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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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2)

当下薛姨妈早被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到园内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纵不能十分畅快,也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

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口角,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没法,便出门躲在外厢。

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嗗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耐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别书中形容妒妇,必曰“黄发黧面”,岂不可笑!]因此心下纳闷。

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草蛇灰线,后文方不见突然。]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补明。]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

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日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说,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

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各处散诞玩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

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傅,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王一贴又与张道士遥遥一对,特犯不犯。]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

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没当家花花的,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济,宾主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与前文一照。]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

王一贴心有所动,[四字好!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在于财。]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说犹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未解”妙!若解,则不成文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千古奇文奇语!仍归结至上半回正文,细密如此。]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见效。”

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作‘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如此科诨一收,方为奇趣之至。]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诉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寓意深远,在此数语。]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已毕,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泣泣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屈:“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奇文奇骂!为迎春一哭,又为荣府一哭。恨薛蟠何等刚霸,偏不能以此语及金桂,使人忿忿。此书中全是不平,又全是意外之辞。]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两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不通,可笑!遁词如闻。]

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他随意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丫鬟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凡迎春之文,皆从宝玉眼中写出。前“悔娶河东狮”是实写,“误嫁中山狼”出迎春口中,可为虚写。以虚虚实实,变幻体格,各尽其法。]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终不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此文一为择婿者说法,一为择妻者说法。择婿者必以得人物轩昂,家道丰厚,荫袭公子为快。择妻者必以得容貌艳丽,妆奁富厚,子女盈门为快。殊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试看桂花夏家,指择孙家,何等可羡可乐,卒至迎春含悲、薛蟠贻恨,可慨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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