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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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2)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作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触眼偏生碍,多心偏是痴。万魔随事起,何日是完时?]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里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请问此“怔了”是呓语之故,还是呓语之意不妥之故?猜猜。]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同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夜深人静时,不减长生殿风味。何等告法?何等听法?人生不遇此等景况,实辜负此一生。]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生分的话唬我。[“唬”字妙!尔果系明决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自古及今,大凡大英雄、大豪杰、忠臣孝子,至其真极,不过一死。呜呼哀哉!]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花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见那些死的都是沽名,[此一段议论文武之死,真真确确,的非凡常可能道者。]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另有风味。]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光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非龄官不能如此作势,非宝玉不能如此忍耐。其文冷中浓,其意韵而诚,有“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个雀儿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没个开心,我先玩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戏台上乱蹿,衔鬼脸弄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了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此一番文章,从“画蔷”而来。“蔷”之画为不谬矣。]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把笼子拆了。

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劳什子也忍得?我今日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自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点明。]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这样悟了,才是真悟。]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袭人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就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

一面又说:“明日必去。”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