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仲肯”桑登(2)
一转眼过去了两个月,有一天,桑登的女儿悄悄对桑登说,乡上那个文书失踪了。原因是有人要他交出他收藏的格萨尔说唱的本子,他不干,三天前的夜里,看他的人一时大意,他竟跑了。桑登吓了一跳,他不是文书吗?也被人看起来了?女儿把声音放得更低,说,阿爸您不知道,他不是好人呢,以前他偷过解放军的牛,后来他又背着人收藏格萨尔的说唱本。本来桑登不敢也不想大声说什么,可一听到女儿也把收藏格萨尔说唱本当作是在做坏事,是麻里节节的罪证,不由怒火从胸膛中喷发而出。高声吼道:他是坏蛋,我更是坏东西,你们是知道的,我还是天天都在说唱格萨尔王,去叫他们来把我也关起来好了。老头子这一吼,把他女儿吓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倒转身就出门走了。
第二天,乡上果然来了几个人,把放牧的人们召集到了一起,要大伙提高警惕性,因为乡上,又纠正说不是乡上,而是公社革委会内出了一个坏分子,而且现在已经叛乱上山了。桑登终于听了个明白,原来,这个麻里节节跑了以后没有回他的家里去,而是跑到野外躲藏了起来。乡上来的人说,发现了他的踪迹就要赶快报到乡上,又纠正说,不是报乡上而是报公社革委会。另外,你们要注意自家的牛羊,他饿急了,是要来偷吃的东西的。来人还特别对桑登说,那个人曾经是你的朋友,这是看你表现的时候哟!
草地实在也是太宽大了,要找到麻里节节,就你乡上那么几个人,找到头发胡子都白了也不要想找到。桑登以为乡上根本不会真去找麻里节节,可乡上还真派了好多人去找。清一色的精壮小伙子,清一色的快马,风风火火,来来去去,桑登都是亲眼看见的,他说不清心里的那种味道,他怕那些基干民兵们找到麻里节节。有时却又觉得找到了也好,让那人再受受罪。因为在他看来那天被斗争、被弄上台去丢人,麻里节节也是策划者,他在乡上不会不知道,而他居然还对他笑。可是他又怕那人真让给抓住了,麻里节节给他看过一大叠格萨尔王说唱的本子,其中有好几本还是自已说着、让麻里节节记的。桑登不识字,要识字他也许会动手写下点、记下点。朋友,麻里节节真是自已的朋友?当时同他在一起只不过想到自已能说唱,他会写会记,没想过说唱、写记都要惹麻烦。
麻里节节无踪无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草原深处。两个多月下来,公社的人也找烦了,说是去了青海吧,派人去了解回来说:去了那边也没法找,上哪里找?公社改变了方法,依靠积极分子,在他的家乡布下耳目,悄悄地看他回不回家,也是依靠积极分子,重点看住同他关系密切的人,桑登就是其中之一。同时还大张旗鼓地在那片牧场宣传,说,谁也不准接济那个坏分子,否则后果自负。没有谁告诉桑登他也在被监视之例,可桑登心里透明,后果自负一类的语言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暗自捉摸,麻里节节应该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而那人会悄悄来找自己的。
桑登一连好几天没有出门,他以为乡上那个文书会找上门来,可他没来,桑登有点急了,难道说他已经饿死?跑远了?这一天下午,桑登家的一头小牛没回来,女儿和孙女又去背牛粪去了,本不想出门的桑登只好自己跑一趟。刚刚还是晴晴的天,走了几步,大雨来了。桑登没有想到走快一点找个地方躲躲雨,而是把头缩进衣服中,慢慢地在雨里走着。头在衣服里,外面的声音就小了,桑登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雨中的草地,也不知那头小牛在哪里。走了好一阵,来到小地名叫色尼隆的沟口,雨更大了,他就钻进一丛灌木里躲躲,心里却想着,这色尼隆传说是格萨尔小时捡到金子的地方,怎么从那以后就没有人捡到过金子呢?正在此时,他听到有人在小声地喊他的名字:阿罗,阿罗,仲肯桑登,桑登!他闻声用眼睛去找寻,在不远的土坎下有个人伏着。桑登马上就知道是谁在喊自己,他站起来,那雨也停了似的,让他看得更清楚,果然是他。麻里节节也站立起来,俨然是一个又老又瘦的病人站在丝丝飘洒的苦雨中。
直到天黑尽,两人悄悄摸回家中,桑登的女儿、孙女惊讶归惊讶,一点也不敢声张,一家三代人静静地看着麻里节节狼吞虎咽。麻里节节要回乡上去自首,草坝里风雨雪霜、没吃没喝太难过了。再说,那些说唱本都放好了,在离这片牧场两天路的雅砻江边的一个石洞里。那石洞不容易找,即使走到那石洞前,没人会想到那是个石洞,更不会想到那石头里面竟会有什么东西。可是,桑登说:不交出那些说唱本,乡上会答应吗?我说都丢了,在草地上东跑西跑时跑丢了。麻里节节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心虚。又喝了一大碗茶,他补充说,不行了再跑,这次真往青海跑,我在那边有亲戚。桑登想再劝说他几句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便不再开口,心里已经知道麻里节节再跑是肯定了的。
果然,麻里节节过不了乡上的那一关,乡里派人押着他到处去找那些说本,说唱本当然找不到。也同桑登猜想到的一样,麻里节节又跑了。这一跑竟是十五年。
十五年后麻里节节回来时桑登已经快七十岁了。此时的桑登很见了一些世面,因为他说唱格萨尔,省里、州里不断有专家来找他,给他录音录象,让他到大城市里去开会,桑登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很有意义,他把所受的委曲差不多都快忘掉了。麻里节节突然来了,很威风、很显赫,原来他已是有座庙里的经师了。信男信女们前后簇拥着他,他步履蹒跚,神态傲然。桑登听说他现在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掘藏师”,他的慧眼能到水里的宝藏、山峰里的宝藏。据说,有一次他和他寺庙里的几个人骑马行进在路上,他突然下马飞奔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一处山头,从石头缝隙中取出一铁箱,箱子里竟然是一本失传多年的经书。麻里节节对大伙儿说,这本书是八百年前一名“伏藏师”埋藏的,能发现这些宝藏的人现代已经不多了,如果不是有他这样的“伏藏师”,好多宝贝就难见天日。就说他这次回来吧,在路上也发掘出了宝藏。那是在雅农江边的石洞里,他又掘出了已经埋藏了上千年的格萨尔王的说唱秘本。消息传到北京,有个专职从事格萨尔王研究的机构还写信来询问。而麻里节节就要带着那些秘本到一个大城市里去开个学术会议。
桑登听说麻里节节有了如此大的神通并没有惊奇,倒是他的孙女对麻里节节竟然不来看看自己的爷爷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桑登很知足,有人听他的说唱,没人找他的麻烦,天远地远的地方也有人来看他,尊称他为老师,他觉得已经够了。但,他又没有想到,麻里节节还是来看他来了,也是晚上,依然没有很多话讲,两个人都很客气。临走,桑登觉得问不好,于是说:那“掘藏”可是真事?麻里节节仿佛是胸有成竹,淡淡一笑:那说唱前的白纸上你真看见了岭格萨甲波?看见了阿柯错通?桑登叹息一声,说,我从没有对人说过我在白纸上看见过什么,我看白纸是为了集中精神,是为了在说唱时有一个同说唱内容相近的心境啊。
麻里节节似乎愣了一下,但到底没发一言,转身缓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