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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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一月的第一场大雪缓缓飘落,刚犁过的光秃秃的土地被蒙上了一层白色。格菲尔草原镇家家都有火炉,这时第一簇火苗也陆陆续续燃烧了起来,卡罗尔开始打造自己温暖的小屋。她撤掉了客厅的家具——那张带着铜把手的金黄色橡木桌子,那些破旧的快发霉的缎面椅子,还有“医生”的照片。她特意去了一趟明尼阿波利斯,跑遍了各大百货商店和第十大街上专门卖高级瓷器的小店铺。她真不愿意让这些自己买来的宝贝用车子拉回去,恨不得自己双手抱回去。

她请木匠把前厅和后厅的隔墙拆掉了,客厅被打造成一个很长的房间,她还用了大量的黄色和深蓝色的装饰;一条用错综复杂的金线绣成的日本和服宽腰带被镶嵌在硬硬的深蓝色薄纱上,当作嵌镶板挂在淡黄色的墙壁上;一张长沙发上摆着几个镶着金黄色丝带的天蓝色丝绒枕头;还有那些椅子,对格菲尔草原镇这个地方来说,好像显得太轻浮了。卡罗尔把那台神圣的家用留声机藏到了餐厅里,在原来的地方放了一只小方柜,方柜上摆了一些黄蜡烛,蜡烛之间是一只小小的蓝色广口瓶。

肯尼科特觉得没有必要砌一座壁炉。“反正再过两三年,我们就盖新房子了。”

她只装饰了一个房间。因为根据肯尼科特的话推断,剩下的最好是等他取得什么“大成功”了再说。

这座方方正正的褐色有了不少变化,到处焕然一新;它好像时时都在运动着;卡罗尔购物回来的时候,它像是在欢迎她;以前那种发霉的味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肯尼科特对这次装修下了最终的结论:“好吧,说实话,我觉得这些新玩意儿真的不是很舒服,但是必须要说一下的就是这个长沙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它,它确实比咱们家以前的那个凹凸不平的旧沙发舒服多了。就我目前看到的这些来说——哦,我觉得是,钱都没白花!”

镇上的人都对他们重新布置过的房间非常感兴趣。没帮过实际忙的木匠和油漆匠,穿过草坪的时候总是要往窗户里多看几眼,称赞道:“太好了!真是太美了!”药店里的戴夫·戴尔,时装商店的哈里·海多克和雷米埃·伍瑟斯庞每天都要打听一下:“他们家布置得怎么样了?听说他们家的摆设绝对是一流的。”

即使是博加特太太,也对肯尼科特的家居摆设关心起来。

穿过卡罗尔家房子后面的那条小巷就是博加特太太的家。她是个寡妇,是一个有名的浸礼会教友,善于感化他人。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三个儿子都成了体面的基督徒。一个儿子在奥马哈当酒保,一个是希腊文教授,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叫赛勒斯·N.博加特,一直待在家里,在男孩堆里,拉帮结派,是最厚颜无耻的孩子之一。

在那些喜欢感化他人的人中间,博加特太太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类型。她性格温和,善解人意,身体有些肥胖,经常唉声叹气,让人难以理解,固执己见,满脸忧容,但是心中仍怀着无限的希望。通常在每一个大型养鸡场里,都可以看到一些样子跟博加特太太差不多的愤愤不平的老母鸡。但是到了周日中午,那些老母鸡变成了油炸肉丸子鸡丁摆上餐桌的时候,她们的样子还是保持高度的相似。

卡罗尔注意到博加特太太总是从侧窗观察她家的一切。肯尼科特夫妇和博加特太太并不是一路人——格菲尔草原镇上的这种情况,就恰似在纽约第五大街或伦敦梅费尔上演的情形一样,两类人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驱使这位老妇人登门拜访了。

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开始叹气,然后把一只胖乎乎的手伸给卡罗尔,接着又叹了口气。当卡罗尔交叉双腿,小腿露在外面的时候,她用犀利的眼神扫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仔细观察那几把新的蓝色椅子,后来终于露出了微笑,但还是带着腼腆的叹气声,说道:

“老早以前我就想来拜访你了,亲爱的,你也知道我们是邻居,本来还想等你安顿好了,你就会来看看我呢,是这样的吧?你买的那张大椅子多少钱?”

“七十七美元!”

