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哈尼娅(8)
“对于你的内心来说,”她欢快地打断了我,“我能猜到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它已经和其他的可人儿一起留在华沙的什么地方了。这很容易就猜到!”
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只是在挖苦我,还是想看看昨天她的出现会在我身上产生什么效果,而且我还不能为之逃避,但是,她正在有点残忍地和我玩着游戏。突然间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抗拒感。我想我一定在用一张极其可笑的脸,带着无可救药的受伤表情看着她,所以,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
“如果这是真的呢?”
一种显而易见的惊讶表情,也可以说是不满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流露出来。
“如果这是真的,”她回答,“那就是你变了,不是我。”
她稍微皱了皱眉,从帽檐下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就不说话了。我努力隐藏着她的话语给我带来的快感。“她说,”我想着,“如果我爱上了其他人,就是我变了,所以,她并没有改变,她——”出于高兴,我不敢断然结束这个聪明的推理。
尽管这样,并不是我改变了,而是她变了。那个半年前还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丫头,那个脑袋空空完全不知所云的小丫头,现在却在像朗诵课本一般自由而准确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这个孩子的思想发生了多么复杂的改变?但是这个女孩身上也发生了多么奇妙的事,似乎一夜之间从孩子变成了女人,带着成熟女人的感觉和想法。对于哈尼娅来说,她反应敏捷、富有才华、敏感,正在度过她的十六岁年华,在社会的另外一处天地里学习、看书和阅读,有可能这一切还是秘密在做的——所有这一切都远远不够。
这个时候,我们正在肩并肩地散着步,谁都不说话,哈尼娅首先打破了沉默。
“这么说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了,潘·亨瑞克?”
“可能是吧。”我微笑着回答。
“那么你得为离开华沙而难过了?”
“不,哈尼娅,要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这儿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哈尼娅很快地瞥了我一眼。显然她是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用阳伞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裙子,好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
“噢,我真是个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呢,哈尼娅?”
“噢,那么——我们还是坐在长凳上说点别的吧。从这里看风景漂亮吧?”她问我,嘴角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她在离栏栅不远的地方坐下,头顶上是参天椴树的树荫。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池塘、大坝还有远处的树林尽收眼底,风景的确优美。哈尼娅用她的阳伞指着让我看,尽管我也是个美景的爱好者,但是此刻却一点也不想看——首先,我知道一定会很美;其次,在我美丽的哈尼娅面前,周围的一切美景同她比起来都显得暗淡无光;而且,我正在想着其他的事。
“这些树在水面上的倒影是多么清晰啊!”她说。
“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回答说,连看都没看什么树或者水面。
“路德维克神父正在教我素描。噢,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学了不少了。我想着——但是,你怎么了?生我的气了吗?”
“不,哈尼娅,我没有生气,因为我不会对你生气的,但是我知道你回避了我的问题,这才是关键,我们都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坦诚地面对对方。也许你没有发觉这一点,但是对于我来说,这样很让我厌恶。”
这简单的几句话只产生一个效果,那就是让我们更加迷惑不安。哈尼娅向我伸出双手,真的是这样,我过于大力地握着,噢,这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快速地俯下身亲吻着,一点都不像一个监护人该做的那样。然后我们思维混乱到了极点。她脸红到脖子了,我也是,最后我们沉默了,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开始那段坦诚的对话。
