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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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2)

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酷肖。]前儿和宝玉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蠢驴。]说着便哭了。[观者至此,有不卷帘厌看者乎?余替宝卿实难为情。]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大族规矩原是如此,一丝儿不错。]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弟兄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此意不呆。]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又用讳人语瞒着看官。己卯冬辰。]——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之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听了这一个人之话,岂是呆子?由你自己说罢,我把你作极乖的人看。]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

如今宝钗恐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来是来乐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玩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呆子都会立这样意,说这样话。]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多事人等口谈吐。]一问不答,再问时[毕肖。]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抬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反得了理了。]他现是主子,[所谓贬中褒,想赵姨即不畏阿凤,亦无可回答。]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弹妒意”正文。][嫡嫡是彼亲生,句句竟成正中贬,赵姨实难答言,至此方知题标用“弹”字甚妥协。己卯冬夜。]

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个玩。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借人发脱,好阿凤,好口齿,句句正言正理,赵姨安得不抿翅低头,静听发挥?批至此不禁一大白,又大白矣!]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转得好。]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作者当记一大百乎?笑笑。]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玩去。[收拾得好。]——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又折一笔,更觉有味。]恨的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呢!”喝命:“去罢!”[本来面目,断不可少。]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三字写着环哥。]自己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一段大家子奴妾口吻,如见如闻,正为下文五鬼作引也。余为宝玉肯效凤姐一点余风,亦可继荣宁之盛,诸公当为如何?]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泄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等着”二字,大有神情,看官闭目熟思,方知趣味,非批书人漫拟也。己卯冬夜。]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了,忙问好厮见。[写湘云又一笔法,特犯不犯。]正值林黛玉在旁,因笑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总是心中事语,故机括一动,随机而出。]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林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此时宝钗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来劝,后文察其心性,故置之不闻矣。]

这里林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盖宝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见宝钗难却其意,故暂随彼去,以完宝钗之情。是以少坐仍来也。]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石头惯用如此笔仗。]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

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八字足可消气。]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了你的呢!”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是为我的心。”宝玉道:“我也是为的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未必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自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将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

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真真奇绝妙文。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笔下可形容出者。]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一语仍归儿女本传,却又轻轻抹去也。][明明写湘云来是正文,只用二三答言,反接写玉、林小角口,又用宝钗岔开,仍不了局。再用千句柔言,百般温态。正在情完未完之时,湘云突在“谑娇音”之文才见。真真“卖弄有家私”之笔也。丁亥夏,畸笏叟。]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龁口字音。]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林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着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一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见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史湘云道:“他再放不过人一点去,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此作者放笔写,非褒钗贬颦也。己卯冬夜。]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此回文字重作轻抹,得力处是凤姐拉李嬷嬷去,借环哥弹压赵姨。细致处宝钗为李嬷劝宝玉,安慰环哥,断喝莺儿。至急为难处是宝、颦论心。无可奈何处是“就拿今日天气比”;“黛玉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他。’”冷眼最好看处是宝钗、黛玉看凤姐拉李嬷,云“这一阵风”;玉、麝一节;湘云到,宝玉就走,宝钗笑说“等着”;湘云大笑大说,颦儿学咬舌,湘云念佛跑了。数节可使看官于纸上能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凡是书题者不可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