“七——我的天哪!哦,我猜应该也会有人花那么多钱买它吧,当然那也不错,可是有时候我会想——当然喽,就像以前我们浸礼会教堂里的牧师所说的一样——顺便问一下,我在教堂从没见过你啊,你的丈夫从小就是浸礼会教友,我希望他能继续待在这个教会。当然,我们都知道,世界上任何东西,不管是智慧或是财富或者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跟我们对上帝的那种谦逊态度和内心的虔诚相比拟。当然长老会也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没有一个教会的基督精神能比浸礼会还要历史悠久,始终如一。你是属于哪一个教会的教友呢,肯尼科特太太?”

“呃,小时候在曼卡托公理会教堂做礼拜,但大学的时候是属于普救会。”

“哦——但是我记得在《圣经》里讲过,应该是在《圣经》里,至少在教堂也听到过,而且没人反对,那就是新娘子要追随丈夫的信仰,她丈夫信什么,她也应该信什么,所以说,我们都希望能在浸礼会教堂看到你,而且——就像我说的那样,当然,我非常同意齐特雷尔牧师的观点,他认为,我们国家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信仰,几乎没有几个人到教堂做礼拜。一到星期天,大家都开车出去玩,或者天才晓得他们干什么去了。可是我仍然认为,浪费金钱是一大祸根,大家都觉得自个儿家里应该安上浴缸和电话——我听说你在低价处理家具,是不是?”

“是的!”

“哦——当然,你有你的想法,这很好,我是没法插手的。以前威尔的母亲住在这里掌管这个房子的时候——她常常跑去看我,真的,她经常去的!——那些家具对她来说都是很好的。但是说到这儿,得了,你肯定觉得我很啰唆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以后就会发现,像海多克夫妇和戴尔夫妇那样一味寻欢作乐的人是靠不住的——或许只有天才知道久恩尼塔·海多克一年会挥霍掉多少钱——到时你才会发现你这笨笨的博加特大婶说的是非常对的,真是天才会知道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希望你和你的丈夫能够和睦相处,没有疾病的烦恼,不吵架,不浪费金钱,没有其他小夫妻会出现的那些问题,并且——但是我现在必须回家了,亲爱的,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而且——要是有时间,就去我那里坐坐吧。威尔的身体还挺好的吧?他最近看上去有点消瘦了。”

二十分钟之后,博加特太太才从前门慢慢挪了出去。卡罗尔赶紧跑回客厅,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那个女人弄得屋子里一股霉味儿。”她说。

卡罗尔用起钱来虽然很挥霍,但至少面对别人的责备时,不会企图辩白,逢人就呜咽着说:“我知道自己非常铺张浪费,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肯尼科特从没想过要给她零花钱。就连母亲,他也没给过啊!卡罗尔婚前自己挣钱的时候,曾经和图书馆的同事们说过,以后结婚了一定要有一笔零花钱,进进出出都算清楚,那样才够现代化。但是,肯尼科特虽然为人随和,可脾气倔强,要是想向他说明卡罗尔不仅是一个很会玩的伴侣,还是一个管家好手,那可真是有难度的。她专门买了一个账簿记录家庭开支,把她的预算做得很精确,就和预算不足时的计划一样准确。

在蜜月里,她是断断不会直接告诉肯尼科特这样的话的:“家里一分钱也没了,亲爱的。”她要是这样,肯尼科特肯定会说:“你真是个铺张浪费的小兔子。”但是每当看到那本账簿,她就知道自己手头有多紧。她开始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有时会感觉很气愤,因为自己向丈夫乞求来的钱,不都是要给他买吃的吗?有一次,肯尼科特开玩笑说,他一定不会让她到救济院去的,这句话本来曾被视为一句极好的幽默的话,可后来肯尼科特天天念叨,卡罗尔就必须得批评批评他了。要是在吃早餐的时候忘了跟他要钱,就得赶紧跑到街上追他,这真是烦死人了。

但是她也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他的感情。他很喜欢这种一家独大的尊贵感呢。

她打算开几个户头,直接把账单寄给他,尽量减少向他要钱的次数。她发现阿克塞尔·埃格杂货店里的主食、面粉、糖等是最便宜的。有一次,她很温柔地对阿克塞尔说:

“我觉得我最好在你这里开个户头,以后常来买东西,方便记账啊。”

“我这里概不记账,只收现金。”阿克塞尔咕哝着说。

她有些生气,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哦,当然知道。医生向来不会赊账不还的。但是我们也有店规啊。我已经把价格压得那么低了,我们只收现金。”