后来,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脸又一次地红了。我们像两个布娃娃似的挨坐着,我好像都能听见自己心脏急速的跳动声了。这样的姿势真是难熬。有时候我感觉有一只手正在抓住我的衣领把我甩到她的脚下,而另外一只手却在紧紧地抓住我的头发不让我这么做。突然间哈尼娅站了起来,然后糊里糊涂地急切说道:
“我必须走了。得在这个时间上潘妮·德叶维斯的课。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们原路返回,一路上还是保持沉默。我像来时一样,还是用手鞭抽打着花朵,但是这次她却没有说什么。
“我们之前的亲密关系就这样被完美地找回来了,基于这一点还有什么好说。上帝啊!圣母马利亚!我究竟怎么了?”当哈尼娅把我一个人留下的时候,我这样想着。我陷入了爱情,兴奋得连头发都根根竖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牧师走了过来,带我去看管理上的事。在路上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我们产业的事情,虽然我装作听得很认真,但其实一句话都没有往心里去。
我的弟弟卡泽欧正在快乐地度过他的假期,他可以花掉一整天的时间去玩射击、骑马或者是划船,在这个时刻,他正在院子里骑着一匹小马疯跑。当看见我和牧师的时候,他骑着这匹枣红马飞快地向我们跑来,像疯了一样扬起前腿直立起来,他让我们欣赏这匹马的体态、爆发力和速度,然后下了马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去了马厩、牛栏和谷仓,在正要去田地的时候,我们被告知父亲回来了,所以我们就回家了。
父亲用比以前更温和的态度问候了我。当他听到考试成绩的时候,他把我搂到怀里,告诉我说自此他就把我当成大人看待了。事实上,在关于我的事情方面,他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更加地信任和喜爱我了。他立刻向我谈起关于财产收益的事,向我透露了他购买隔壁一处房产的计划,并询问我的意见。我估计,他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让我知道他是多么认真看重我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和长子的位置。同时,我注意到他对我个人和学习上的表现是满意的。当我把从教授那里得到的推荐信交给他的时候,作为家长的那种骄傲感被立刻放大了。同时,我也注意到,他正在揣测我的性格、我思考的方式、我对荣誉感的态度,他有意地向我提出各种类型的问题来揣测我的内心。很明显,家长的这种审视态度是很有用的,因为即便我的哲学观和社会准则完全地与他不同,也不能随便提出来,在其他的想法上我们也没有出现意见分歧。所以,父亲严厉的脸庞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天我获得了他的一份礼物,他给了我一对手枪,在不久前他还拿着这一对手枪同潘·佐进行了一场决斗,而且手枪上还标记着他年轻时候在军队服役期间发生的另外一些决斗的日期。后来我又得到了一匹具有东方血统的极好的马,还有一把祖先传下来的古老的军刀,刀柄是由石头制成的,宽阔的大马士革刀片上雕刻着圣母马利亚的图像和铭文:“上帝!圣母马利亚!”这把军刀是我们家族最珍贵的纪念物之一,多年来都是我和卡泽欧捶胸叹息的对象,因为它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斩断钢铁。父亲在送给我这把刀的时候,他拔出刀鞘,来回舞弄了好几次,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声音,伴随着一道道耀眼的闪光,然后他拿着这把刀在我的头顶上方划了一个十字,亲吻了下刀刃上圣母马利亚的图像,一边把它递到我的手上,一边说:
“把它交给值得拥有的人!我没有让它蒙羞,除了给你,没人能够配得上它!”然后我们互相拥抱了对方。这个时候,卡泽欧高兴地抓住这把刀,即使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但是他已经长得出奇的壮实,他开始挥舞刀柄,又快又准,称得上是一个受过剑术训练的人。父亲满意地看着他说道:
“他舞得真是完美,但是你会做需要做的事,难道不是吗?”
“我会的,父亲。我甚至能够打败卡泽欧。在所有剑术训练的伙伴中,只有一个人能超过我。”
“是谁?”
“赛林姆。”
父亲的脸歪了一下。
“赛林姆!但是你不是比他长得更强壮吗?”
“与这个无关。怎么样才能让我和他比试一下呢?赛林姆和我从没有比试过。”
“唉,什么样的事都有。”父亲回答。
那天的晚饭过后,我们都坐在宽阔的被蔓藤覆盖着的门廊下,从这能看到整个前院的风景,也能瞧见远处被椴树围绕的林荫小路。潘妮·德叶维斯正在为小教堂赶制圣餐台的餐巾,父亲和牧师吸着烟管、喝着黑咖啡。卡泽欧在门廊前绕着圈追逐着越飞越快的燕子,想着什么时候能给它一弹弓,但是父亲不让他这样做。哈尼娅和我在看我带回家的画作,其实我一点都没关心画作的事,对于我来说,这些无非就是在我凝视哈尼娅时遮挡别人目光的东西。
“好吧,说说你觉得哈尼娅怎么样?她看起来让你觉得丑吗,我高贵的监护人?”父亲问道,用开玩笑的眼神看着这个女孩。
我开始非常认真地盯着一幅画,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父亲,她一点都没变丑,而是长高了,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潘妮·德叶维斯已经责备过我的这些变化了。”哈尼娅随意说道。
