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2)
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了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过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若有毒,俺们那菜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过来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对坐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了罢,省的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
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婆子们道:“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应喏了。
凤姐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捶。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捶子要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玩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因说:“这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道:“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笑道:“既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可又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那里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生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经坐一回子船喝酒去。”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说着众人都笑了。
一齐出来,去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玩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给我进来。”凤姐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递与驾娘,方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散众丫鬟俱沿河随行。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人拔去了。”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过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摆头道:“使不得。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摆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生的演习几套罢。”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里凤姐已带着人摆设齐整,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着另放所喜之食物。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钻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等笑说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凤姐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礼。”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命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幺’。”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彩。贾母饮了一杯。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还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鸳鸯道:“中间还得‘幺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樱桃九点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鸳鸯道:“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仗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原是凤姐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命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个。下便该刘姥姥。
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只听外面乱嚷——
写贫贱辈低首豪门,凌辱不计,诚可悲夫。此故作者以警贫贱,而富室贵豪亦当于其间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