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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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1)

【甲戌: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要紧,不问家事,故得恣意放为。】

【甲戌: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

【甲戌:今秦可卿托□□□□□□□□□□□□□理宁府亦□□□□□□□□□□□□□凡□□□□□□□□□□□□□□□□在封龙禁尉,写乃褒中之贬,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按:甲戌本此页被对角撕去,故缺字甚多。此页原有三则评语,第二则与本回庚辰本眉批同,第一、第三两则若干缺字据庚辰本、靖藏本补。)

【庚辰: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庚辰: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尚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庚辰:诗曰: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按:此庚辰本回前三评,原在第十一回前,第十一至第二十回目录页背面,现据甲戌、靖藏回前评而移于此。)

【蒙: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蜜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

【靖:此回可卿梦阿凤,作者大有深意,惜已为末世,奈何奈何!贾珍虽奢淫,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话说凤姐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胡乱”二字奇。]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所谓“计程今日到梁州”是也。]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称得起!]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倘或”二字,酷肖妇女口气。]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树倒猢狲散”之语,全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恸杀!]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非阿凤不明,盖今古名利场中患失之同意也。]秦氏冷笑道:“婶子你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是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也。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能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皆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幻情文字中,忽入此等警句,提醒多少热心人。][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斋。]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日后,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瞬息繁华,一时欢乐”二语,可共天下有志事业功名者同来一哭。但天生人非无所为,遇机会成事业,留名于后世者,亦必有奇传奇遇,方能成不世之功。此亦皆苍天暗中扶助,虽有波澜,而无甚害,反觉其铮铮有声。其不成也,亦由天命。其奸人倾陷之计,亦非天命不能行。其繁华欢乐,亦自天命。人于其间,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尽己力以周旋其间,不计其功之成与否,所谓心安而理尽,又何患乎?一时瞬息,随缘遇缘,乌乎不可?]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矣。”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伏的妙。]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此句令批书人哭死。][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可从此批。]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得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因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松斋云:好笔力,此方是文字佳处。]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八字乃为上人之当铭于五衷。]莫不悲嚎痛哭者。[老健。]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玩耍,[淡淡写来,方是二人自幼气味相投,可知后文皆非实然文字。]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搊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如何自己说出来了?][又淡淡抹去。]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如在。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见得有生以来,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得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预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写大族之丧,如此起绪。]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紧处愈紧,密处愈密。][所谓层峦叠翠之法也。野史中从无此法,即观者到此,亦为写秦氏未必全到,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睡在床上。[妙,非此何以出阿凤!]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带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囗、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等都来了。[将贾族约略一总,观者方不惑。]贾珍哭的泪人一般,[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淡淡一句,勾出贾珍多少文字来。]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恶奴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

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伏后文。]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推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删,却是未删之笔。]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可笑可叹!古今之儒,中途多惑老佛。王隐梅云:“若能再加东坡十年寿,亦能跳出这圈子来。”斯言信矣!]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就要飞升”的“要”,用得的当。凡“要”者,则身心急切,急切之者,百事无成。正为后文作引线。]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一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宁不可叹。]出在潢海铁网山上,[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坏了事”等字,毒极。写尽势利场中故套。]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贾珍听了,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如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的是阿呆兄口气。]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写个个皆知,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奥。]“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政老有深意存焉。]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夹写贾政。]此时贾珍恨不得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代秦氏死”等句,总是填实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