低声说了起来,就好像是在与保罗耳语一般:“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在晚上出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今晚我跟着你而且看到你去了哪里。保罗,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吧!”
保罗没作声,就好像没听到似的。母亲抬起双眼注视着高高直立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他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了一般,灯光在他身后的墙上映出他的影子来,静止不动就像被十字架刺穿了一样。母亲多希望儿子能大声斥责自己来捍卫他的清白。
但保罗仍记得自己跪在教堂门外恳求灵魂的帮助,现在神听到他的呐喊,让他的母亲来拯救他。当时保罗很想在母亲面前弯腰跪倒在她膝头,并恳求她带自己离开这个村子。但同时他又觉得恼羞成怒,他为母亲发现了自己的弱点而觉得丢脸,母亲的监视和跟踪则令他怒火升腾。但他又为自己带给母亲的悲伤而痛心。然后保罗忽然想起他不仅要自我拯救,还要拯救颜面。
“母亲,”他边唤边走向母亲并将手放在母亲的头上,“我说了我是和病人在一块儿。”
“那间屋里没什么病人。”
“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得待在床上。”
“既然如此,那看来你比你去看望的那个女人病得还要厉害,你必须得照顾好你自己。我虽然是个无知妇人,但我是你的母亲,我告诉你,罪孽这种病比任何病都要可怕,因为它残害的是灵魂。再说,”母亲边说边握住保罗的手,将保罗拉到自己面前以便他能听得更清楚些,“你要拯救的不仅是你自己,哦,神的孩子啊……你得谨记你不能毁了她的灵魂……也不该给她的人生带去伤害。”
原本弯着腰的保罗听到母亲的这些话后又直起身来,就像是钢丝弹簧一样。母亲的话将他割得体无完肤。这些话说得没错,在他离开爱格妮斯后这段混乱的时间里他一直只考虑着自己。
保罗试图从母亲那里抽出手,母亲的手又粗又冷,她抓得那么强势以至于保罗感觉自己是个被捕了要送进监狱的家伙一般。接着保罗又想到了神,抓住他的人其实是神吧?所以他必须认命,他感觉罪有应得的犯人无论怎么反抗和拼命都没有逃跑的可能。
“你少管我,”他漠然道,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我已经不是小男孩了,我分得出好坏!”
“不,保罗,你根本看不到自己错在哪里。如果你能知道的话就不会这样说话了。”
“那我该怎么说话?”
“你不会这样大喊,但你会向我保证你和那个女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但你没那么说,因为你不可能本着良心说出这些话来,所以你还是不说为妙。别再说了!我现在什么也没问,不过好好想想你吧,保罗。”
保罗没有作声,但他慢慢从母亲身边走到了厨房中间,等着母亲继续说下去。
“保罗,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但我会和上帝谈谈你的。”
保罗突然跳回到母亲身边,他目露凶光的样子就好像想攻击她母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