我为她在父亲面前所表现的勇敢而感到吃惊。我自己都不能这么随意地提到有关责备的话题。
“哦,她变老还是变漂亮有什么关系!”路德维克神父说,“但是她学东西很快,学得也很好。让德叶维斯夫人来告诉你她学会法语有多快。”
要知道这位牧师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他不懂法语,即便是和潘妮·德叶维斯在我们这个屋檐下已经共同生活很多年了也没学过一点。法语就是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软肋,所以他把会说法语当成学习成绩好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标志。
“不能否认,她学得很轻松,也很乐意去学,”潘妮·德叶维斯转向我回答,“但是我还得抱怨她两句。”
“哦,潘妮!我又犯了什么错啦?”哈尼娅十指紧握着喊道。
“什么错?你得立刻在这儿作出解释,”潘妮·德叶维斯回答,“想想看,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姐,在她一有时间的时候,就立刻拿起小说来看。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在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并没有立刻吹熄蜡烛睡觉,而是整晚地在看书。”
“她这样做确实不好,但是我知道根源是因为她在以自己的老师为榜样。”父亲说道,他在幽默的时候总是喜欢戏弄潘妮·德叶维斯。
“行行好吧,我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了。”这个法国女人回答。
“为什么不可能呢,想想看,我说错了?”父亲回答,“你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其他的,但我知道这个,那就是如果哈尼娅从什么地方拿到了书,一定不会是从图书馆那里,因为路德维克神父拿着钥匙。所以最该受批评的应该是老师吧。”
事实上,潘妮·德叶维斯在她全部的人生生涯中都在读小说,而且总是喜欢给每一个人讲,她一定是给哈尼娅讲了一些,所以,即使父亲的言语中有一些是半开玩笑性质的,这其中也一定隐藏着有意强调的某种事实。
“哦,看!有人来了!”卡泽欧突然喊道。
我们一起向椴树中间的绿荫小路看去,在路的尽头,大概有一俄里那么远吧,我们看见一团扬起的尘土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靠近过来。
“能是谁呢?瞧这速度!”父亲站起来说,“这么大的尘土让人看不清楚他是谁。”
事实上,天气太热了,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不曾下雨,所以沿路扬起了一团团灰白的尘土。我们徒劳地看了一会儿那团不断靠近的尘土,它已经离前院差不多只有几十步远了,尘土中露出一匹马的头部,红色鼻孔张大着,眼神暴躁,鬃毛飞扬。这匹白马在极速奔驰,马蹄几乎沾不到地,而骑在马背上,以鞑靼人骑马的方式稍稍屈身的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赛林姆还能有谁。
“赛林姆来了,赛林姆!”卡泽欧喊道。
“那个疯子在做什么?大门已经关了!”我一边跳起来一边喊。
没有时间打开大门了,因为没有人能立刻赶到那儿。同时,赛林姆像疯了一样任意地策马奔跑,我们几乎都要肯定他一定会在那个两米多高而且顶部带尖的大门处跌倒。
“哦,上帝宽恕他吧!”牧师喊道。
“大门!赛林姆,看着大门!”我就像着了魔一样的尖声叫道,挥舞着我的手帕,拼命地奔跑着穿过院子。
差不多离大门还有五码的样子,赛林姆在马背上绷直了身体,然后闪电一般地快速目测了一下大门。接下来,门廊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马蹄阵阵,只见这匹马扬起前蹄,起身飞跃到空中,一刻也没有停顿地以最快的速度跳过了大门。
当站到门廊前方的时候,赛林姆控制住骏马,以便这个畜生的蹄子能够在地面上站稳,然后,他从自己的头上一把抓下帽子,帅气地挥舞着,然后喊道:
“你好吗,我亲爱的主人?你好吗?向我慷慨的大善人致意!”他一边向父亲鞠躬一边喊道,“向亲爱的牧师,潘妮·德叶维斯,潘娜·哈尼娅致意!我们又聚在一起了。万岁!万岁!”
然后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把缰绳丢给刚刚从门厅里跑出来的弗兰尼克,他拥抱了一下父亲,然后是牧师,并且对女士们使用吻手礼。
潘妮·德叶维斯和哈尼娅被刚才的一幕吓得脸色煞白,所以她们向赛林姆问好的表情就好像他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一样。
“噢,你在学疯子吗,真是个疯子!你刚才让我们多害怕啊!”路德维克神父说,“我们还以为你不想活了。但是,为什么要这样?”
“那个大门。它怎么可能被这样任意地跨越过来?”
“任意跨越过来?我看得很清楚,那个大门是关着的。哦,我可有一双完美的鞑靼眼睛。”
“你那样地跨越过来不感到害怕吗?”
赛林姆笑了。“一点也不害怕,路德维克神父。但是对于这事,该受表扬的应该是我的马,而不是我。”
“你真是个胆大的孩子!”潘妮·德叶维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