她使劲儿盯着他那张通红的面无表情的脸,真想扇他一巴掌,但是她的理智还是不得不同意他的意见。“你说得很对。你的确不应该为了我就坏了店规的。”

她的火气还没有消,全都转移到了她的丈夫头上。她着急要买十磅糖,但是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她跑上楼梯,到肯尼科特的办公室去找他。谁知道办公室门上竟挂着一块宣传头疼药的广告牌子,上面还写着,“医生出诊,请稍后——”自然,上面是没有回来的时间的。她气得直跺脚。转身跑下楼,径直奔向了药店——那可是医生的俱乐部。

她一进门,就听到戴尔太太正在央求她的丈夫:“戴夫,你给我点钱吧。”

卡罗尔看到她的丈夫也在里面,还有两个男人,他们都在听两口子的对话当作消遣。

戴夫·戴尔凶巴巴地说:“你想要多少钱?一块钱够不够?”

“不够啊,我得去给孩子们买几件内衣啊。”

“什么?天哪,他们的内衣还不够多啊,把柜子都给塞满了,上一次我找打猎穿的靴子,死活都找不到。”

“我才不管这个呢。他们的内衣都破了。你给我十美元——”

卡罗尔发现,戴尔太太早就习惯了当众出丑。再看看其他的男人,尤其是戴夫,都把这个当作笑料。她一直在等着——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戴夫大喊道:“去年我给你的十块钱哪儿去了?”他转过脸,看着那几个看热闹的男人。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卡罗尔非常冷静,走到肯尼科特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你跟我到楼上去一趟。”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是的,出事儿了!”

他紧紧跟着卡罗尔上楼,然后进了自己空荡荡的诊所。还没等肯尼科特张嘴,她就抢着开口,说:

“昨天,我在一个酒吧门前,看到一个德国农妇向她丈夫要两毛五分钱,只为给孩子买一个玩具——她丈夫就是不给。刚才我听到,戴尔太太也在经历相同的羞辱。那么我呢——我的处境和她们是一样的!我每天都要哀求着问你要钱!刚刚有人提醒我,买糖一律要付现钱,我没钱,所以我什么也买不到!”

“谁说的?真是的,我一定要宰了他——”

“算了吧。这不是他的错,这是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错。我现在这么低声下气地问你要钱,还不是拿回去给你买吃的。你要记住这一点。下一回,我一定不会求你了。我宁可饿死。明白了吗?我不想再做一个奴隶了——”

她的反抗,她的表演,全都展现出来了。她趴在肯尼科特的胸前呜咽着说:“你怎么能这么羞辱我呢?”他也难过地回答道:“真该死,我应该给你些钱才对,我都忘记了。我发誓以后不会这样了,神明做证!”

他把五十美元塞到她的手里,从那以后从未忘记定时给她钱……

每天她都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做个清楚的账目——就像商人那样。我一定要这么做。”但是这从来就没有兑现过。

博加特太太对那些新家具半真半假的评论,倒是真的让卡罗尔变得节约了起来。她认真地交代了比阿如何处理剩饭剩菜。像小孩看图画书一样,把烹调书再读了一遍,她还研究了菜牛的解剖图,图上的那头牛虽然身体已经被分成了一块一块,但还在神气活现地吃草。

但是,她在准备自己举办的第一次聚会的时候,还是要故意、高高兴兴地挥霍一番。她把要买的东西都列在了桌子上的信封和洗衣单上。她还向明尼阿波利斯的几家“高级商店”订购了东西。她还自己画图缝制衣服。有一次,肯尼科特开玩笑说:“你会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这句话让她大为恼火。她认为自己举办的这个活动就是要冲击一下格菲尔草原镇枯燥的生活。“我这样做只是想让乡亲们变得活泼起来。不想让他们一直把聚会当作开委员会。”

肯尼科特向来把自己看作一家之主。他喜欢打猎,卡罗尔就陪他去打猎。按照他的喜好,她总是命令厨房早餐要做麦片粥,它在他心目中,就是美德的象征。但是乔迁庆宴举行的那天下午,他回到家,发现自己是一个奴隶、一个入侵者、一个犯了愚蠢错误的人。卡罗尔大声嚷着:“快去把炉子封好,这样晚饭后就不用碰它了。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快去把门廊里那块讨厌的旧擦鞋垫拿走。快点把你那件漂亮的衬衫穿上,就是棕色还带着白边的那一件。你怎么回来这么晚?麻烦你快点儿好不好?马上就到晚餐时间了,那些人决不会等到八点,七点就会到的。你快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